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道袍飄飄,仙風道骨,一副好皮囊,正是八卦門門主易心丞。此人與蕭平安不久前剛剛結下樑子,此際面上掩飾不住的笑意。
有兩人靠的極近,行走之時,還偷偷耳語了兩句。左邊一人五官方正,闊鼻方口,整個人都是四四方方,乃是形意門門主公羊贊。另一人下頜前突,張了副地包天的牙。想留部大鬍子遮掩,誰知適得其反,更顯得難看。乃是神木幫幫主牛皋。
六人身後,四人一前三後。前面一人,老態龍鍾,一雙眼卻是精光四射,年紀已在九旬上下,乃是太平門門主養澤坤。後面三個,卻是蕭平安的老熟人,六合刀的趙無極、魏汝剛和南雄泰。
此番嵩山大會實是武林百年難得一遇的盛會,更不啻一次認人大會。各門各派各家各族,都是老的帶的中的,中的帶的小人。大會內外拜親走友,好不熱鬧。家中長輩,更是要藉此機會,將江湖上一些有來頭的人物,一一指點給家中後輩。
至於門派之間的拜會,更是絡繹不絕。不管有沒有交情,能上前搭話的,必要不甘人後,混個臉熟。這幾位都來衡山派的營地拜會過,蕭平安作為派中的後起之秀,少不了要被拉出來待客。是以都能叫的上名字,對的上號。
蕭平安也是奇怪,這十人皆是一門一派的當家人物,怎會聚在一起,跑到這荒郊野嶺中來。還偏偏這麼巧,又都被自己碰到。
公羊贊走到坑前,探頭看了一眼,道:「都說這人要做了壞事,都會忍不住再回來現場看看,果然不假。」
左千尋冷冷道:「殺便殺了,活生生將人燒死,當真好狠毒的心腸。」
易心丞連連搖頭,道:「衣服來不及穿就跑出來殺人,也是少見。」
他這麼一說,眾人都去看蕭平安,然後都是忍俊不住。好在個個自持身份,不好笑出聲來。蕭平安只着中衣,腳上也未穿鞋。衣服破舊,左邊襪子破了個洞,露出兩根腳趾,模樣着實尷尬。
中衣又稱中單,乃是漢服內衣、外衣、中衣三套之一。重要場合的禮服必着中衣,形制也是多種多樣。宋朝棉花已經大量種植,紡織業雖受限技術,為數已經不少。但棉布仍不是尋常百姓家用的起,日常的起居服飾仍以麻布為主。
麻布不如棉布服帖,穿着身上肩膀腋下總要支棱起來,看着就不雅觀。蕭平安身上中衣也穿了幾年,冬日防寒,師娘給裏面加了棉布。衣服本是不差,奈何他動不動和人打架,自有破損,自己縫起來之後,左邊比右邊就短了一截,越看越是彆扭。
易心丞自己一身棉服,外罩綢緞,怎麼看蕭平安都是鄉下的土包子。若不是今日穿的靴子太長,好歹要把錦緞的襪子也露出來,叫這小子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說到襪子,蕭平安腳上的麻布襪子簡直糟蹋了襪子這個字眼。早先的襪子稱作「襪」、「韈」或「韤」,又稱足衣、足袋。就是拿塊獸皮縫個袋子,筒口還要拿根繩子紮起。漢朝之後襪子開始講究,貴族冬用布帛、夏用蠶絲。三國曹丕妃子以絲做新款的襪子,稱作羅襪。更有楊貴妃馬嵬坡遺落的一隻錦襪,看看都要百錢。
蕭平安怎麼說也是衡山派的當家弟子,平日出門,自然不能太過寒酸。但外面的衣服鞋子講究了,這看不見的地方就偷工減料,按着他的性子來穿。平日無人知曉,今日意外露餡,引的這些人嘲諷。
今非昔比,他已早不是流浪的乞兒。大庭廣眾之下露醜,面上也是有些發紅。左邊兩根腳趾磨着襪上破洞,只覺好不彆扭。其實他右腳板下面還有一個大洞,只是天不知地只,旁人不知,只有自己知道。心裏發虛,險些連正事也給忘了。這幾人三言兩語,可是把一個大屎盆子扣到了自己頭上,皺眉道:「幾位莫要含血噴人!」
馬空群眉毛一挑,道:「大膽,敢如此跟我等說話!」
楊爭光傲然道:「我與衡山派交情不淺,你師傅師娘見我,也要叫聲大哥。」
蕭平安微微一怔,怎麼也想不起師傅師娘提過此人,更不知有何交情,師傅師娘說起過的外面的「大哥」,始終只有正陽道人一個。
神木幫幫主牛皋嗤笑一聲,對楊爭光道:「這小子已經被踢出衡山派,他師傅師娘也死了,還說這些作甚。」
蕭平安眼下最聽不得這兩句話,立刻對他怒目而視。
牛皋哈哈笑道:「你們看,這小子還急了。」
馬空群道:「不是你殺的?那你深更半夜跑這山里來幹什麼?」
蕭平安道:「我們是來尋人的,就在前面禪窟寺住着。」
公羊贊道:「你跟誰一道?禪窟寺離此還好幾里地呢。」
蕭平安心道,這些人十有八九是朱之蕃所殺,自己要不要說?若說自己追着一隻偷衣服的老猿過來,這幫人定是不信。
果然牛皋道:「你們瞧這小子眼珠亂轉,定是說謊。」
「說謊」二字深深刺痛了蕭平安,他怒道:「我沒有說謊!」
公羊贊道:「笑話,我們一群人還會冤枉你不成!」
蕭平安忍不住嘴角抽動,心中百感交集,怎地自己一離衡山派,誰都想要來欺負我,冤枉我。一路以來的委屈,潮水一般不住拍打他的腦海。他的眼眶漸紅,心中的潮湧竟要化作淚水,深吸一口氣,止住情緒,拱手道:「我敬諸位都是前輩,是不是蕭某殺的,自有公道。告辭了!」
公羊贊呵呵發笑,似聽到了什麼笑話,忽然變色,冷冷道:「沒說清楚就想走麼!」
六合刀趙無極三人和太平門養澤坤站在後面,一直不曾說話,此際趙無極乾咳一聲,上前道:「諸位稍安勿躁,我與此子倒也算有些緣分。他為人忠厚,我瞧此事或有蹊蹺,咱們也不能冤枉好人。」
蕭平安微微一怔,隨即心頭一熱。萬想不到眾人所指之際,還有人肯站出來為自己說話。而且六合刀這三人本是敵人,自己還曾打傷過這個趙無極。
牛皋道:「趙掌門,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無極未理他,對蕭平安一笑,拱手道:「蕭兄弟別來無恙,哎,人死不能復生,你也要節哀順變。」
蕭平安心中感動,道:「多謝趙大哥。」
左千尋搖頭道:「你跟這小子稱兄道弟?」
公羊贊卻是冷笑一聲,道:「姓趙的,別以為咱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
魏汝剛罵道:「他娘的公羊贊,你這張狗嘴能不能吐點好屎。」
公羊贊大怒,道:「這你三把刀莫不是活膩了!」
南雄泰道:「我們三人與蕭兄弟一見如故。蕭兄弟你莫要擔心,衡山派怎麼了,六合門雖小,你要是不嫌棄,以後就跟咱們一道。」
易心丞和楊爭光同時笑了兩聲。
趙無極掃了南雄泰一眼,道:「我等不過是仗義執言,蕭兄弟比咱們到的還晚,怎可能是兇手。」
公羊贊道:「這可未必,」
蕭平安對公羊贊怒目而視。數日之前,這些人還對自己和顏悅色,讚譽有加。形意門的公羊贊,就是此人還拉着自己的手,滿口的後起之秀,未來可期。
左千尋道:「跟他囉嗦什麼,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還要嘴硬。」
公羊贊道:「是,左兄鷹爪的擒拿功夫正好派上用場。」
左千尋斜他一眼,道:「聽聞公羊兄的形意拳已經練到心與意合的境界,今日也叫我等開開眼界。」
馬空群道:「一個後輩小子,隨手打發了,囉里囉嗦!」
公羊贊與左千尋對視一眼,齊齊一笑,公羊贊道:「是,是,還是馬大哥出手,手到擒來。」
馬空群皺眉道:「你叫老夫欺負個毛頭小子麼。」
蕭平安忽然道:「不是我殺的,我沒帶兵刃。」
眾人都是一愣,隨即左千尋道:「你自己不帶,可不妨礙你搶別人的。」
牛皋道:「是啊,這坑裏不就有三把刀。」說完似是想起什麼,望望趙無極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蕭平安道:「我身上也沒有火摺子,拿什麼放火?」
一人笑道:「傻小子,還解釋什麼,你真當他們不知道麼?」卻是太平門門主養澤坤,不知何時他已經坐在一塊大石之上,居高臨下看着眾人。
蕭平安這才恍然大悟,這些人又不是捕快,跟死的這些人也是非親非故,當真是要主持正義麼?這些人分明是另有所圖,莫非是覬覦自己身上魔教和衡山派兩家的功夫。想通此節,在看旁人,只覺個個都是居心不良。
養澤坤道:「去吧,小子,他們跟你鬧着玩呢。」微微一頓,盯着蕭平安看了一陣,意味深長道:「如今你小子在江湖上算是真正出名了,盯着你的人多了去了,好自為之吧。」
蕭平安心頭一震,拱手道:「多謝前輩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