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走後,邵勛繼續種菜,且一種就是一個月。
消息已經慢慢走漏了。
這種給武人謀好處的事情,壓根藏不住,有太多兵家子爭相傳播了。
察孝廉、舉秀才,沒他們啥事。
國子學、太學,他們也進不去。
朝廷選舉、重臣徵辟等等,和他們遠得似乎不在一個世界。
你告訴我怎麼當官?
現在陳公說可以,你們能當官,我來幫你們辦。
這尼瑪不把陳公送進太極殿還等啥呢?
不過,最先找來的卻是著名「處士」庾袞。
沒有一個官面上的人物,也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士族成員。
是的,庾袞是隱居處士,理論上不問紅塵世事,與任何人都沒利益瓜葛,但他偏偏又是庾氏族人。
他上門來拜訪,邵勛立刻明白了。這就是政治,要留有餘地。
「叔褒伯父自林慮山回返後,一直隱居不出,甚少與人來往,他怎麼會上門拜訪?」正在縫製第二件紫袍的庾文君有些驚訝。
邵勛暗哂,庾袞是隱居了,可他兒子沒有隱居啊,甚至還做官了。
這個世上,有誰真能超脫物外,斬斷所有親情、友情、愛情嗎?很少很少。
庾文君已經在收拾妝容了。
邵勛心中一動,醞釀了下情緒,走到妻子身後,幫她描眉。
呃,其實也不用怎麼醞釀,庾文君確實是他最喜歡的女人——之一。
殷氏在一旁服侍着,若有所思的目光與邵勛一碰,又慌忙移開。
好敏感細膩的心思!
邵勛有些驚訝,這可真是個內秀於心的女孩,仿佛一切小心思都逃不脫她小鹿般的警覺。
夫妻二人笑着收拾完妝容後,邵勛牽着妻子的手,臉上掛出了無比溫柔的神色,出門了。
臨走之前,他還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殷氏。
殷氏低下頭,默默跟在後面。
「庾公來此,當真蓬蓽生輝。」爽朗的笑聲傳來:「上茶。」
「伯父。」庾文君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伯父。」小庾也上前行了一禮,然後取茶具去了,毌丘氏前去幫忙。
殷氏和荀氏去端點心。
作為媵妾,理論上來說四人的地位其實比府中兩位王妃要高,甚至可以陪伴庾文君參加各種聚會活動,介於正妻和小妾之間。
但如果有比較親近的客人過來,她們不會藉手僕婢,而會親自出面招待。
她們與正妻之間,其實是一種似姐妹似主僕的親密關係。
融融春日之下,三人坐在樹下,暖風習習之中,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庾袞方才掃視了一下這個庭院。
花草不多,意趣不足,僅有的花木看樣子還是移栽過來的,或許便出自庾文君之手。
院中豎着一個箭靶、一個器械架以及一個練氣力用的石獅子。
器械架上掛着諸般兵器,每樣都有長久使用的痕跡,這讓他心中邵勛的形象愈發鮮明了:真是一個酷愛武藝的兵家子。
「陳公乃真武人。」庾袞收回目光,意味不明地說道。
「我家世代為兵,可不就是武人?」邵勛笑道。
「理國濟人,武人可耶?」庾袞問道。
「剪寇破敵,必武人也。」邵勛答道。
「兵者,不祥之器也。」庾袞又道:「張方妄行殺傷、焚燒廬舍、掠奪資產、開發墳墓,人皆厭之。又桀驁不馴,逼凌主上,有不臣之心,此為太阿倒持,寧不誡耶?」
「匈奴入寇之時,全軍濟河,俯壓賊寨,戰以力摧,襲由勇勝,雖百死而不回首,何疑也?」邵勛回道。
兩人一問一答,已說出去好幾句話。
庾文君有些坐立不安,下意識看向夫君。
邵勛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庾文君平靜了下來。
庾袞注意到了他們的小動作,沒說什麼,只嘆了口氣。
陳公的態度很明顯了,他是站在武人一邊的,不會改弦更張。
其實,庾袞在林慮山中直面王彌、石勒,甚至還和王桑、劉靈的人打過仗,比其他士人都更加清楚武人的重要性。
若非族裏請託,他是真不願上門打探風色。
有些人實在杞人憂天,擔心陳公變成苟晞、張方一樣的人,與士族關係弄得很僵。
但就庾袞了解,這簡直是無稽之談。
陳公若不當武人,入朝與他們勾心鬥角,也差不到哪去。
他和苟晞、張方就不是一路人,手段高太多了。
殷氏端來了精美的點心,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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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袞輕聲道謝,並未取用,仿佛早已習慣了粗茶淡飯。
殷氏站在庾文君身後,悄無聲息地拱了拱她。
庾文君有些恍然,立刻笑道:「伯父吃塊柿餅吧,去歲入冬前夫君做的。他知道我喜歡吃,就多做了點。」
庾袞眉毛一挑,看了侄女一眼。
邵勛暗贊文君開竅了,笑道:「我實是愛煞了文君,什麼好的都想給她。」
庾袞搖頭失笑。
果然是兵家子!說話直來直去,一點不婉轉。
士人即便愛妻妾子女,也很少在言語上表露出來。哄女人這種事,不嫌丟人麼?
不過——陳公這話意有所指啊。
於是試探了句:「既如此恩愛,當多生兒女,偌大的家業,可不能後繼無人。」
邵勛瞭然,拉着妻子的手,用自嘲的語氣說道:「出生入死,橫身於立屍之場,將來都是給他們母子的。」
庾文君有些羞澀,一兒半女都沒有,還說什麼「母子」
庾袞聽了卻目光一凝,然後笑着點了點頭。
如果陳公不動搖,讓文君侄女的孩子繼承基業,那麼有些事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比起不可言說的大富貴,其他一切都是浮雲了,甚至就連潁川、汝南士族都能或多或少跟着沾光。
不過,陳公的手段也是了得啊。
他是不是早就做好了這方面的準備?拋出香餌,讓你忍不住吞下,最後只能跟着他走。
文君侄女才十七歲啊,比起她丈夫真是差得太遠了。
不過或許也不是什麼壞事,陳公已經夠精明了,未必喜歡自己的妻子多精明,那樣太累了,一生娶了荀氏、樂氏兩位精明妻子的庾袞有些感慨。
「今日之話,老夫會一字不差帶回去。」庾袞拿起一塊柿餅,慢慢吃着,說道:「陳公乃重信守諾之人,料無憂也。」
說到這裏,庾袞又道:「汲郡為石勒所據後,一些百姓自林慮山南奔,皆與賊人廝殺多年的忠義之士。陳公若不嫌棄,不妨納之為府兵,給他們一個出路,也了了老夫一樁心事。」
「庾公所請,固難辭也。」邵勛大笑道。
二人隨後便轉移話題,聊起了汲郡舊事。
說來也奇怪,方才那麼重要的事,幾句話就結束了。這會談起不着邊際的汲郡見聞,卻一直聊到太陽偏西。
庾文君在一旁作陪。
整個過程,她的目光大多落在邵勛身上。
邵勛有時候回望一眼,兩人四目相對,似有濃情蜜意溢出。
庾袞看了暗暗點頭,對邵勛的承諾又多信了幾分。
對妻子的愛是假不了的,老庾也是經歷過兩任妻子的人,如何不懂真心還是假意?
陳公是武人,喜歡直來直去,應不至於玩那些虛情假意。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後,邵勛又在府中置宴,招待庾袞及其隨從。
庾袞也不客氣,席間言笑晏晏,並在邵府留宿一晚,第二天才走。
送走庾袞後,邵勛暗暗鬆了口氣。
庾袞代表了誰,他很清楚。
只要他身後的那些人忍了這次,不鬧騰,豫州就翻不了天。
而這次妥協了,下一次就更會妥協了,畢竟有先例了嘛——破例是最難的。
嘿嘿,溫水煮青蛙的戰術可以慢慢實施了。
過程肯定不會一帆風順,定然會有反覆,但只要開始施行,就會慢慢顯現效果。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甚好。
只是——王老壁燈那邊怎麼回事?一個月了,還沒個說法?
邵勛暗暗猜測,他們莫不是在觀察豫兗二州士族的態度?如果這些地頭蛇們都接受了,他們就更沒有阻攔的動力了?很有可能啊。
媽的,都是一幫奸滑似鬼的傢伙。但也就因為奸猾,他們成不了大事。
邵勛得意地一笑,拉着小嬌妻的手回家了。
其實,他對妻子是很滿意的。
在娘家和丈夫之間,傻乎乎的文君一邊倒地傾向於丈夫,整顆心都在他身上。
這讓他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壓力。
娶妻以後,才有了家的感覺。
庾文君每天還用她緊窄、新嫩、溫暖的身體,給他的子孫一個家。
接下來,先在家陪老婆,順便設計一下府兵的職官體系。
朝廷那邊有消息後,再把府兵召集起來,操練一番,當眾宣佈這個好消息。
威望,就是這麼慢慢漲起來的啊。
強人的偉力在於集眾。
邵勛一直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無上兵法」,堂堂正正,生生不息,壓倒一切魑魅魍魎,比陰謀詭計、搬弄是非之類強太多了。
而就在這次會面之後沒多久,三月中旬,朝堂上的所謂「爭論」也漸漸平息了下去。
有些事情,他們無法阻止,甚至還不如豫兗士族能反抗。
此事利弊參半,邵勛既然不顧名聲一意孤行,那就由他去了。看你以後打到別的地方,當地士族還支不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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