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木門的門軸發出細微的聲響,
任憑秀秀如何用力,都休想拉開那扇門。
她呆了呆,
又回頭去看那背對着自己的女子,
女子繼續抽噎着,
抽噎了一陣子後,
『她』語氣低沉地道:「既然客官找不到別的地方可以投宿,又不嫌棄與我夫君的屍首共居一室,那就暫且在這裏歇息一晚吧。」
秀秀眨着眼,
她並不想呆在這裏啊,
若是能夠離開,她早就推門走開了。
可是這扇門推不開的。
背對着啞女的女子,說過幾句話後,就沉默下去。
偶爾拿衣袖擦拭眼淚。
秀秀見她也沒有別的動作,
呆了一會兒,
就坐回了板凳上。
她看着土炕被臥下凸起的那道人形,小腦袋裏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女子擦了一會兒眼淚,
再次出聲了:「客官,還不歇息麼?」
她並不等秀秀回答什麼,就接着唱起了那首哀哀切切地歌兒:「一更一點正好眠,忽聞黃犬叫聲喧……」
伴着這陣歌聲,
窗外真地響起了狗吠聲。
桌台上的油燈搖曳着火光,將女子以及屋內各項擺設的影子映襯得搖晃交疊,
女子的背影忽大忽小,
顯得有些迷幻。
忽而,
有個與她一樣裝束的女子從那影子重疊的地方走了出來,
她面孔上沒有五官,
長發垂髫,
裙下白色的繡鞋輕輕移動,
像是踩在歌聲的旋律上:「二更二點正好眠……」
無面的女子走到了秀秀跟前,慘白的手掌在秀秀面前來回拂動,針一樣的聲音就扎進秀秀腦海里:「客官,你還不歇息麼?
快睡吧,
快歇息吧……」
秀秀望着那來回在自己眼前擺動的手掌,
她張了張口,
發不出聲音。
其實她一點都不困哩,先前在排子車上睡了許久,現在她閉上眼睛也睡不着的。
可是她不會說話,
於是和那無面的女人做着手勢,
告訴對方,自己不困。
無面女似乎看不懂她的手勢,
仍然一個勁在她面前擺弄手掌。
她低下頭,
不再試圖讓對方領會自己的意思。
想着自己的心事。
房屋裏的影子張牙舞爪,重重疊疊,不斷地交結在那無面女的腳下,她機械地伸手在秀秀面前擺動,背後炕上的女人歌聲越發悽厲,
那床被臥下,
浮凸起的人形微微動了動,從被臥下露出一隻眼睛,看着小板凳上的秀秀,
另一個低沉的男聲忽然從被臥下響起了:「小女娃,我教你一套醒屍手訣——能,能讓你過此困境,你、你繼承我衣缽可好?!
我知你不會,不會說話!
只需與我比劃手勢,手勢就好!」
秀秀聽到了那個男聲,
於是趕緊搖頭。
她有師父哩,師父對自己很好的,
做了別人的弟子,
豈不是就和師父做不成師徒了?
「為什麼?
你難道不想活命?!」被臥下的人狀態很不穩定,
聲音時而微弱,時而高揚,給人一種上氣不接下氣,馬上就要死的感覺。
啞女猶豫了一下,
點點頭,
小手開始比劃手勢。
她告訴對方,她已經有師父了,
不會另投師門。
「……」
被臥里的人沉默了一會兒,
忽然嘆氣道:「看來這便是命數。
如此,老夫亦不強求你拜我為師了,老夫依舊傳你法門,但你若逃得生天,必須和你的師門一道,把老夫的屍首送到火巡鋪去!
這樣可否?」
秀秀想了想,還是搖頭。
比劃手勢——她不知道火巡鋪在哪裏,也不知道師父師兄們願不願意帶她去哩。
被臥下的那人見狀有些氣急敗壞:「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如何能行?!」
秀秀抿嘴不說話,
身前無面女還在搖着手。
一個勁地勸她睡覺。
但她現在反而更不困了。
「老夫時間不多了!
罷了!
也不求你做甚麼了——只要你帶着老夫的屍首,能逃出這裏就好,
逃得生天后,
問問你的師門,
能不能帶老夫屍首回火巡鋪?
老夫不會虧待你們——若將我的屍首送回火巡鋪,便以身上蛻脫的鬼皮作為酬謝!」
被臥下那人連聲言語,
聲音里潛藏着巨大的痛苦。
秀秀聽他這般言語,
認真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只是和師父師兄們告知此事,但答不答應另說——這總是可以的。
「好,
我傳你醒屍手訣,
控屍手訣,
發屍手訣。
如此可以招來我那隻寄託着『黑殃』厲詭的殭屍,以此殭屍之手,覆無面女之面,將其面部塗黑,
再去塗黑背向你的那詭匠之面,
就能脫離此間!
你以右手握拳,抵於左手拳心,左手豎大拇指壓住右手虎口,
右手大拇指探出……」
——
「人初大灶,順天應人,
熊熊薪火,永續世間……」
「人初大灶,順天應人,
熊熊薪火,永續世間……」
哐當!
柴房門被推開的聲音讓蜷縮在角落裏的李珠兒肩膀微微發抖,
門外的微光投照在門口那道身影上,
使之在李珠兒背靠的這面柴房牆壁上投下巨大的陰影,
珠兒看着那道站在門口的身影,嘴裏一個勁地重複着師父教給自己的四句咒語,將手中的雁翎刀揮舞起來,
但卻砍不中那道朝着自己走來的身影,
那道身影裸丨露在外的皮膚上,佈滿了一根根黑線,
黑線連接起來,隱約形成莫名的形狀。
絲絲縷縷的詭韻在這些黑線里流動着,彌散在外,被珠兒另一隻手裏舉着的護命火焚燒驅散。
那道看起來頗高大壯實的身影,
朝着李珠兒伸出了一隻手,
隨着它伸手過來,
兩者之間明明還相距有三五步的距離,
可李珠兒卻覺得自己的衣角在朝它伸手,自己的髮絲在朝它伸手,自己的手都忍不住要伸出去——伸出去就會死的!
一縷近乎不可查覺的霹靂弧光在她手中雁翎刀上閃過,
讓她掌心微微發麻,
神智卻猛地清醒了過來!
可也只是片刻清醒而已,
隨着那道身影走近,不斷朝李珠兒伸手,
最終她不是先把手搭在那道身影的掌心,進而死去,
就是渾身血肉、內臟都脫離自身,與那道身影『牽手而死』!
珠兒淚水漣漣,
貝齒咬着下唇,忽然把護命火杵進旁邊的柴堆里點燃了,
轟!
大火猝然升起,
亦將她的身影包裹。
她不斷默誦那四句咒語。
「人初大灶,順天應人,
熊熊薪火,永續世間……」
烈火席捲而來,
還未能燒退厲詭,
卻先纏繞上了她的軀殼。
她自覺就要死了——
在如此灼熱的氣息里昏昏沉沉,
然而,冥冥中,另有一種氣韻覆蓋在她身上,將那簇簇火苗往她的毛孔里導引。
她緊閉着眼睛,
聽到『畢剝』、『畢剝』的烈火燃燒薪柴的響聲,
於一片昏蒙中,看到一道不知如何形容的黑影身上,脫落下一團團火光。
——
李青苗被固定在了土炕上,
她的火把掉在地上,已然熄滅。
她閉着眼睛,
雙手緊緊握着一枚銅頂針,
把它放在胸口。
眼角有淚水滑落。
四下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只有一雙瑩白的手掌拿着針線,刺進了她面孔上的皮膚里。
可她並未察覺到痛,
回想着過往這幾日發生的事情,
青苗內心俱是滿足。
真好啊……
一生能有幾次這樣的日子,已經很知足了……
——
窗紙上,映照出女子穿針引線的剪影。
蘇午在院子四處查探過,
未見有其他線索,
便再次看向了堂屋那扇門。
他沒有猶豫什麼,
邁步就走進了那扇門內。
看到了一座土炕,
以及土炕上浮凸人形的被臥,
被臥後,面朝着牆,背對着自己的女子。
那女子手裏沒有針也沒有線,與蘇午在窗紙里看到的剪影截然不同。
『它』似乎察覺到了蘇午走進門來,
悲傷地說道:「客人,吾家夫君今夜新死,小門小戶實在騰不出位置,
客人還是另找地方投宿吧。」
蘇午皺了皺眉,
總覺得這『女人』的言語沒頭沒尾。
他何時說過要留宿在這裏了?
難道先前那一夥趕屍匠到了此地,特意請求留宿?!
趕屍匠也是接觸過厲詭的人,應該知道許多詭異現象是能避開,就儘量避開,
他們有什麼理由故意招惹這詭關里的詭?
總不能這伙趕屍匠其實多是第一次出遠門的新丁罷?
腦海里轉動着念頭,
蘇午嘗試開口與『女人』搭話:「既然如此,夫人,請為我開門來,讓我離開此地。」
他才無暇理會對方剛死了丈夫這種事,
炕上背對自己的女子,多半是詭,
詭哪裏會有丈夫?
那『女人』抽噎着,卻並不回答蘇午的話。
蘇午皺眉看了她的背影一會兒,
目光聚集在炕上浮凸起人形的那床被臥上。
這便是她死掉的夫君麼?
方才窗紙上,她分明在拿線不停地縫合着什麼東西,進屋裏卻只能看見她規規矩矩地坐在炕上,背對着自己。
那她先前縫合的該不會就是她的丈夫吧?
來,
讓我看看你的丈夫,究竟是個甚麼東西!
主意一定,
蘇午邁步走到炕邊,
端詳了那床粗布被臥一會兒,
忽然伸手,
猛地把被臥掀了起來!
一雙漆黑畸長的指甲猛然從被臥下伸出來,乾枯的手背上遍佈漆黑的縫線,
雙爪狠狠抓向蘇午的咽喉!
同時間,
那背向着蘇午的女人,
把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面朝着他,露出詭異的笑臉:「既然客官找不到別的地方可以投宿,又不嫌棄與我夫君的屍首共居一室,那就暫且在這裏歇息一晚吧。」
呼!
油燈火光猛然熄滅!
蘇午後退一步,
一張枯黃紙張卻從胸口脫落,
紙張上,『戲仿-過五關』的字跡衣衫而過,
它在半空中飄飄蕩蕩,
倏忽變作一張紅臉,貼在了蘇午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