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真要論戰爭的烈度、規模、氣勢。
這一場發生在北地邊陲的戰事,與當初發生在神都鎬京的幾場奪嫡血戰,實在是相差甚遠。
最起碼到目前為止,這一連數日下來,他們沒見到上三境的大修行者以大神通縱橫戰場的恐怖威勢。
甚至就連第六境法相金身的出手,也只是大戰初始前的『淺嘗輒止』。
唯一讓他們有些震驚與意外的是。
就是那一場極為短暫的『淺嘗輒止』,讓他們猛然意識到那曾經在他們眼中卑微有如螻蟻的烏丸蠻族,竟然也擁有了類似兵家軍勢的可怕神通!
望着那虛空中渾身散發着猙獰、兇殘氣息的黑龍真形,不少人遠在萬里、甚至數萬里之外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下。
『北海黑龍一族麼?』
儘管他們這些人已經隱隱聽聞這一族的蠢蠢欲動,可當親眼看到那虛空凝聚的黑龍真形時,還是免不了生出幾分震驚。
只是在這份震驚與對這些爬蟲敢於覬覦神州的憤怒之餘,卻無人做出任何反應。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
三大聖地縱覽世間英傑、受天下供奉,不說那三位幾近於道的老怪物了。
聖地之中,更是強者無數。
既然連三大聖地都這般的沉得住氣,他們又何苦當這個出頭鳥?
還是靜下心來繼續看下去吧。
不管那北海龍族有什麼籌謀、算計,時日一久,終歸會露出端倪。
就拿眼下的這一場戰事來說。
那位有如奇蹟一般在短短一年時間裏迅速展露頭角的年輕後輩,在這場戰事之中表現得越是出眾,有些潛藏在暗處的東西就會在不得已之下暴露的越多。
不只是北海龍族。
還有那位冠軍侯本身。
甚至對於此時將目光投向這片戰場的大多數老不死而言,相較於那已經許久不曾現世的龍族,他們對那位冠軍侯更加好奇一些。
畢竟作為一生身在道途孜孜求索的修士,誰又能真正對這樣一個只用了一年時間便驟然破境登仙的小怪物漠然視之呢?
之所以直到現在尚沒有人真正伸出爪牙,無非是忌憚心中的某些猜測罷了。
眼下好不容易擁有這樣一個一窺虛實的機會,自然沒有人願意放過。
而這也是他們不惜耗費法力、神念,也要跨越萬里、窺伺這場戰事的根本原因。
只可惜讓他們意外、錯愕的是,除了戰局一開始那一場城下交鋒的淺嘗輒止外,接下來的整場戰事,雙方便仿佛提前約定好了一般,竟然表現出了極為詭異的克制與默契。
不說雙方隱藏暗處的上三境強者了,第六境的法相金身也不再隨意出手。
甚至就連在這之下的元神境真人,也只在有限度的範圍內廝殺、對陣。
這樣一來,這場雙方投入了數十、近百萬兵力的龐大戰場,看似血腥之氣瀰漫、煞氣沖霄,實則雷聲大雨點小。
那些耗費了龐大法力、神念的老不死,一念掃過卻只見到雙方普通士卒圍繞着那四面看似高聳的城牆,陷入了你死我活的忘我廝殺中。
而那些本該左右一方戰局、乃至整場戰事的強者,卻全都陷入了詭譎的沉默之中。
『老子不惜跨越萬里之遙,就他媽給我們看這個?』
一時間,那些自問養氣功夫早就登臨化境的老不死,忍不住額間青筋直跳。
恨不得憤而咆哮,『RNM!退錢!』
其中那些本想藉機一觀那韓姓小兒輩手段如何的兵家老不死,更是直接被氣笑了。
「公孫郢,這就是你為我們兵家挑選的未來扛鼎之人?」
「我當是什麼蓋世奇才呢,呵呵,卻不想竟是這般獨特」
有脾氣爆一些的,卻是直接恨鐵不成鋼地怒罵道。
「這仗打的什麼鬼東西!」
「就算是三歲小兒,也不至如此吧!」
別說以他們這些老於戰陣的兵家老將眼光來看了。
就算換做任何一個不通兵事的普通人,在看到這場戰事的打法後,也會在心中直呼『媽的!我上我也行!』
畢竟從始至終只知道讓手下士卒一味防守的仗,誰不會打?
只是面對那一道道從天下各處傳來的神念,被冷嘲熱諷、張口怒罵的公孫郢卻是淡然一笑。
「瞧你們說的,這仗不是打得挺好的麼?」
「你們看,這一連幾日下來,那些蠻族可曾討得什麼便宜?」
這話倒是不假。
戰事進行到目前為止,憑藉着城牆的絕對優勢、以及城牆上那恐怖的守城器具,乃至於甲冑、兵刃都略勝蠻族不止一籌。
雙方的戰損比,甚至達到了一個近乎誇張的地步。
如果那些蠻族就此死怕了、心中生出畏懼,直接退去結束這場戰事。
那從戰果和斬獲來看,這場戰爭絕對是那姓韓的小兒輩勝了,而且是大勝!
只可惜那些蠻族會就此退兵嗎?
從眼下他們從未減緩的無盡攻勢與洶湧戰意來看,那些宛如野獸一般兇殘的蠻狗根本沒有半點想要退卻的意思。
而如果再繼續這樣呆板的一味守下去,不說城上那些將士面對蠻狗這樣晝夜不休的連綿攻勢,能不能扛得住。
單說那些在此次戰事中立下大功的守城器具,難道還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成?
一旦諸如破罡弩箭這些本就昂貴、稀缺的物資耗盡,城中的傷亡必然直線攀升。
到時候哪怕只是一個不小心,被那些蠻狗沖開一道缺口,很可能便有如那大河之決堤,一發而不可收拾。
整個戰局也會在一夕之間,驟然翻轉。
這些在任何一個老將眼中顯而易見的東西,他們不相信公孫郢這頭冢中猛虎會看不出來。
可此時他這一副老神在在的態度,卻是讓幾位兵家僅存於世的巨擘看不懂了。
於是轉而便試探着道。
「我們也沒說那小兒輩這般固守不對,只是」
「只是久守必失,這般結硬寨、打呆仗的打法,未免太過被動。」
一人說完,一人便接話道。
「是啊!正所謂守城之戰,城門貴多不貴少,貴開不貴閉。城門既多且開,稍得便利去處,即出兵擊之!」
「可如今那小兒輩只用重甲步卒守城,而不動城中騎卒分毫,無異於自縛手腳對敵。」
「這可是兵家大忌!」
在他們看來,這仗明明可以打得更漂亮。
只需要在守城的同時,讓城中騎軍尋到時機開城衝殺一番,進可大量殺傷蠻族,讓他們不敢這般肆無忌憚地攻城而上。
退亦可為城上守軍分擔壓力。
可偏偏那韓姓小兒輩卻仿佛失了智一般,只知道一味固守。
有如自斷臂膀一般,將本該建功的鎮遼鐵騎棄之不用。
當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只是聽着這些人的你一言我一語,頗為幾分恨不得取而代之的急切,公孫郢失笑。
一幫子活了這麼久的老不死,竟然還不如一個年不及弱冠的年輕人沉得住氣。
真是一把年紀活到狗身上了。
只是無奈他也不好將話說得太難聽,以免讓這兵家好不容易彌合的關係,再次分道揚鑣。
於是只能強行按捺住性子,呵呵笑道。
「諸位急什麼?慢慢看下去便是。」
「難道你們就沒發現始畢那小兒也是半點不急麼?」
被公孫郢這話一堵,眾人話音一滯。
其實根本無需思索,他們也能感覺到這場戰事的詭異之處。
只是個中內情他們知道得太少,遠隔萬里之下,卻也只能霧裏看花。
剛剛那一番冷嘲熱諷與試探,其實也有幾分想要藉機從公孫郢詐出點東西來的意思。
只可惜公孫郢這狗東西龜縮在遼東日久,確實無愧那冢虎之名。
不但藏得深、口風也是極緊。
任憑他們如何激將,這老東西卻只是軟綿綿的兩句笑言,便將一切全都堵了回去。
片刻之後,終於有個老不死憤恨不平道。
「若是那小兒輩出了什麼差錯,你當真就這麼看着?」
聽到這話,公孫郢笑道。
「若真事有不諧,那便是他能力不濟,怨不得旁人。」
「能救則救吧,不能救,那便是他命不好。」
公孫郢這話說着,口中嘆息一聲。
「諸位放心!若真是如此,不管那小子能不能活下來,那所謂兵家未來之扛鼎一事,老夫從此就不提了。」
「諸位以為如何?」
實際上在此戰之前,公孫郢就已經跟這些老不死提議過。
若是韓紹能獲得這些兵家老不死的認可,便可讓他進入兵家真正的傳承序列。
而這個所謂的傳承序列,除了佛家這個外來異類,各家皆有。
走到終點,就連稱呼也是一般無二。
曰【子】。
只是這話公孫郢並未跟韓紹透露過,無非是怕他承擔太大的壓力而已。
聽到公孫郢這話,一眾兵家巨擘略微沉吟。
「善。」
儘管所有兵家之人都意識到兵家再這樣一盤散沙下去,他們這些兵家正統離徹底消亡亦不遠矣。
而一旦兵家失了正統傳承,日後那些身披甲冑踏上戰場的武人,怕是避免不了徹底淪為其他流派附庸的命運。
比如儒家。
只是就算是這樣,他們也不可能將兵家的命運交到一個不知所謂的庸才手中。
因為那樣只會加速兵家的消亡。
念頭倏忽轉過之後,一眾兵家巨擘忽然齊齊嘆息一聲。
「此戰最後若真事有不諧,那小兒輩能救,還是救一救吧。」
「我家兵家今日淪落至斯,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就算那韓姓小兒輩無名將之才,單憑他那一身武勇,也足以成就一方戰場猛將。
這樣的英傑之才,又怎麼可能說放棄就放棄?
而聽到這話的公孫郢,心中失笑。
別看他剛剛那話說得無情,可實際上如今遼東公孫剩下的兩萬白馬義從早就已經秣兵歷馬、枕戈待旦。
只等萬一局勢有變,這頭已經被關押了百餘年的遼東猛虎,便會一夕間猛虎出柙!
在他這頭冢中之虎的親自率領下,橫掃一切!
只是如果不是到了萬不得已,公孫郢並不想這麼做。
因為那樣的話,不但意味着整個遼東公孫徹底從暗處走向明處。
也意味着韓紹與公孫一族那遠比常人想像中還要緊密一些的聯繫,徹底暴露於人前。
到時候再想從神都那位陛下處借力,就幾乎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念頭倏忽轉過,公孫郢瞬息斬斷了這絲雜念。
然後衝着虛空笑道。
「再說吧。」
儘管那一道道投向這場戰事的神念,在背後將交戰雙方問候了個遍。
可不知出於何種心理。
除了少數覺得無趣的老不死,直接抽回了神念。
更多的恐怖神念依舊盤旋於九天虛空之上,居高臨下地俯瞰着下方那片慘烈的戰場。
漸漸地這場本來頗為無趣的戰事,竟讓他們隱隱品味出了幾分意趣與新奇。
因為就目前而言,這是一場近乎只有凡人參與的戰爭。
沒有法相法域的瀰漫一方,也沒有無漏金身的縱橫無敵。
天門真罡再是強橫,可手段也不過爾爾,單調無比。
雙方往來殺伐,那無盡的刀氣縱橫間。
或許前一刻還在肆意殺戮的天門境強者,下一刻就可能在真元耗盡之下,被築基凝血境的螻蟻拼死一刀穿透胸膛。
儘管隨後那築基凝血境的螻蟻,便被天門境臨死前的反擊,生生撕碎身體。
可那強弱顛倒的荒唐感,還有那凝血小卒一瞬間迸發出來的悍勇,就連九天虛空之上那些宛如在世神魔的老不死,也不禁為之動容。
那一剎那間,不少已經踏入絕巔的老不死,思緒仿佛被一下子拉回了回憶里的某個角落。
當年那明明弱小卻瘋狂燃燒的熱血,似乎漸漸在早已枯寂的脈搏中涌動。
有神念甚至忍不住在九天虛空,生生叫了一聲『好』。
引得道道神念注視的同時,隨後又重新將神念垂向下方。
有老不死在藉此感懷自己那早已逝去的過往。
也有的,只是單純地感覺有趣。
可其中一些老不死,心中卻是忽然生出一股念頭。
『若是有一日,似我等這樣的大神通者全都消失於世間,這世間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就像是下方這場堪稱詭異的戰事,沒有大神通者的參與。
有的只有兵刃、真氣、真元,最原始的交鋒。
而如果將思緒延伸得再深遠一些。
『若是連修行一道,都徹底消失呢?』
或許是這般念頭太過荒謬,九天虛空之上的那一道道浩瀚神念,自己便是失笑一聲。
只是不管那些神念抱着什麼念頭,都大抵掩蓋不了其俯瞰世間的真正本質。
而此時正被他們所俯瞰的那些宛如螻蟻、草芥的普通軍將、士卒,卻不知道這些。
當然就算知道了,也沒有人會去在意。
因為此時的他們眼中只有對面那即將要斬到自己脖頸,或許正刺向自己袍澤、同族的染血兵刃。
擋不住、躲不開,亦或是未能在對面刀鋒臨身之前幹掉對方。
那下一刻,刀刃破開衣甲、切開皮肉的聲音,便會清晰地傳入自己的耳中。
而後便是嫣紅滾燙的鮮血,從傷口處飆射而出。
若是耳目靈醒一些的人,甚至能在看世界徹底陷入灰暗前,清楚地聽到那抹刺眼嫣紅潑灑在城牆上的聲音。
總之,這是戰爭!
一場由他們親身參與的血戰!
他們不知道雙方的大能強者,為什麼在此戰中都詭異地選擇了沉默。
可已經身處其中的他們,又怎麼有片刻空閒思考這些?
一念則生,一念則死。
一念失神的代價,就是至此之後諸念寂滅。
沒有人想死。
守在城牆上的雍人士卒不想死。
那些有如螞蟻一樣蟻附着躍上城牆的蠻族,同樣不想死。
所以他們就要拼盡全力、不顧一切地殺死對方。
這一刻,不存在任何的慈悲與憐憫。
因為那樣便是對自己的殘忍。
「午時方向!射!」
一聲並不算清晰的斷喝,從城頭某處傳來。
剛剛踏上城頭的那蠻族天門真罡,還沒來得及揮灑出積蓄在刀鋒上刀罡,便兜頭迎來數支冰冷的恐怖箭矢。
那蠻族天門真罡近乎本能地強提一口真元,將身形拔高了丈許。
可無奈他還是慢了一絲。
一支破罡弩箭擦着他腳踝處飛掠而過,本該無懼刀兵的天門真罡在那弩箭的箭鋒面前,有如紙糊的一般。
蠻族天門真罡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只剩皮肉掛着的半隻腳掌,苦笑着咒罵一聲。
「該死的雍狗,真是富有!」
三日了!
這般昂貴的箭矢竟然還沒用完!
只可惜他也只能罵出這一聲了。
下一刻,一道在天邊赤紅大日映照下,綻放出妖異血紅的刀罡在他低頭的間隙,瞬間划過他的脖頸。
表情尚未凝固頭顱從空中掉落了片刻,便止住了墜勢。
然後順着已經堆到半城高的屍堆上悠悠滾落。
『原來已經死了這麼多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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