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這小兔崽子還是沒長大啊。舍怎麼,捨不得師父啦?」原本粗啞難聽如惡鬼的聲音平靜而柔和,似化了幾分月光於其中。老者的手準確無誤地落在少年頭上,緩緩撫過他的前額,將他扶起,他空洞洞的眼睛對着遠方,像在眺望,「師父也捨不得啊。所以咱們都得好好活下去,誰也不死,誰也別哭,怎麼樣,賭不賭,關北望,不敢你就不是男子漢!」
「好」
老者喜歡賭,喜歡喝酒,喜歡裝讀書,目盲,心不盲。
他都知道。
「好,不過還有三件事,阿北你且記好了。
「一呢,我屋子裏那個小丫頭,你師妹,給我照顧好了。雖然看不見吧,但以你師父遍行花叢的經驗來講,肯定是個水靈靈的小姑娘,就是膽子小了點,不許欺負她!也不許惦記上人家小姑娘!」
「好。」
「其二麼,」老者漫不經心地拖長了調,沛然氣機在凋敝的身體裏轉瞬即逝,「幫老頭子守着大燕,聽清了,大燕呢,是咱們師徒的家,可不是皇帝的燕朝。」
「好。」
「答應得挺爽快,不愧是我徒弟!」
「三呢?」
「三啊,哈哈,就是你多吃多睡,睡前三兩酒,活到九十九!」
「你咋不笑?沒意思!」
「行了,就這麼多吧,老了,說點話就累,我先睡會,你去隔壁老李家給我討壺酒來。」
少年睜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遠處,喉嚨里是火燒火燎的痛意,他艱澀地道,「好,先生你先坐着看會書,你不是不服老么,那就別睡。你以前睡前不都要喝口溫酒麼?那會你可是為了口酒差點把我賣了。」
「嘿,就知道你小子還記仇!師父能捨得買你麼!行了,別激我了,不睡就不睡。從小你就跟個小大人似的聰明得很,我第一次撿着你的時候你就那麼丁點,還總在我面前冷着臉裝深沉,早就想收拾你一頓了!」
「好,阿北侯着便是。」
「先生」一個纖細稚嫩的聲音從屋子裏飄了出來。
門裏冒出個毛茸茸的小腦袋。
「唉,小閨女!快過來!這是你阿北師兄,以後就跟着他混嘍,他要是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有師父給你撐腰!」
瘦猴似的小姑娘邁着小短腿跑到老者面前,看也不看一邊的少年,紅着眼眶道,「先生你不要我了嗎?阿棣不當什麼公主了,也不要師兄,以後我再也不當膽小鬼給先生丟人了,不,不要拋下阿棣。」
老者在小姑娘一團亂麻似的頭髮上揉了一把,乾枯卻暖和的大手抹去了小姑娘臉上的淚花,輕聲道,「怎麼會,師父最喜歡阿棣了,阿棣讓師父給你摘星師父也沒有二話。師父就是有點累啦,過幾天師父好了就把你接回來好不好?師父還怕別人惦記上咱們阿棣貌美如花呢咳」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面色冰冷的俊秀少年,打了個哆嗦,心裏有些怕,卻不願再任性下去讓先生擔心,「好,那阿棣等着師父。」
老者笑眯眯點頭,眼皮耷拉下來,似是說得筋疲力盡了,枕着少年的肩靠了下去,可怎麼靠也不舒服,深覺徒兒瘦的硌人。
他晃了晃袖子,兩股風靈巧鑽入,在空中鼓盪起伏。他又拿起書,哼起曲兒來,「好兒郎你戰八荒,好兒郎你敢叫四海哭,好兒郎你不畏天地遠。」
嘿,人老了大抵總喜歡想些過去的事,他混沌間記起了少年時隔着宮牆仰望的尊貴背影,那時候少年志遠啊,總以為等他站得再高點,就能夠得到了。站在城樓上就以為能俯瞰蒼生了,提筆就以為能寫盡不平事了。
嘿,一個都沒成。
嘿,不過那時候他也風光過啊,叱咤於風雲詭譎的朝堂,舌戰晉北群儒,三言斥退晉北王侯,想起來,自己這個師父說出去,也不給自己徒弟丟人吧?
嘿,不算白活。
「阿北,師父撒謊了,你比師父要出息啦」
「師兄,先生睡着了麼?」
「師兄,您等等我,我幫先生收拾收拾屋子,先生以前也是這樣麼?他」
鮮少與人打交道的小姑娘瞧見師兄突然轉身,徒留一個冷硬而筆挺的背影,心念電轉間萌生出許多不好的想法,她面色漲紅地低下頭盯着腳尖,小手揪緊了衣擺。
「對不起,我…說得不對,師兄您大人有大量,我不說了…·」
「走了。」少年步伐稍頓,漫山遍野的風和月色都停駐在那抹青衣之前,陳棣恍惚中只聽見他碎雪凝冰的聲音響起,當中隱約還夾雜着一絲沙啞,「先生累了,讓他好生歇息着。」
讓他睡上一生都未曾睡過的安穩覺,做這一生都不曾做過的美夢。
先生,保重了。
陳棣捻着衣角,快步追上自己的師兄。
師兄說得對啊,先生以前覺少,她睡之前先生就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讀書,醒來之後他還在那,屁股都不挪半寸,她都有點疑心先生是得道的仙人了。
先生終於要好好休息一回了,對她這個徒弟而言,這分明是天大的好事啊。陳棣抹了抹眼角,不解地看着手指上的濕潤。
她猶豫了片刻,臨了還是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這個生活了兩年之久的地方,沒有再看一眼那個讀了一輩子的書的老人。
「師兄,我們去哪?」
「進宮。」
陳棣瞬間收住了腳,惶惑地想起那座巨大的囚籠,鼓足了勇氣小聲開口,「師兄,我們可不可以先不要去,我,我不敢…」
白馬嘶鳴一聲,青衣少年猝不及防額地轉身,向陳棣走來,後者下意識捂緊了臉,止不住地慌亂倒退幾步。
「陳棣?」陳棣聽見那個清朗的聲音浮在自己耳畔,有微微冰涼的手輕輕將自己遮在臉上的手拂去,他指縫間粗糙的薄繭不經意間刮過臉頰,不疼,反而餘下幾縷暖意。
陳棣怔怔看着一本正經給自己擦臉的少年,她想起少時在母妃的宮殿裏,自己被人欺負得渾身是傷,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總會短暫地平靜下來,用她微涼的指尖一點點為自己抹藥,她不說話,陳棣只能聽到春夜裏的風聲和女人寬大袖袍擦過臉的聲音,還有朱欄金閣里壓抑的哀鳴。
她緩緩抬起頭,對上少年漆黑的眼睛,霎時間天野傾陷,半空的月色都在深淵中搖曳,晃得人眼發酸。
「陳棣?」
「是我」
「陳棣。把背挺直了,你是燕朝的公主,不需要向任何人低頭,欺你的,欺回去,打你的,打回去,擋你道的,剷平。生在皇宮裏,就不要怕黑。
「我會陪你。」
於是,數年後權勢滔天的帝姬在她及笄之前的某個月夜裏,與為她征戰八方的無雙將領締結了盟約。
他們會互相攙扶着走完一條世間最險惡黑暗的路,舐刃解渴,抵喉飲血,跨過重重阻礙,千山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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