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明第一張稅票

    說小皇帝年輕,海瑞同意,但你要說小皇帝蠢,海瑞一萬個不同意。

    海瑞回朝後最大的樂子就是看南衙還田事,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已經初步落實了兩萬頃,而且還有五萬頃,天下清丈還田超過了八十萬頃,除了這個樂子以外,他的樂子還包括了張居正被小皇帝問的啞口無言。

    海瑞在南衙主持清田,最終弄的自己致仕歸鄉,張居正派了宋儀望、汪道昆等人,弄的有聲有色,有條不紊,循循漸進,一點點的加速這南衙的還田之事。

    在還田事上,海瑞知道,自己是不如張居正的,人都會比,自己沒辦成,張居正辦成了,能力而言,就是張居正更強,無所不能張居正面對小皇帝的詢問,時常表現出的那種無力感,就是海瑞第二大快樂源泉了。

    小皇帝搞這麼一出稅票,說沒後手,糊弄誰呢?!

    「海總憲的意思是,這件事還有後續?」葛守禮面色輕鬆的說道:「那也是元輔頭疼的事兒,元輔教的陛下,到時候,朝臣們不敢言君父過錯,就只能罵奸臣當國,把皇帝給教成了這個模樣。」

    海瑞一想,還真是,反正挨罵的不是他們,看熱鬧就是。

    都察院、翰林院都是極其清貴的部門,清貴這兩個詞,就代表了這兩個政務部門的衙門,根本就不能控制手下的科道言官到底會說什麼。

    「你們晉黨的科道言官,怎麼那麼不知趣,為何要逆風行舟?彈劾張學顏,他現在大勝,怎麼彈劾?」海瑞說起了都察院部議的案子,遼東巡撫張學顏被彈劾了,彈劾的理由是陰結虜人,張學顏的兒子,前段時間納了個小妾,這個小妾是來自於遼東吉林野鴨河陽光部,這個部族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葉赫納拉氏。

    這一下並不能坐實張學顏陰結虜人的罪名,這個小妾是南歸百姓,而且張學顏的兒子在京師,不在遼東,多少有點牽強附會,只要張學顏的兒子把這個小妾移交給北鎮撫司,張學顏怎麼可能倒?

    況且,彈劾歸彈劾,能不能形成調查,還要看廷議決策,張學顏可是遼東督撫,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就是有罪,也要論貴的級別。

    「我哪知道他們到底怎麼想的?他兒子的小妾,還能把他劾倒了?就是張學顏自己娶的又能如何?真的是怪。」葛守禮看完了手中的奏疏,按照大明的流程,葛守禮沒辦法攔下奏疏,某個人的奏疏被攔下,不呈奏皇帝,那是要死人,而且是死一大堆人的。

    洪武年間明太祖為何要廢了中書省?還不是胡惟庸覺得自己是宰相,攔截了一些不利於自己的奏疏,這種事時間稍長就會敗露。

    葛守禮不能攔下奏疏,只能看着這幫人犯蠢。

    「這幫人怎麼總是奔着下三路去,髒不髒啊。」海瑞將另外一本奏疏扔到了一旁,都是送文淵閣的,也不知道元輔和皇帝整天看這些奏疏,到底是個什麼感覺。

    葛守禮想了想,頗為確切的說道:「找不到別的路數就奔着下三路去唄,就像大司馬,一個文進士,征戰沙場,親自領死士與倭寇作戰,弄了自己一身的傷病,到了京師貴為大司馬,還被方逢時用假情報虛晃一槍,最後落下了病根,連總督軍務,陛下都不讓大司馬去。」

    「但是這幫科道言官總是說大司馬服用虎狼之藥,什麼豢養樂妓三百人,還有什麼戚繼光俘虜波斯雙胞胎美人送與了張元輔,嘖嘖,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他們難道在大司馬和元輔的私宅里當差親眼目睹不成?」

    「細節越多,越不可信,造謠生事,最是可惡。」

    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眾人異口同聲的言論,足能融化金屬。比喻輿論力量強大,眾說足以混淆是非和真偽。

    比如在國史中從來沒有記載過的方孝孺誅十族案,已經成為了一門顯學,仿佛成祖文皇帝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殺人大魔頭一樣,可是遍查國史,哪有什麼十族案?成祖當時剛入南京,打着清君側的名頭入京,殺人是必然,但十族的說法,跟大司馬譚綸的虎狼之藥,張居正的波斯小妾一樣,細節越多越是不能輕信。

    海瑞又拿起了一本奏疏,打開看了幾眼,笑着說道:「合該把他們和他們的書都扔進糞坑裏,有一本彈劾梁夢龍和趙夢祐的奏疏。」

    朝中的風力輿論主要集中在了奪情之事上,這件事有些怪,平日裏長篇大論的小皇帝,突然不召見這些科道言官了,這是一個很古怪的信號,就像是老虎突然打盹了一樣,所以朝臣們也只是上諫言事兒,而不是朝天闕,跑到皇極門前磕頭去。

    是的,朱翊鈞已經磨好了屠刀,要把梁夢龍和趙夢祐的奪情,做得徹底,做到極致,科道言官蹬鼻子上臉,朱翊鈞就會拿出廷杖這個大殺器來,結結實實的打死十幾個言官,日後就沒有人再為奪情之事逼逼賴賴了。

    葛守禮也是樂,笑着說道:「到底是知道怕,彈劾的是趙夢祐,現在趙夢祐是緹帥,他們彈劾緹帥不該奪情應該回鄉守孝去,緹帥廷杖的時候,真的會打死他們啊,緹騎的棍子,打得好,一百棍子,修養兩三天意思意思就是,打的不巧,一棍子就能把人打死。」

    小皇帝和駱思恭對打,那是木刀就能殺人,那還只是五尺的木刀,緹騎們的殺威棒那可不是鬧着玩的,收放自如,若是不想打死,怎麼打也就是光有動靜不死人,可是想打死,一棍子就是一條人命。

    這件事對於科道言官而言,麻煩就麻煩在,如果只是梁夢龍那還好,彈劾就彈劾了,現在加上了一個趙夢祐,這朝天闕,不等於自投羅網嗎?

    科道言官們是壞不是蠢。

    「欺軟怕硬。」海瑞嗤笑了一聲,繼續處置着都察院的事兒。

    海瑞和葛守禮的相處還算融洽,因為海瑞這個人不貪權,不搞朋黨,也專權都察院事,只認對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而葛守禮作為晉黨黨魁,必然有些專權的事兒,海瑞偶爾也知道變通,面子都是互相給的,海瑞就鑑定下熱門的科道言官,有沒有耳目之臣的骨鯁正氣。

    葛守禮對於海瑞的鑑定工作也是十分支持的,這些個科道言官泄泄沓沓,胡言亂語慣了,不被好好鑑定一下,惹出亂子來,被雷劈的時候,葛守禮也要受連累。

    正月十五是上元節,正月十四,鰲山煙火開始了,鰲山煙火,是每年上元節時,大明皇家在宮城裏搭成的巨型花燈煙火景觀,因其形狀似鰲,因此得名鰲山煙火,或者鰲山燈會。

    成化年間,憲宗皇帝下旨,臣民赴午門觀鰲山三日,把鰲山從宮裏移到了午門,君臣民同樂,發展的時間越來越長,鰲山也一年比一年要高,把各種設計獨特的奇花煙火層層疊積到鰲山之上,通常會堆積十三層高數丈!

    項目也越來越多,從最開始的看鰲山,到後來慢慢的變成了太常寺和鐘鼓司的舞台,同樣還有各種民間百藝上台參演。

    這也是恩賞的源頭,皇帝一開口就是賞賜,每年都要十幾萬的恩賞下去,宮裏撐不住,朝廷也撐不住。

    嘉靖年間是公私分明,所以嘉靖就不愛辦這個鰲山煙火,而到了隆慶年間,所有恩賞都是自國帑出,戶部也不樂意辦了,小皇帝說不辦,戶部第一個同意,禮部說不要恩賞,戶部又同意辦了。

    待到元上元節這天,龐大的鰲山上,各種形狀的彩燈閃爍,絢麗的焰火不停燃放,更有鐘鼓司優美音樂里,宮娥們翩翩起舞,簡直是視聽盛宴,堪稱明朝版的春晚。

    唐伯虎入京時,目睹此聖景後寫下了:仙殿深岩號太霞,寶燈高下綴靈槎。沈香連理三珠樹,彩結分行四照花。水激葛陂龍化杖,月明緱嶺鳳隨車。

    這春晚都停辦了兩年了,禮部能不着急嗎?

    京師的年過得十分熱鬧,在爆竹聲里,各家各戶都貼着着春聯、掛着燈籠,甚至還有些百姓家中掛着彩紙做的耷拉,彩紙做的小旗,用線串聯起來,小孩們結伴嬉戲,穿着新衣服在街上四處點着煙花爆竹,尤其是把爆竹扔進糞坑裏這種事,總是引來母親的呵斥。

    過年的時候,小孩兒很喜歡偷食,因為過年的時候,做的好吃的最多,這小孩子被父親抓了個正着,就會板着臉循循善誘的教育孩子要勤儉節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市廩中物阜繁華,大明過年有兩市,第一市是大年初一開始,到大年初七的城隍廟會,京師的城隍爺是當年在濟南府差點把永樂皇帝給千斤閘砸死的鐵鉉,城隍廟會規模空前,從早晨開市起,各種貨物攤點一氣排開,每年都能把刑部衙門整條街都佔了。

    第二大市則是上元節燈市了,到了上元節這三天就會放開宵禁,上元節的燈市,年年都是全國奇珍貨物薈萃,甚至還有泰西進口來的西洋物件,比如這三天,京師會賣杭州府壽安坊的糕點。

    爆竹喧囂,拜年的人川流不息,熟人見面問一句好,作揖拘禮,一樣不少,一碗待客的上元羹,樸拙溫情相融匯。

    朱翊鈞作為皇帝也出現在了皇極門之上的五鳳樓,而鰲山就在腳下,在月亮升起的時候,鰲山煙火會正式開始了,馮保不在皇帝身邊守着,而是在鰲山燈架旁盯着鰲山燈架,這要是出了什麼差錯,馮保有一萬個腦袋都保不住。

    鰲山上的煙火,是今年朝廷花錢營建,一萬兩銀子都在這鰲山煙火之上。

    朱翊鈞看完了鰲山煙火,就直接起身離場了,沒什麼政治目的,就兩個字,省錢。

    他作為皇帝,不看就不用恩賞了,非常符合邏輯。

    這不是禮部想出的法子,是朱翊鈞自己的決定,而且朱翊鈞作為皇帝在場,其實臣子們也放不開,就像是出去團建,領導在場總是莫名其妙的尷尬,一些奇怪的政治獻禮,朱翊鈞看了尷尬,表演的人也尷尬。

    朱翊鈞回到了乾清宮的時候,連在乾清宮的陳太后都驚訝無比。

    「皇帝,你不在前面看熱鬧,怎麼回來了?」陳太后眉頭緊蹙的說道:「還是這幫大臣又弄出了什麼么蛾子的動靜來?把皇帝氣回來了?」

    陳太后和李太后都是面色立變,有人欺負皇帝了。

    隆慶二年,先帝正月十四開這個鰲山煙火,回宮就把桌子給燒了,因為有一個科道言官,頂撞了隆慶皇帝,說隆慶皇帝奢靡過重,不應如此空耗國家積蓄。

    這個言官倒是沒受到什麼懲罰,因為言官說的很有道理,那時候國帑空空如也,內帑也是緊巴巴的去外廷討飯。

    朱翊鈞搖頭說道:「那倒沒有,孩兒不給他們氣受就不錯了,他們哪裏敢給孩兒氣受?趙緹帥奪情之事,他們都不敢跑到皇極門前磕頭,生怕給真的打死了。」

    「朕就是不想看罷了。」

    李太后看小皇帝情緒有點低,這麼熱鬧的事兒,小皇帝似乎漠不關心,頗為關切的問道:「怎麼了?」

    朱翊鈞猶豫了下,才開口說道:「今年過年的時候,先生說,要見外官,要見縣丞,要見耆老,要見百姓。」

    「朕見了河南右參政馮敏功,馮敏功是晉黨,他的老師是楊博,朕問他是否有冤情災情,馮敏功答,唯有人禍,天怒人怨,異代共憤。」

    「朕再問:何等冤情。」

    「豫西河南府陝州縣丞報聞,靈寶鎮焦村有一農戶姓王行三,人稱王老三,王老三有個閨女,也就那麼一個女兒,平時極為寵愛。」

    「王家家裏有常田二十四畝,本來一家生活足夠,可是前年有蝗災,朝廷免了當地的藁稅,可是當地鄉部私求過重,只好賣了田畝,災年田畝也賣不上價,就借了青稻錢,青稻錢利厚,王老三還不上錢。」

    「去年過年,王老三出門躲債,過年才回,結果被討債的給堵在了家裏。」

    「陝州豪奢戶盧氏看王老三的閨女養的水靈,就強索了去抵債,王老三不從,打死了盧氏家人一人,名為家人,實則奴僕,就是為了避開大明律民間不得蓄奴的禁令。」

    「王老三殺了人,朝廷自然要追索,王老三無處可去,只好投案,只求朝廷能給他家姑娘一條活路。」

    「人死債不消,縣丞百般周旋,盧氏只要人不要錢,今年左參政入京述職,縣丞也跟着來了。」

    「朕就問:這女兒在何處?」

    「縣丞把這女兒帶到了京師來,希望找個人家領養,幾番尋找,也沒找到,朕把那女兒留在了宮裏,馮保把人送到了內書房讀書去了。」

    王老三的悲劇,就是一個中原破產百姓的縮影,大明這樣的百姓累年增多,一股隱藏在水面下的暗流,正在翻湧着,如同當年莫道石人一隻眼一樣的醞釀着,等到有一天,這股積累的怒火,就會把整個天下燒的乾乾淨淨。

    王家丫頭去的內書房,是大明司禮監下轄的一個讀書房,宮婢和小黃門都在那裏讀書,馮保讀書讀的那麼好,也是在內書房憑着實力一點點卷上來的。


    能選到裏面讀書的宮婢和小黃門,本身也是卷進去的,地位極高,但凡是內書房讀書宮婢和小黃門經過,宮裏的宦官們都要駐足低頭拱手見禮,因為指不定這裏面誰日後飛黃騰達能做了老祖宗。

    王家丫頭也不是幸進,的確是聰明伶俐,一點就通。

    張宏就吃這個虧,他沒在內書房讀過書,所以一直在惡補。

    「皇帝打算怎麼處置此案?」李太后出身卑微,最是聽不得百姓受苦,怪不得看小皇帝過年這幾天都是悶悶不樂,原來心裏裝着事兒,詢問皇帝如何處置。

    朱翊鈞面色極為平靜,語氣卻顯得有些生冷的說道:「河南右參政馮敏功報聞,這個陝州盧氏趁着蝗災,可是霍霍了不少百姓,王老三隻是一家,王家女兒的悲劇也不是一家,他們霍霍了這些相貌端莊的女兒,都會賣到南衙去做瘦馬。」

    瘦馬,一種專門培養以色娛人的歌妓才女,屬於娼妓里的頂流,如此著名的頭皮癢、水太涼的錢謙益,他的側室就是歌妓才女出身。

    朱翊鈞接着說道:「朕問先生,這是先生專門安排的河南左參政和縣丞嗎?先生說:他也是在左參政和縣丞回京述職才知曉,正人者不正為政,請皇帝威罰天恩,當正風氣,風氣清朗海晏河清,則惡劣的行徑無所遁形。」

    「朕讓緹帥點提刑千戶二人,領緹騎五十,專辦此案。」

    「元輔先生讓陛下慶賞威罰?」李太后聽聞處置後,面色輕鬆了不少,她滿是笑意的說道:「最近朝臣老是上奏說什么元輔隔絕內外,娘親一點都沒看出來,元輔有隔絕中外的打算。」

    「遷安伯、寧遠伯打了勝仗,皇帝要賜武勛,元輔讓皇帝掌慶賞;這朝臣們說了不對的話,皇帝要訓誡,這河南豫西有事發生,元輔也要請皇帝威罰,這幫個言官眾口囂囂,把好人說成壞人的時候,就是一個伶牙俐齒,那麼能說,怎麼不去迤北把俺答汗給說死呢!」

    「就是辛苦皇兒了,這般年紀,就如此辛苦。」

    「馮大璫,去把那王丫頭叫來,本宮要親自看看。」

    很快這王丫頭就被叫了過來,李太后和陳太后都互相看了一眼,的確是美人胚子,五官單獨看不出眾,可是放在一起出奇的協調和一致。

    李太后開口問道:「叫什麼名字?多大了?讀過書沒有?家裏還有什麼親戚嗎?有朝廷處置,伱家的冤屈,朝廷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讓這個冤案不得昭雪。」

    王丫頭跪在地上,認真的聽完了回答「小女名叫王夭灼,今年十二,讀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成語考,學了點算學,母親生小女時難產而死,父親一直未曾再娶,沒有家人了,草民叩謝皇恩,此生必銜草結環以報。」

    王夭灼重重的磕了一個頭,聲音里也帶了哭腔。

    李太后察覺到了一些事兒,再次開口問道:「你沒有叔伯嗎?」

    王夭灼雖然眼淚已經掉下來了,但還是思路清晰、語句通順的說道:「父親死後,家裏被吃了絕戶,趙縣丞知父親冤屈,但是國法無情,所以對小女照顧有加,若問親人,大抵只有趙縣丞這個義父了。」

    人在極為激動的時候,容易失語,也有人思路會變的敏捷,語句說話更加通暢。

    王夭灼生活安定了十一年,父親如同山一樣的脊樑忽然崩塌,而後災難接踵而至,父親為了保護她殺了人,而後又入了牢獄,鐵證如山,容不得狡辯,斬立決之後,趙縣丞周旋了許久,這次正好左參政入京敘職,便抱着試一試的想法,帶着姑娘入京來了。

    「吃絕戶,可恨至極。」李太后聽聞之後,重重的嘆了口氣說道:「好好在內書房讀書,每五日到乾清宮來一趟,好教本宮知道,你這書讀的怎樣。」

    「是。」王夭灼其實並不太明白李太后所言,在宮裏到底意味着什麼,這便是一飛沖天。

    朱翊鈞見李太后問完了話,立刻說道:「娘親,骨鯁正氣如何消散?天下風氣如何如此渾濁?」

    「趙縣丞就是庇佑王氏女,就被盧氏百般刁難,不肯姑息縱容,威逼利誘脅迫,無所不用其極,即是要這王氏女,也是要趙縣丞這樣的人低頭,只有把趙縣丞的人的脊梁骨給打完了,他們才能橫徵暴斂,肆意妄為。」

    「殊不知,他們敲碎了這些趁着國朝之人的脊樑,就是把這國家的柱石一點點的掏空,掏幹了,撐不住了,就到了天崩地裂,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之日!」

    「先生一直說:權力、新政要自上而下,也要自下而上,那麼自上而下,就是從先生的老師徐階起,止姑息之弊,而自下而上,則是從各地冤情起,平冤昭雪,借案施政,以正人者不正,這便是自下而上。」

    「考成法打破…」

    「好了!」李太后立刻伸出手,示意泄泄沓沓的皇帝不要繼續再說了,李太后略顯無奈的說道:「皇帝,陛下!打住,國朝有元輔,也有皇帝英明漸開,娘親不是不聽這些個道理,你跟娘親說這些,娘親多少是聽不明白,要不皇帝去前面看看煙火,看看百藝?為難娘親作甚?去為難朝臣去!」

    李太后也算不上是厭學,只是小皇帝和元輔講的越來越深入,而且很多想法,都是基於對立而又統一,陽是陰陰是陽的東西,太難理解了。

    朱翊鈞意識到壞了!李太后已經陷入了差生循環之中,聽不明白就越不想聽,越不想聽,李太后就越不喜歡聽,如此循環,跟不上課程進度了。

    朱翊鈞回來是研究徐貞明寫的農書和皇叔朱載堉學的算學,皇叔的算學就跟天書一樣,主要是一些該簡化的地方,都用漢字,而且是正字,搞起來太麻煩了,算學本來就難,再這麼一搞,更難了。

    對於皇叔的算學,朱翊鈞打算簡化一下,越簡單的東西,越容易推廣。

    「馮大伴啊,朕跟你說,先生明知道這稽稅局罪大惡極,一定會臭名昭著,為何肯答應呢?朕跟你詳細說說其中的原因。」朱翊鈞回到了寢室,想要把這個掰扯一下。

    「陛下,燈市有皇莊的攤子,臣不去看着點,他們怕是又要偷懶,臣告退。」馮保用出了事遁,逃之夭夭。

    張宏面不改色的說道:「陛下,臣愚鈍讀書少。」

    真誠,的確是最大的必殺技,張宏直接承認了自己的愚鈍,來阻止皇帝對他念經。

    「嗐。」朱翊鈞拿起了算學開始認真研究了起來。

    而此時的燈市確實是熱鬧非凡,而馮保沒有欺君,他真的是來盯着皇莊在燈市的攤子,這也是皇莊第一次在燈市擺攤,攤位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賣的最好的是書,元輔親自註解的四書直解,各準備了三百本,一本沒剩,全都賣光了,太醫院的太師椅,造型雖然怪異,但是只要一有貨就搶購一空,大明元輔、大司馬親自帶貨的東西,那自然是哄搶。

    賣的最好的第三樣東西,則是琉璃,利用琉璃的可塑性,塑造成各式各樣的造型,各有各的題材。

    比如一隻趴在石塊上的老虎,隨時準備捕食的模樣,題材就是暗石疑藏虎;比如民間最為流行的象獅虎豹狼鬥獸棋牌,玻璃制,晶瑩剔透;比如寓意長壽的南山不老松等等;

    這些的確是藝術品,不過都是模具里吹出來的,風箱吹熱氣,把琉璃吹滿,然後二次加熱,再次精修,沒什麼技術難點,這都是給陛下磨鏡片,剩下來的邊角料回收再利用。

    佛郎機特使黎牙實見了這些個晶瑩剔透的琉璃製品,那根本都走不動道,差點把皇莊的琉璃全都給全包了,這東西做的實在是太過於精美。

    「這個多少?」黎牙實指着一個他沒見過的奇異造型問道。

    皇莊的宦官,一看黎牙實指的物件,笑着說道:「一摸貔貅運程盛,再摸貔貅財運滾,三摸貔貅平步雲,此乃貔貅,招財進寶,生意人帶最合適,這件五兩銀子,稅三錢銀。」

    黎牙實驚訝的問道:「還要稅?」

    「要的。」宦官聞言也是搖頭,這是陛下的旨意,皇莊也要納稅!

    而且要皇莊自己寫稅票,暫送戶部衙門去報稅,商稅百值抽六,賣多少自己填。

    這皇莊自從永樂年間有了,到了成化年間大行其道,皇莊都這麼些年了,哪個不長眼的衙門敢到皇莊來收稅?活得不耐煩了?

    但是陛下明旨,自己報稅,外廷要是查到了偷漏,自己兜着。

    「哦哦。」黎牙實掏出了五兩銀子,又摸出了五錢的碎銀子,讓宦官剪了三錢,算是納了稅。

    燈市之後,京城皇莊把這些日子的稅票整理好,送到了戶部衙門,兩筆銀子分開入賬,不缺不少,誰都別找誰的麻煩就是,皇帝的利爪獠牙,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那是宮裏的老祖宗,不是好惹的大人物,宦官都破天荒的來交稅了,戶部再不開眼的找麻煩,高低給戶部衙門重新裝潢一遍,把戶部的門板拆了扛進宮裏去。

    而到戶部納稅的正是馮保的心腹徐爵。

    「什麼風把徐大璫給吹來了?」王國光一聽說徐爵來交稅,人都迷糊了,這要交什麼稅,壓根就沒聽說過還有宦官交稅的說法!

    徐爵說到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拍着桌子說道:「也不知道你們外廷這些個大臣們,給陛下灌了什麼迷魂湯!說動了陛下,讓皇莊納稅,好嘛,大明二百零九年,頭一次聽說,宮裏面給外廷納稅,咱家也是大開眼界,咱們這萬曆朝,如此膽大包天,連宮裏的稅都敢收!」

    「這是萬曆三年元月京師皇莊的稅票,大司徒,您拿好了,日後國帑要是再去內帑討飯,恕不招待!」

    「跟咱家開票!」

    本來就覺得不對勁兒的王國光,終於琢磨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兒,小皇帝搞這一出稅票,不是兒戲,更不是鬧笑話,連皇莊都納入了一體納稅的範圍內,這是什麼信號?這背後代表着怎樣毅然決然的決心?

    小皇帝絕對憋了個大的!

    王國光那叫一個憂心忡忡,向來特立獨行的王國光,罕見的來到了全楚會館,在側門遞了拜帖,要見張居正。

    全楚會館在急先鋒葛守禮的帶動下,也開始全方位開館,這館內的確進行了修繕,一分為二,連帶文昌閣在內,劃分到了私宅,剩下的全都是公共區域,張居正也建了一個家學,禁了張黨的跪禮。

    「元輔,這是來自皇莊的稅票,一共納了六百兩。」王國光看着這稅票,吞了吞喉嚨驚恐的說道:「元輔要是不說清楚,這稅票就是催命符,陛下究竟要做什麼?」

    「必須要說清楚!否則我這心裏發毛,連睡都不踏實啊,中原五千年,哪有朝廷問皇帝徵稅?元輔要是看我不順眼,我致仕也成啊,哪有這般誅九族的手段?我王國光哪裏承受得起元輔如此對付?」

    張居正看着那張大明第一張稅票,也是失神的說道:「起初,陛下對殺雞焉用牛刀有自己的看法,我沒在意;後來,陛下問楊太宰是君子還是小人,我以為陛下睿哲漸開;後來,陛下問何為公何為私,我只也沒在意。」

    「陛下要做什麼?陛下要再興大明,再塑大明榮光於萬難之間。」

    「陛下要做什麼?陛下要堅定不移的推行新政,無論何種代價。」

    「陛下要做什麼?陛下要杜絕這天下姑息之弊,自陛下本人起。」

    「大司徒,我手段是狠辣,但是我當國以來,何曾冤枉過一人?你的九族你要擔心,我的九族,我也要擔心啊。」

    小皇帝真真切切的給張居正整了個大活兒!

    寫到這裏的時候,忽然想到了譚嗣同那句話: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感謝「小飛毯」的10000點打賞,感謝「異史公」的1500點打賞,感謝支持,感謝認可,撒花,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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