亡者通道之代號摩薩利爾 一一一:散骨地

    這塊牌子上簡單的幾句話,將成為一個人,留在腦海中最後的道別。

    或許,死亡即將來臨前的恐懼,將吞噬一個人殘存意識的全部,他出於安慰心理,將自己封存在家庭生活的片段里,這會令人感到好受許多,用哲理的話兒來形容,他並非孤單地上路,而帶着寄託,帶着某種祝福。

    在場的三十餘人,個個唏噓不已,泣不成聲,默默地注視着,這個貌不驚人的工程師,一步步走向死亡,直至被大水完全淹沒。他似乎已經釋然,臉上帶着一種假若有奇蹟我們還會重逢的表情,污水蓋過了他的臉,越過他的發梢,成串的氣泡浮游上來。起初還能瞧見他那蒼白的手在揮舞,而最終,動作越來越遲滯,僵硬地停在了原處。隨着整片空間燈光因滲水而熄滅,閉路攝像頭前一片雪花。

    70年代初的冷戰時期,在蘇聯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雖然與政治、與權謀毫無半點關係,但卻足足感動了一代人。說白了,這僅僅只是一場火箭事故導致的災難,俄國人將這一事件,稱作五十分鐘的通話記錄。一次原本十分順利的太空探索,在火箭返航時產生問題,減速艙和噴燃管道出了故障,導致這架火箭無法正常降落地球。在距離砸向地麵粉身碎骨的五十分鐘裏,宇航員與家人通了一個電話,而這則電話,通過廣播傳遍廣袤的東歐大地每個角落,史上收聽率最高的記錄由此誕生。數千萬人坐在無線電前聽完這段感人肺腑的電話。而最終,人們只得眼睜睜地看着火箭摔成碎片,無能為力。

    而今天,刺豚艙內的所有人,包括對着我大吼的助手,都飽含熱淚,看完了東尼人生的落幕。或許他的家庭簡簡單單,有個女兒有個妻子,可能還有幾個弟妹和年邁的父母,這會兒正坐在庭院裏等着吃晚飯,但他們不會想到,同一時刻,在遙遠的東方,自己的老公、父親、哥哥、兒子正在步向死亡。而我們,則成了他無聲葬禮的最終目擊者。

    我心如刀絞,淚流滿面,使勁拽着自己的頭髮,跪倒在氣閥門前。工程師的不幸,由我造成,若當時我堅持強攻,則不會發生這一切!然而,倘若硬拼,又有多少無辜者將會喪命?很顯然無法估量。我甚至都不知他到底叫什麼,連「公司」里有沒有這麼個人都毫無印象,但是,他所帶給我的震撼力和愧疚感,讓我痛不欲生。我當然知道事有取捨,但若是換成我,能不能像他那樣從容面對死亡?我想我做不到。

    「軍校導教,節哀吧,不要讓他拼盡全力所換來的寶貴時間,輕易浪費,」雀斑臉雙眼通紅,嘶啞地說道:「你必須去那扇封閉的鐵門前深透一下,裏面究竟是什麼,這或許就是大家最後的一線生機。」

    「剛才,少校,對不起,」那個對着我大吼的助手同時哀嘆地走上前來,說道:「我跟你去,看看能做些什麼。」

    我扶着牆頭站起身,跟隨着他們兩人朝着過道走去。人們抹乾淚水,將冷庫內的抑制藥劑壓入針管,相互注射起來。而同時,掐煙捲的和黑衣人張,則神情緊張地注視着室內大大小小的監視器,觀測着蜂擁而來的潮水,對艙子的吞噬情況。很顯然,兩道金屬門前已是一片澤國,防衛系統無法擋住巨大的水壓,紛紛被衝垮,大水已經逼近了t字路口。而這麼一來,g區域的總電機房也會受到影響,時間正變得越來越緊迫。

    我跟隨他們走過幾間屋子,來到了傳說中所謂的屍體切片實驗室盡頭的一間大屋裏。只見四周擺着鬆軟的沙發、傳統的辦公家具、碩大的一架金屬地球儀以及牆頭一幀禿頭老漢微笑的照片。這間屋子,可能就是刺豚艙的主人,福卡斯的辦公室。

    在房間正中央,果然有一道大鐵門,上面滿是氣扭把手、密碼鎖和各種指令輸入器。不過此刻的這些設計,早已讓黑客一一破解,只剩下最後的一處,也就是鐵門的中央始終打不開。那是一個十分古怪的立方體金屬塊,它中部被鏤空出一個圓形凹陷,大概有成人拳頭那麼大,卻絲毫沒有各種按鈕和鍵盤輸入,十分突兀地嵌在門中央。他們所說的便是這個問題。

    「這間屋子甚至都不在四周的設施地圖裏,它屬於一個私人空間,剛進來時,發現這裏過道上躺着大量屍骸,它們幾乎都是頭部對着這道門,現在讓助手們都清理走了。所以直覺告訴我,那麼多屍體無端地出現在這裏,只說明一點。他們很清楚門對面是哪裏,極有可能是脫出的關鍵。但這些人都失敗了。所以,軍校導教,你最好看一下,另一頭到底是哪裏?」雀斑臉說道。

    「把燈關上,室內太亮,我眼睛看不清。」我從福卡斯老頭留在案前的煙匣里取了支雪茄,抽了起來。這老東西與我一樣沒品位,喜好的也是德國大衛道夫短雪茄,平民的廉價貨。

    助手應了一聲,按滅了室內所有的燈。我調出第三瞳開始深透,雖然眼前一片血紅,但視野開始變得寬闊起來。

    「這門的另一頭,誒?」我暗暗吃驚,忍着眩暈朝前走了幾步,讓雀斑臉打背後使勁撐住我,繼續辨析。值得一提的是,相比較經常當我靠墊的瘦子和alex,雀斑臉顯得軟綿綿,高矮也正好,就像陷在大皮沙發里一樣舒服。我眯着眼睛享受了一陣,裝模作樣地說道:「這個地方,怎麼會如此眼熟?奇怪。」

    「門的那一頭是什麼?」雀斑臉氣喘吁吁,急切地問道。

    「嗯,地面是鐵板,兩側有一間好像是個獨立的發電機房,燈光很弱或者可能是沒有打開,你們都知道,我看不見弱光源。然後嘛,一直攀升,是個漩渦狀下去的鐵梯,」我不由興奮起來,沒料到這間屋子確有玄機,它果然是福卡斯專用的通道,這是一段任誰都料不到的地方,想着我脫口而出,道:「submarine?」

    「潛艇?!老天啊,你是說那是個潛艇艙?!」雀斑臉驚異地扭過脖子,叫道。

    「嘿嘿,有意思的恐怕還不止這些!」我沒料到她會這麼詫異,說話間已經轉身,害得我缺了靠墊重心不穩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讓急忙走上前來的助手一把扶住。我一邊看一邊道:「這潛艇,丫就是『河邊』的那個擺渡船,連漆面都一模一樣!這裏該不會是在公司吧?快跟我說說,你們這家莫名其妙的公司究竟是先有『河邊』還是先有伯爾尼老樓?」

    出現在我眼前的,正是「河邊」分部的泊口,一個多月前,怕冷的波特老漢縮着脖子,顫顫巍巍地站在那裏,守候着我和alex的到來。

    「這個,說來話長,如果以時間來看,『河邊』和老樓差不多是同一時期的。這個發現太重要了,我得告訴大家!」雀斑臉讓我在沙發坐定,開始往回疾走,喃喃自語道:「分部的潛艇能坐46人,這麼一來的話,所有人都能離開了。。。」

    「別忘了仍有一道鎖哪,說得就像自己買過了船票那樣,鐵定上得去,」我衝着她的背影喊道:「把黑客叫過來,目前最主要的麻煩是解鎖!」

    解鎖從來不是我的強項,這種手藝alex才是高手,不過他只精通各種常規鎖具,對於眼前這種高科技的東西或許也同樣兩眼一抹黑。雀斑臉常有一種誤會,她始終認為我倆都屬於撈偏門的行家,這道題這會兒擱在跟前,擺明了要由我去解決。

    我始終不明白這個鐵匣子內圓形凹陷派什麼作用,它顯得十分突兀,完全就不是個門鎖上的擺設。若是說需要楔入圓形的物件,那麼alex脖子上的盤子就顯得過於大了;而若是說按照等比例尺寸有那麼一塊圓形金屬的鑰匙,這東西起碼得有2.5公斤重,任再時尚的雅痞也不會在毛料褲里揣上這麼塊東西。可這個方匣,既無鎖孔也無按鍵更無類似掃描的儀器,就是一塊車床車出來的高精密度金屬。我怎麼都瞧不出端倪,只能靜待黑客的到來。

    「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林銳,你來看,這個內陷有五厘米深度,四周打磨平滑,就是件工業品。」豈料,黑客的到來,僅僅是說了一通廢話,和沒說一樣,她也同樣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不過她略微思索了一陣,建議我道:「你嘗試透一下這東西的內部構造,或許我能明白它大概會起到一個什麼作用。」

    我按照她的提議繼續深透,除了發現這東西並非實心有着夾層,剩下的便是隱隱有幾個小圓金屬片般的物件,分別嵌在圓孔的上下左右四個方位。我將自己看到的對她說了下,跟着黑客就抿着嘴努力在想,隔了不久問我小圓金屬片大概尺碼多大。

    「普通硬幣的尺寸吧。」我翻着尼龍口袋,掏出一枚50美分的硬幣,對她揚了揚,說道:「大小和這個很像。」

    她從我手裏接了過去,讓我給她指着圓片的位置一個個去探,結果嘛,當然是無濟於事,這個鎖紋絲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此刻屋子裏人開始多了起來,可能基本都已注射過抑制藥,再無事可做,便跑來看這道奇怪的門鎖,站在門前議論紛紛。這一大屋子什麼家都有,就缺個鎖匠,眾人大眼瞪小眼,全都束手無策。有的說這個可能不是鎖,讓有氣力的人來使勁拽開;還有的說這會不會是個虹膜掃描儀,可也沒見有液晶屏;還有的人索性走進那間半截子屍體的屋子找工具,打算強行撬開;更有幾個工程師則在嘆氣,說早知如此就該把切割機帶下來,而現在所有工具都拉在了河原帳篷里。

    「我忽然想起件事,不知道這。。。」我抱着大不了再次失敗的心態,對黑客說道:「把錢還我。」

    她對我嗤之以鼻,一臉的不屑,那表情似乎在說,我還會貪你幾毛錢便宜?便不假思索地將錢丟給了我。我捏着硬幣的邊緣,走到門前,將它探入到圓孔的中心。

    所有人都驚呼起來!只見硬幣懸浮在其中,不知是哪種原理,它就像被卡位定格那般,豎在圓形凹陷的正中央!

    「天哪,軍校導教,這是什麼意思?你怎麼會知道?」雀斑臉抱着腦袋,驚嘆地問道。

    「我根本不知道,我只是猛然想起一件事。還記得我們從月台帶出來那本波特的日記嗎?我當時受到輻射躺在宿營地里,聽發言人,噢,也就是萊斯利曾和老刀談起過內容,說本子裏反覆出現同一句話許多次,嘿嘿。」我背着手,望着他們說道:「那句話就是『當硬幣飛速旋轉時你會看見一個圓球』,我當時就在想,這不是面動成體嘛?有什麼可研究的?哪怕現在也覺得是句廢話,能證明的就是你眼睛沒瞎。所以,當瞧見這個金屬塊內部有硬幣大小的圓片,就想了起來。」

    「這麼一說,那本日記上的確有這句話,我也看過一些。」雀斑臉推了推眼鏡,回憶道:「我本以為他們可能在研究眼球視網膜映像停留之類的學問,沒想到卻是一句隱語。」

    「我不懂這些,在你們大家看來,我可能就是粗人一個。過去小時候聽故事總會有這麼一種情節。某人到了一個山洞前,發現石門鎖上了,然後站在那裏叫,咿咿呀呀開門吧,跟着大門就開了。不過福卡斯肯定沒有這麼童趣,你們來看,」說着,我從桌上拿起照片,指着上面那個禿腦門的人像說道:「這個老頭,一瞧就與『河邊』波特是同類人,生活作風邋遢,丟三拉四的。我在『河邊』一共見過波特五次,其中有三次他都帶着把新傘,連商標都沒有撕掉。這說明什麼?說明這人東西老丟,因而鑰匙之類的,一定保管不了。所以啊,福卡斯可能也是這樣的人,他就想出最簡單的辦法,用隨手能找到的材料弄了個門鎖。嘿嘿,自己站遠處一瞧,還挺有藝術氛圍。」

    「可門仍舊沒動呢。」黑客在一邊輕輕推了把我,說道:「得意忘形還早了點,少校。」

    「嗯,方式我們算找到了,但方法,仍不對。我覺得正確情況下我們應該會看見硬幣在轉動,成為球體狀。」我指着眾人的口袋,說道:「都給我掏,什麼國家的硬幣都行,我們每一種都去試;口袋裏翻不出硬幣的,給我撬抽屜,附近都找找,硬幣類的東西。像地鐵代幣、遊戲機幣、紀念幣什麼都成!」

    一大屋子的專家學者工程師以及助手等等,各自翻着口袋,像身穿特殊尼龍服帶ti-ti的幾個特殊人員,周身沒有口袋,便開始找工具到處撬桌櫃。一分鐘後,在福卡斯的桌子前堆起了一座硬幣小山,什麼國家的硬幣都有,甚至還有日本円和人民幣。我和黑客兩人一個個去試,最終我們放入一個2法郎硬幣,奇蹟出現了!只見鋼鏰懸浮在圓孔中央,開始緩緩旋轉,速度跟着節奏變得越來越快,最終大家都看見一個球形。只聽得「呼哧哧」閥門排氣的聲響後,這道千斤金屬門內部傳來各種鎖條鎖刀收縮的聲響,

    大門打開了,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條地面鋪着鐵板的幽長甬道。而在門的外側,有一個開關盒般大小的液晶屏,上面寫着一個數字「2」,旋即被數字「1」所替代。黑客認為,這有可能是開合這道金屬大門的記錄器,數字代表開啟的次數,以每隔多少小時來進行累計,我們距離前一次被打開已經十分久遠,所以被刷新了數字。

    同時雀斑臉讓眾人收拾行囊,搬着各種槍械和私人物品,趕緊下到泊口的潛艇里去。一群疾控中心的老頭們,站在研究室內左右為難。剛拿起這件樣本又瞧上另一件樣本,對他們而言,這座刺豚艙就是未知學問的寶庫,他們什麼都想帶走。只可惜,四周無孔不入的洪水,沒有給他們留下多少時間,他們只得隨便抓一些實驗報告便抱頭鼠竄。

    我看了下監視器,大水已經淹沒了蛋屋、大倉庫各處,正向電鍍車間逼近。稍作計算,可能十分鐘都沒有,這裏也將被吞沒。掐煙捲的突然像憶起了什麼,飛快地跑沒影了,我喊了半天也不見人回答,只得與瘦子、小張等人一起來來回回搬運着收集起來的各種槍械。

    至於那間有着巨大老虎鉗子儀器和半截子實驗用屍的屋子,曾是我想像中,「公司」最感興趣的一個場所。如果沒有那麼多意外,這間屋子裏有可能站着黑衣發言人、老刀以及波特等等這麼一群人,品頭論足或高聲闊談。而此刻,人們爭相逃命,這間屋子被丟在一邊,僅有一個疾控中心的老頭駐足在門前觀望,竟給我一種,十分淒涼的感覺。

    我掏出綜合機,在屋子四周找角度拍攝,對着台子上那些木乃伊反覆照了許多張。一旁的老頭則讓我不必費力,他們包括助手等人,此前已經在這間屋內拍了不下一百多張照片,若是日後需要研究,資料已經夠詳細的了。

    「你覺得這到底是在做什麼實驗?」我挪到他身邊,問道。

    「轉移,」老頭手指着頭一張台子和第四張手術台,答道:「這不是醫學上的實驗手術,而是另一門學問,是目前我們所無法理解的一種研究。你看這兩張桌子上的實驗體,它們其實是同一具。上半身在這邊的桌子上,而下半身卻跑去了那張桌子。」

    「可為什麼卻是切成一半?」我繼續問道:「難道不該是整件物體一起被轉移麼?」

    「我也不懂,有可能,這是失敗的試驗。轉移派什麼用處?轉移需要哪種基礎?生物、金屬、岩石?不同物質的傳送方式?完全不知所謂。」老頭搖搖頭,嘆道:「這所實驗室在嘗試着我們所有人都不曾想過的某種方案,做着艱苦的實驗。不斷嘗試不斷失敗,孜孜不倦,我若是有這樣參與的機會該多好。」

    正說着話,掐煙捲的又一陣旋風般折回,手裏抱着一大捧老式西門子外形的手機,讓我隨便挑一部,在目前機庫淪陷通訊徹底癱瘓的嚴苛條件下,這東西可以替代綜合機使用。只不過,它們都未怎麼使用,只是原封出廠狀態,電板內僅有少量的電源。雖如此,但湊合着使用幾個小時還是沒有問題的。

    「還在磨蹭什麼?再不走就遲了,嗯。」他一邊轟趕着我和那位專家,一邊不住回頭遙望裝置操控室,焦慮地說道:「大水進電鍍間了,隱約中,還有手電光柱,那伙人基本都下水了!」

    福克斯私人辦公室內,還留着生物學家和瘦子兩個人,似乎特意為我留着門兒。一見我們走來,怒形於色地嚷嚷,怪責我們幾人在拖後腿。掐煙捲的一聲不吭地越過他們快速奔跑起來,專家老頭也緊隨而去,屋內就留在我一個,仍在東張西望。


    「你什麼意思啊?到底走不走?」生物學家一瞧瘦子也轉身快速離去,不由焦急起來,對我喊道。

    「老麥說,咱們這會兒有跟尾的,而且人數還不少,」我奸笑地望着他,用下巴指指桌案上的簽字筆,道:「報g7倉庫一箭之仇,咱們給他們留點好玩的。」

    「摩爾多瓦地刺陣?嘿嘿,這個我喜歡。」生物學家一推眼鏡,從桌前筆架上抓起一把,丟給我一支記號筆,說道:「咱們儘可能寫得越小越好。」

    我一瞧這傢伙果然不是蠢貨,在某些方面與我心有靈犀一點通,着實有些喜歡,這傢伙是個值得培養大有前途的壞胚子,與我一樣。跟着便和他分工一人負責兩片牆,將玻璃板上那些爛熟於心的符號寫在柜子側角,字體小到我稍站遠一些都難以看清。至於這有沒有效果,是不是非要刻在玻璃上才有用?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感到,這麼做最起碼會令我感到一種從壓抑中掙脫出來的暢快感,無與倫比的爽利。

    當忙完這些,耳邊幾乎都快能聽見呼嘯而入的水聲。生物學家還站在原地正喃喃自語說自己寫得大了些,我手忙腳亂地拽過他,鑽出屋子關閉了大鐵門。過了轉角,就瞧見另一個閒人,正在角落裏做着陰暗的勾當,通往下旋的鐵梯口和各個視覺盲點,這人繞了許多鋼線。若不是他急急喊我們停下,我們這種衝刺程度不是掉脖子就是被嚴重勒傷,這傢伙正是掐煙捲的。

    「我將電路盒砸壞了,嗯。」他抹着油汗望着我,竟然十分難得地笑道:「他們打外部弄不開,只能在一片昏暗中摸索,嘿嘿。待他們繞出鋼線陣,我們早走遠了,嗯。」

    「之後的一路,就全靠你了,峽谷那頭你比我熟,救人要緊。若發言人這小老漢死在裏頭,實在有些難看。」我對着他點點頭,跑向泊口,說道:「就像你說的,一切都才開始,這不論私仇公憤,仗,早在一個月前就開戰了!」

    岸埠邊停着一個鐵傢伙,與「河邊」那艘極為相似,都是紅白漆面,唯一的區別是在原公司標誌上,畫了個刺豚艙的荊棘草logo。整整一潛艇的人,此刻已經徹底鬆弛下來,大多都在閉目養神。起先我十分擔憂的駕駛問題,讓雀斑臉安排人手輕易解決了。她說這船比公司的那條性能好得多,有自動導航,路線早就讓人設定好了,唯一的麻煩是這東西載人到達目的地之後,會自動再返回原處,不過工程師可以搞掂這些,保證讓船上所有人都拿一張單程票。

    三分鐘後,潛艇的閉壓艙門鎖合,開始下潛。隨着艦體微微顫抖,船內所有的燈光都亮了起來,這麼一來,就有人發現艦尾被人丟了件紅色的舊外套,絲絲縷縷破爛不堪,滿是油膩。這顯然不會是福卡斯留下的,而是起先那個記錄器上快速閃過的「2」數字,第二個搭船離去的人。

    最早注意到這件外套的,是瘦子,隨着他的驚呼,人群都轉過臉去看,包括面色一直很差的艾莉婕。不過誰也猜不透這件衣服的主人是誰,若這人能從容地打開鐵門到達這裏,必然是當初刺豚艙里最核心的幾人之一,其中也包括年輕波特本人。

    掐煙捲的就像前一次那樣,坐在我對面,旁若無人地抽着煙,雙眼直愣愣地盯着我。隔了許久,他突然嘆道:「我知道摩蘇爾,25th,101師502團,9th都在那裏。分散在各個半永固性基地內,孤立無援。當初你們一定過得很辛苦,嗯,談談吧,我看得出你沒有可聊的人。」

    「你想談什麼?」我搓揉着臉,疲憊地說道:「一場噩夢而已。」

    「可以談的有許多,例如你怎麼去的那裏?」掐煙捲的提過一棵煙,幫我點燃後說道:「我覺得,嗯,怎麼說呢?在你身上,曾發生過一些事,讓你對誰都不信任。我也是兵,你的心情我能體會。」

    「你快得了吧,裝什麼純情犢子?你怎麼就不談眼窩上的傷疤?少校我最早先被收編在空勤國民警衛隊裏,後因為霍普金斯缺人,硬被招募過去,」我無比慘傷地狠狠抽煙,說道:「我之所以會玩命,只是為了求死,因為一個人。」

    「那人是誰?」掐煙捲的沉思片刻,道:「女人?」

    「是個與我愛上了同一個女人的傢伙,我禍害了這一家子,這人現在還被關在rikers島城監獄裏,」我嘆了口氣,將煙蒂在舷窗前掐滅,道:「明年五月前他出獄,我會去接他。他曾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摯友,早在認識alex之前。」

    「嗯,也好,這樁活做完,我陪你過去。」他聳聳肩,笑了起來:「我對你朋友有好奇心,嘿嘿,感覺你也好,besson也好,都不太像這個世間的人,嗯。我的傷疤,也算榮譽,行動中死了我一個朋友,事實他是我開槍斃殺的。所以,與你一樣,我不愛談這事。」

    「那就別說了,鳥不拉屎的阿富汗留給你太多的傷痛回憶,所以你找了一個不知所謂的地方逃避現實。」我搖搖頭,慘笑道:「我沒那麼多感慨,戰爭留給我的,就是一句話,萬事只能靠自己。當初我讓人丟在一條滿是大便和稻草繩的小道上,都被搜索組放棄了,最後靠着死不瞑目才掙扎着回去,所以我不信任任何人!」

    「其實我想說,我們都曾經相信過,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為了大多數人過得更好。那些活在身邊的,值得留下記憶的,差不多這會兒都不在人世了。嗯,我們終有一天,都會無法阻擋地老去,回頭再去看這一切,會感到孤單。大兵不死,只有凋零。。。」掐煙捲的嘆了口氣,道:「說說工程師提起的那則越南老兵讓人打斷腿的往事吧,我想聽。」

    潛艇在地下河河底打了個滿舵,緊貼淤泥直愣愣航行。我本以為幾分鐘了事到岸,豈料這一開竟然走了不下二十分鐘,最終停靠在了一個岩洞的深處。這是一處完全陌生的地方,它和摩薩利爾的洞窟、山道都不同,我和眾人走上岸,在岩洞裏徘徊,四周的岩層很堅硬,也沒有過去隨處可見的那種藻類植物的化石片。生物學家認為,我們正身處在絕壁中的某一段,這個問題可能掐煙捲的會知道。

    不料,當我問及他這裏是哪兒?他卻東張西望,隔了許久才回答我幾個字,道:「嗯,這地方,我從未來過。」

    這麼一來,情況就變得複雜了。我們原本以為,潛艇就是個擺渡船,帶我們去到地下河的另一頭,若是登岸,左右觀望,起碼可以通過周遭的景致大概分辨出自己所處位置。而現如今,船兒卻在絕壁內部的水道底下多開了幾分鐘,四周除了河水就是七繞八拐的岩洞,完全找不到方向感。

    雀斑臉可能在之前長期充當後援,從未有過參與實際行動的經驗,與一干助手工程師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顯得比誰都更鎮靜。她認為能將人馬毫髮無損全部帶到這裏,已經是個奇蹟,這遠在她的預料之外。索性建議人們暫時原地休整,先商討一下之後要走的路。

    擺在面前的其實就一條路,穿越走完岩洞,到達另一頭之後,再辨明自己在哪。掐煙捲的已經表態,他還得繼續回去增援帕頓,若是人手充實的話,幫助他們與分散各處的人們匯攏,所以他至多陪着再走一程。

    而工程師助手等等,首當其衝要做的是增援第一動力源,將車械庫內被困的隊員救出來,這是目前他們至關重要的大事。至於將來如何,不歸雀斑臉管,依舊全權委託代任隊長發言人。

    前路漫漫,這片本該是依仗前期搜索隊員從容摸索的未知區域,因為神秘人的衝擊,被攪成一鍋亂粥。若以計劃而言,被提前執行了。雖然我們目前正處在絕對劣勢中,但唯一的優勢是時間相對變得充裕了許多。我不敢輕易拿人命去多開玩笑,便吩咐助手們將眾人從刺豚艙內帶出的武器分配給大夥,不管擅不擅長射擊,每個人少則配備一杆長槍,多則再拿上一把手槍。最終,除了兩個疾控中心的老太太,一點不懂打槍外,幾乎全部的人都分到大轉盤槍。老太太不會打槍短時間內也學不會,而且讓她們端槍我覺得威脅性比起敵人更致命,若是驚惶人就會不由自主亂放槍,或者瞄不准打在自己人身上。我從地上撿起一顆致盲手雷,手把手教導她們怎麼使用,拔出拉環,彈起壓力帽,朝着目標投擲,兩秒內掩住眼部或轉過身去。這是最容易上手的,哪怕從未摸過槍的也會使用。

    而本身隸屬黑衣人的我們,還是拿着tar-21,制式手槍,再肩背一把大轉盤槍。待到眾人差不多分配完畢,我對張和掐煙捲的一揚手,示意兩人充當斥候前刺150米,自己和瘦子則壓在隊伍最末做着戒備,隨着人群緩緩地向前移動。

    兩名斥候點點頭,飛速跑向前方,身材輕盈的張立即尋找制高點,與底下謹慎摸索的掐煙捲的遙相呼應,半分鐘後便跑得沒影了。這麼佈局下的我們,走得穩穩噹噹,趁着短暫的寧靜,眾人便掏出那種老式西門子手機般的通訊器,相互研究該怎麼使用。

    早在搭潛艇時,黑客已經略帶興奮地開始研究起來,她讓眾人都注意機子的背面,那裏有一道鋼印,寫着一段8位數字,她覺得這是過去人們的編碼。然後她手動先輸入五人組老大的機器碼,試着打了一通,結果竟然一連就連上了。只不過輸入後的數字被加密成了點和線,她自己的編碼是兩個圓點,其他所有功能都不受影響,通話一切正常。眾人紛紛將她手上這部當作主機,將自己的編碼給她。雀斑臉感到,斥候還沒留下編碼就跑了,多少有些遺憾,這麼一來,前邊出什麼事都無法知道。

    「無妨,他們有經驗,」我拍拍她肩頭。笑道:「沒有通訊也可以找其他方式來提醒身後的人注意,你看那個角落。」

    雀斑臉順着我的指引,在一個大轉角處,就發現一根冷熒光棒被丟着。沿路都被修築了一些指引前行的側燈,此刻失去電力成為了灰濛濛的擺設。側燈順着洞窟一路攀升,快接近一個風口前,戛然而止,冷熒光棍卻出現在了遠處另一個岔口。我往側燈通路透了幾次,不明就裏,似乎前方讓崩塌的亂石塞住,掐煙捲的等人不得不另闢捷徑。

    黑客和五人組老大幾個仍在低聲商量,他們認為如果能順利抵達第一動力源,應該可以利用那裏的設備重建一個機庫,恢復通訊。只可恨的是兩名組員被神秘人拘押着,這會兒是生是死還是個未知數。說到此,五人組老大有些傷感,他嘆息着說團隊裏的人一起共事了多年,生活中也是摯友,只可惜自己除了電子設備什麼都不會,做不了一點補救工作。

    接着這種類似漫步般地前行,大概走了20多分鐘,腳下的碎石子逐漸讓細沙泥所替代,眾人面前有一種走在風口的感覺,空氣清冽讓人十分提神。我四處張望,標誌物已然消失,這說明我們已經行至邊緣,即將走出絕壁地帶。想着,我開始快步向前飛奔,越過人群,找斥候匯合。

    只見遠處果然出現了一道月牙形的洞口,洞沿前站着一高一瘦兩條身影,似乎正在原地等候隊伍的靠攏。有了多次經驗的我,先找角落駐足,仔細辨別清楚,就發現掐煙捲的和黑衣人張臉上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表情,兩人正在低語着什麼。這讓我感到十分奇怪,便五步並作三步,快速走到他們身邊,詢問到底怎麼了。

    結果掐煙捲的摸着光頭,回答說我們的確已經抵達了峽谷,目前就站在峽谷的上方。但是,這條峽谷他不認識,也從沒來過,這裏可能是四條峽谷中的任何一條。不僅僅如此,真正的麻煩是大家腳下。說着,他讓我趴低身子,移到峽口的邊緣,俯視底下的狀況。

    只見出現在眼前廣袤的峽谷底下,詭異地臥着一個靜悄悄的破舊小村,距離實在過遠,我無法辨明裏頭到底有沒有人住着。整片村子沉寂無聲,也不見牲口,路面、峽壁和山石上,一片通亮,就像燃着燈但又瞧不見燈,散發着綠幽幽的光芒。不僅如此,整片峽谷迴蕩着一種十分沉悶的聲響,真要形容的話,如同數百人在打鼾,似乎下面正潛伏着危險。在一切未辨明前,我讓兩人暫時不要輕舉妄動,剛打算返身回去通知眾人停下,就瞧見人群已來到了百米之外。

    我慌忙奔跑回去制止住眾人靠前,讓原地休息,先考慮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來。解碼專家一聽地底人村莊,立馬就想起了失蹤的alex,不管我阻擾自己拿着個夜視望遠鏡就跑了過去。我顧得上這頭顧不上那頭,待到我想拽回她,卻看見她已經跑到了掐煙捲的身邊,正在慢慢蹲下身子爬去邊緣。

    我往回走至一半時,發現解碼專家已經站立起身,正在說着什麼,不久便開始往側邊斜坡去,而掐煙捲的卻一聲不吭,不僅不拖住她,相反竟然也有緊隨着下去的意思,這下徹底將我弄懵了。

    「幹嘛你們?不要命了?」我壓低嗓音,焦慮地衝上前來,一把扭住掐煙捲的,喊道:「沒聽波特說,地底人極度危險麼?」

    「解碼專家說了,嗯。」掐煙捲的停下腳步,扭頭答道:「這底下,是一條廢村,恐怕已有幾十年了。」

    「林銳,這條村子早廢了,你來看。」解碼專家讓我靠前,提過她手裏的望遠鏡,說道:「你看見村子正中央有一個土坡嗎?那是祭祀用的,一般每個古老的氏族村莊都會有,用於集會和祭奠。而通常在不用時,那裏會成為儲備糧食的作坊,譬如用地下河無骨魚做口糧。而你來看,這周邊的幾口井,軲轆都朽爛了,整片祭台廣場上雜草叢生,想要辨別出它底下的石料都難。這裏的村民,不知因何原因被迫離開,底下沒有任何危險。」

    「這燈火什麼情況?」透過望遠鏡,我看見峽谷內一片通亮,光芒都有些刺眼,不知到底是什麼。

    「那不是燈光,我懷疑是一種地底深處發亮的生物,極可能是某種蘚類或生物,它們數量極多,這更加說明此地沒有人煙,已成了生物的樂園。」解碼專家說着,開始下爬,我喊不住兩人,只得硬着頭皮緊隨。約摸花了十來分鐘,我們才落底,發現自己,正站在村子的邊緣。

    整座村子全都是此前所見過的窩棚建築,不過建得氣勢宏偉,高低錯落有致。這座村子原先可能鋪設過石板,但年久失修,以破成一道道溝渠,十分紮腳。空氣中透着濃烈的草腥味,沿途個個窩棚都腐朽不堪,順手一扶,就整片倒塌。

    這個村子,恰如解碼專家所說的,被荒棄了哪怕沒有半個世紀也有好幾十年。

    直至來到跟前,我才弄明白四周發光物到底是什麼,其實就是某種像捲心菜般的植物,它們正在噴吐着孢子,孢子閃光發亮,透着綠色的光澤。遠遠望去,一片輝煌,明亮的程度不亞於普通居室內開着壁燈。

    我們的耳邊,徘徊着那種打鼾聲,站在谷底,竟顯得十分嘹亮。給我的感覺就像最早進入摩薩利爾,在洞穴里聽見的喘息聲一般。不過,區別在於,我辨不清它們究竟打哪傳來,似乎四面八方都有,而細細去聽,發現聲響的覆蓋面巨大,不僅僅各處窩棚的內部,包括村子背後的岩壁上也有。

    掐煙捲的又一次十分自我不吭一聲地跑了。我和解碼專家喊不住他,只得沿着村子正中央直道緩緩向前走去。

    背後峽谷上方的口子前,此刻全都是漫無紀律性的人們,擠作一堆在觀望,甚至幾個助手也打算往下爬。我慌忙揮手制止,讓他們不要肆意妄為,人群這才停在原處,相互之間低聲嘀咕。再一回頭,就看見解碼專家站在一道山崗前,正在黯然失色地望着什麼。

    我不由感到好奇,原打算抬起腳上前去看看怎麼回事。斜刺里就衝出一個心急火燎的掐煙捲的,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臂,不由分說地將我往祭祀台背後一間大屋內拖去。

    「怎麼了?」我掙了幾下,無奈氣力懸殊,掙不脫他的手腕。

    「林銳,你必須跟我來!」掐煙捲的氣喘吁吁,驚惶不定地說道:「我在村子裏,找到一個大活人,就在那屋子盡頭。不過我不認識這張臉,你來看看,這女的,會不會正是你們幾個在水底刺豚艙內,最早被擄走的中國女人?」

    「佘羚?!」我暗暗一驚,朝着屋子飛速狂奔而去。



一一一:散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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