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着桌上的字,上面是他對論語的一個總結,他認真的總結性的說道:「謂曰:貧賤不移則必諂,富貴不限則必驕,禮必崩,樂必壞。」
張居正一直在思考如何反駁陛下,在反駁之前,他需要找到兩個問題的答案。
他無法得知,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礫石傷腳的境遇下,如何不跪。
他也無法得知富貴之人,把人看成物件之後,連遵紀守法都做不到,如何去追求道德,因為律法只是道德的底線。
他無法得知這兩個問題的答案,便無法反駁陛下的問題,難道乾巴巴的回答陛下,居貧向道,富而好禮?
那不是糊弄小孩子嗎?
這思來想去,四個大字忽然在眼前閃現:殺富濟貧!
儒家,是一個講究尊卑有序的學說,這四個字一出現,就讓張居正的背後出了一把冷汗,趕忙把這四個字敲得粉碎,告訴自己:聖人一定是對的!
很快,另外一個問題在張居正的腦海里浮現,聖人一定是對的嗎?
讀書四十八年的張居正,堅若磐石的思想鋼印,產生了一絲絲的裂紋。
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生根發芽,進而開花結果。
「陛下,要不看看《帝鑒圖說》?」張居正決定換一個話題,頗為誠懇的說道,這些故事都是他編纂的,他很有信心能夠解答陛下的疑惑,而不是讓陛下一直如此離經叛道下去!
守護陛下心中的三綱五常,張居正義不容辭!
「好。」朱翊鈞拿起了帝鑒圖說,翻動着說道:「那就說一說,宋仁宗貴五穀而賤珠玉之事吧。」
張居正聽聞略顯有些後悔,這還不如說論語,論語只是道理。
這貴五穀賤珠玉的故事一講,陛下肯定要提親事農桑,這是實踐。
張居正頗為鄭重的說道:「北宋仁宗時候,宮中好珍珠,以大以圓為美,宮中採買者眾,導致當時的京師汴梁城中,珍珠的價格飛漲,張貴妃帶珍珠飾品,仁宗掩面不肯看,說:珠玉滿頭白紛紛,近乎不詳之象,為何如此沒有忌諱?張貴妃聞言趕忙摘掉飾品,仁宗方才喜悅。」
「帝不喜珠玉,宮中不再採買,珠玉之價,應聲而落。」
宋仁宗之所以是仁宗,不僅僅是他不好奢侈,還有他不會以天子之貴,為難宮人,宋仁宗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他也想做事,奈何沒有兒子,事事掣肘,無論做何事,都無法盡全功。
「那宋仁宗貴五穀呢?」朱翊鈞端坐,詢問起了仁宗另外一個典故。
張居正俯首說道:「宋仁宗在位期間,留意農桑,到了後苑發現有塊空地,便讓人種上了麥子,建一小亭,名曰寶岐殿,麥一莖有雙穗,名曰岐,每到收割的季節,仁宗都會親自到寶岐殿查看,並且會親自割下第一束麥,並且脫殼。」
朱翊鈞笑着問道:「那請問元輔先生,宋仁宗皇帝,當得起這個仁字嗎?」
張居正回答道:「宋仁宗曰:珠玉這樣的寶物,餓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但是小小的一物,就價值數貫,浪費萬民供養,只為了一時把玩,不可取也。」
「宋仁宗皇帝以天子至尊,親臨農事,知拳拳稼穡之苦,時常對人說:這士農工商之中,大約這農戶最為辛苦,春耕夏耘,披星戴月的勞動,到頭來,朝廷的藁稅、縉紳的谷租、地方治人者私求,結果連一頓飽餐都很少。」
「宋仁宗皇帝,恭儉仁恕,卓越近代,自然稱得上仁。」
朱翊鈞這才說道:「朕聽聞海防同知羅拱辰上祥瑞一物,曰馬鈴薯,畝產千餘斤,朕雖然年紀幼沖,但始終不敢忘記先帝囑託,欲仿舊事,輕珠玉,貴五穀,削減乾清宮開支,在景山建寶岐殿,親事農桑,以期本固邦寧,大明再興。」
「元輔先生以為如何?」
萬歲山、景山,都是皇帝的御苑,皇家園林,在明初時候,主要用於堆煤,防止元朝殘部圍困京師,無柴可用,所以又被稱之為煤山。
景山內,有壽皇殿,可以登高、賞花、飲宴、射箭,另有觀德殿,大明皇帝的校場,專門考驗皇嗣射箭之所。
張居正本來就要保馮保宮裏的大璫之位,也有意答應,現在陛下借着帝鑒圖說里的兩則說此事,頗為恭敬的說道:「臣以為善,臣曾聽聞:一夕之飢,啟無窮之殺,古先聖王,莫不以勸農為首務,然詞頌繁興,農務多廢,陛下聖明。」
張居正答應了,皇明祖訓里高皇帝種地之事,是備用的彈藥,有人反對,可以用祖宗之法再壓人一頭。
一夕之飢,啟無窮之殺,張居正專門跟小皇帝講過何意。
百姓們若是連一頓飯都吃不上了,就會聚嘯民亂,無窮無盡的殺戮自此而起,所以古代的歷代聖王,莫不是以勸農桑為首要之事,只是浮誇的頌歌唱的多了,農務慢慢荒廢了。
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朕聽娘親說,孟聖人曾經痛斥農學弟子的君民同耕,元輔先生為何不良言規勸?」
張居正頗為確切的說道:「孟子批駁農學君民同耕,是擔心君主接受了農學,過於執着農務而荒誕了政務。」
「孟子曰:天下百工,固不可耕且為也。就是說,天下百工,都有自己的事兒要做,當然不能因為耕種,就不做自己的事情。」
「君子有為政之事,庶民有為生之業,或勞心,或勞力,天下通義。」
「孟子駁農學,駁君民同耕,非駁親事農桑,更非駁斥重農,更非駁斥仁恕。」
「如此。」朱翊鈞聽明白了張居正的說辭,張居正不是那種抱着聖賢書,字字句句,就當成行為準則事事去遵從,他對聖賢書,或者說這個世界的運行邏輯,有自己的看法和理解。
小皇帝要種土豆、番薯,在張居正看來,不是什麼壞事,大明皇帝都有自己的小愛好,種地,總比鬥蛐蛐、修仙煉丹要強一點吧。
太祖高皇帝還親自種地呢,有本事跑到高皇帝面前說:高皇帝你做得不對!
張居正的意思是:反正小皇帝不親政,閒着也是閒着,心繫农桑,能看到萬民之苦,將來執政的時候,也好過被人哄騙。
「那就有勞元輔平息外廷非議了,馮大伴,今天能把萬歲山騰出幾畝地來,做寶岐殿嗎?」朱翊鈞看向了馮保。
馮保那顆懸在嗓子眼的心,徹底落回了肚子裏,他趕忙跪在地上,頗為誠懇的說道:「陛下且放心,明日就能弄完。」
景山之下遍種果園,名曰百果園,馮保讓人去考察過,土地肥沃,將百果園的果樹遷徙他處便是,景山很大,能容得下大明皇帝種幾畝薄田,宣揚自己的仁政。
朱翊鈞和張居正繼續說着《帝鑒圖說》裏的種種,他手裏這卷書,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全彩插畫,製作極為精良。
講筵結束,展書官、侍讀、侍講開始退場,等到完全退場之後,朱翊鈞並沒有起身見禮,結束講筵,而是拿出了一本奏疏,那是譚綸的致仕奏疏。
「元輔先生,譚尚書的致仕的奏疏,就暫且不批了吧。」朱翊鈞說起了朝中之事,譚綸卡王崇古的提舉名單,哪怕是致仕也不肯過審,而朱翊鈞的態度是不准譚綸致仕。
理由?
理由就是他不想睡着睡着,腦袋沒了。
張居正猶豫了片刻說道:「此乃京官任事提調,皆為君命,臣本不該多言,陛下幼沖,臣僭越。說譚綸尸位素餐,臣以為有些滑稽了。」
京官的任免,是皇權的核心部分,即便是在洪武朝太子朱標監國、永樂朝太子朱高熾監國,宣德年間襄王朱瞻墡監國之時,京官任免,都要皇帝硃批方可。
張居正本不該在皇帝面前說譚綸任事,但是皇帝問他意見,作為帝師,作為僅剩的輔國大臣,張居正還是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即便是皇帝不問,張居正也會在奏疏的擬票之中,將內閣不同意譚綸致仕的原因說清楚,由李太后決斷。
不過在擬票之中,張居正不會只說譚綸並不是尸位素餐不做事,而是將王崇古提舉將才名單的利害關係和其中的利益交換寫明白,他不寫明白,怕李太后看不明白其中的關鍵。
張居正不願意跟十歲的朱翊鈞,詳細說那些大人世界裏的骯髒。
只是張居正怎麼看,都覺得小皇帝,似乎看明白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朱翊鈞真的懂,事情不複雜,譚綸跳反晉黨,晉黨清算譚綸,張居正要保下譚綸。
站在晉黨的立場上,譚綸背信棄義,確實私德有虧,不安排譚綸背後中十八槍自殺身亡,那是因為譚綸人在京城。
但是朱翊鈞站在皇權、站在大明的立場上,京營從上到下的將才,全都是晉黨的人,他這皇帝也不要當了,明天把頭擰下來給晉黨踢着玩算逑。
晉黨,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不攻自破罷了。
譚綸是楊博舉薦,結果譚綸在提舉京營將才這麼關鍵的事上,不和晉黨步調一致。
「謝元輔先生。」朱翊鈞起身微微欠身,結束了今日講筵。
「臣告退。」張居正趕忙俯首回禮,按禮制,他要跪下回話,但是皇帝有言,免了他奏對時繁文縟節,他慢慢的退到了文華殿門前,才轉身離開了文華殿,走向文華殿對面的文淵閣時,張居正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這小皇帝對利益交換這種事,似乎真的洞若觀火。
午飯過後,朱翊鈞再次開始習武,依舊是那個嘴硬的小皇帝,負責教小皇帝習武的朱希孝發覺,大明皇帝習武,是來真的,並不是幾日熱情就開始懶懶散散。
因為皇帝認真,朱希孝的態度變得格外認真了起來。
按照大明祖制,大明的皇嗣,應當在成丁,也就是十五歲那年,三矢皆中,因為種種複雜的原因,終究是在正統元年,明英宗朱祁鎮登基之後,此項考核被廢除。
那時候的張太皇太后和孫太后,都不希望年僅九歲的朱祁鎮受太大的苦。
現在李太后也不希望小皇帝吃太多的苦,但是小皇帝自己有主意,似乎也說服了李太后。
朱希孝對小皇帝是頗為感謝的,王章龍的案子,若是皇帝陛下不出現在北鎮撫司,北鎮撫司衙門很難獨善其身,但是皇帝在,皇帝親自監審,就讓北鎮撫司衙門在這個案子裏,免了很多的麻煩。
若是皇帝不去,他無論怎麼審,不是得罪晉黨,就是得罪馮保。
對於朱希孝而言,這都是他開罪不起的人物,錦衣衛,已經不是嘉靖年間,陸炳執掌,權勢滔天的時候了。
皇帝去了北鎮撫司,皇權在上,天日昭昭,這案子就是眾目睽睽之下,朱希孝就不用被逼站隊了。
「緹帥,朝中舉薦京營將才,這陪朕習武的都是些宦官,就沒有勛衛或帶刀陪朕習武?」朱翊鈞緩緩收公,平心靜氣之後,才開口說道。
勛衛和帶刀舍人,是大明世襲武勛在沒有繼承爵位,百戶、千戶、伯、侯、公之前的官職。
朱希孝面色變了變說道:「有!」
陸炳帶着的緹騎為何能夠權勢滔天甚至壓制東廠督主?
因為陸炳的母親是嘉靖皇帝的乳母,陸炳自小隨母出入宮禁,和嘉靖皇帝是打小一起長大;
嘉靖十八年,嘉靖皇帝南巡至衛輝,行宮大火,陸炳沖入火場背出了嘉靖皇帝;
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宮變,宮女刺殺嘉靖,差點把嘉靖皇帝給勒死了,也是陸炳第一時間沖了進去救駕。
朱希孝當然想推薦勛衛、帶刀舍人陪陛下一起習武。
但這件事,太后和馮保可能同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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