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間,朱厚照大概是憋壞了。
明明是登基為帝、臨朝稱治的人了,他卻還像東宮時一樣絲毫不管什麼君臣之禮,盤腿坐在陸淇身邊,絮絮叨叨地講着一些往事。
「從前啊,我總跟在父皇后頭到處跑。父皇身子還好時,會教我誦佛道經書,帶我去茶館聽書。」
「還有一回,父皇悄悄帶着我出宮,與集市上的兩個小孩蹴鞠,父皇準頭可高了!可我那時太笨,總追不上球,害得比賽輸了。事後我哭了好久,哈哈哈。」
陸淇才知道,原來那位莊重嚴肅的弘治帝也有這樣愛鬧的時候,不由笑出聲。
「我自小看着父皇每日操勞國事,大學士們給我上課時,就誇我父皇真是賢君明主。
春坊的夫子們也說,父皇勤勉克己、行事簡樸,黔首百姓是賴天之幸才能遇上父皇這樣的好皇帝。」
朱厚照坐在地上,仰望着暖閣里的桌案。
「可是,在我的記憶里,這案上總是擺滿了各色奏摺,父皇就在這些奏摺中愈加消瘦、愈加憔悴。」
「我又不懂事,給父皇添了許多麻煩,讓他操心這操心那的,現在想來我怎麼不好好讀書,我真該死啊!」
朱厚照講了很多很多,終於累得坐不住,兩人就勢並排躺倒在地上。
緩了一會兒,朱厚照像是想起了什麼,微微抬頭:「前陣子我還問過你,家裏有誰在。你說父母和妹妹都不在了,只剩你與娘子相依為命。」
陸淇點點頭:「是的。」
「失去親人的痛,我一次也受不了,你竟能經歷過兩次?還有誠兒,他還那么小,就失去了家人。唉咱們幾個是同類人啊。」
朱厚照故作老成地拍拍陸淇的肩膀,拍得甲片咔咔響。
陸卿不知作何感想,或許自己的確比常人更堅強一些,因為抱怨和哭泣於事無補。
剛穿越來時,掙扎在生存的泥潭中,她無路可退,也無處尋求安慰。唯有不斷前進,尋找活下去的道路,才是那時的陸淇真正考慮的。
陸淇洒然一笑:「我沒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此處距離乾清宮守靈正殿不遠,能聽見那邊傳來的聲音,漸漸有些嘈雜。
「陛下怎麼不去殿內守靈呢?」
朱厚照微微嘆氣:「我心中思念父皇,不需要這些繁瑣的儀式,只叫人不耐煩。
那些禮官指揮着,何時哭、何時停,何時上香磕頭,都要按規矩來。
有時候我哭得停不住,他們要來勸我,有時哭不出來,他們要來催我。這喪禮制度,真是違背人情!」
陸淇也明白,所謂喪禮大部分是做給外人看的,皇家更是如此。
為了顯示新皇事先帝純孝,每個皇帝都必然要大辦喪禮,哪怕新皇是李廣、李世民或者趙光義,那也得把這面子上的事做足了。
朱厚照接着說:「那些大臣們哭得很敷衍。還有些人瞧着比誰哭得都響,實際上一滴眼淚也沒有!真是惺惺作態!」
聽罷陸淇終於明白了。
暖閣的玻璃窗外亮起宮燈,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響,靈堂上已經發現朱厚照不見了,太監、大臣們正急着四處尋找。
「你們幾個,去那邊看看!」
陸淇坐起身來:「陛下,您該回去了。」
「哎,你怎麼聽不懂呢?」朱厚照依舊賴在地上:「我不耐煩遵守什麼規矩,倘若要為父皇守靈,那我繞着紫禁城走十圈,心意到了也算是守靈了。」
「陛下。」陸淇看着他:「您是皇帝,您說要怎樣守靈,我必然不會反對的。但同時您身為大明國的天子,言行舉止都是天下人的表率。
所謂上行下效就是如此,您若是改變了守靈的方式,今後民間守靈的方式就都變成繞着家走十圈了。」
朱厚照想了想:「那不是很好嗎?我改變了禮制呢!」
「如今的禮制沿用了這麼多年,不是輕易就能改變的。恕臣直言,您剛登基就改禮制,恐怕為時尚早。」陸淇對他攤攤手。
沉思片刻,朱厚照也坐起身:「也就是說,還得積蓄力量是嗎?」
「正是。」
外頭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大概沒多久就會找到這邊。陸淇披掛上自己的甲冑,與朱厚照對視一眼。
少年皇帝站起身撣了撣衣袍,捋直襟袖,一把推開了暖閣的門:「朕在這裏!」
門外站着好幾名太監侍衛,連忙向這邊施禮拜倒。劉瑾撥開人群,躥到朱厚照面前:「哎呦我的萬歲皇爺啊!您怎麼在這兒啊?」
「閉嘴。」
朱厚照邁步走出來:「行了別嚎了,回殿上去吧。」
還沒走幾步,那邊聽見喊聲,劉健、謝遷和李東陽等人帶隊的大臣們,就浩浩蕩蕩地趕到了暖閣外。
「陛下!」
一時間,四處參拜施禮聲不絕。
見狀,後面出來的陸淇連忙閃到了一邊。
底下不少臣子早就對朱厚照東一槓子、西一榔頭的行事心生不滿,此時見陸淇從暖閣里出來,可算逮着了話柄。
「大膽!」禮部尚書王瓊指着鼻子罵:「小小一個參將,豈敢引陛下離開正殿靈堂?如此於禮不合,真是無君無父禽獸不如!」
陸淇眨巴眨巴眼睛,她啥也沒幹,怎麼突然挨了頓罵?
朱厚照回頭看了眼陸淇:「王尚書不要誤會,靈堂上太嘈雜,是朕自行離開的。」
平生最重禮的王尚書聽了這話,又不能瞪朱厚照,只能狠狠地瞪着陸淇:「陛下離開,左右臣子皆有勸諫之責,豈能只顧討好佞弄,不顧陛下有違禮制孝道?!」
弘治帝為人寬厚,對待這些大臣們十分容忍,所以把他們慣成了只要佔着理,哪怕與皇帝當面也咄咄逼人的架勢。
這些話扎在朱厚照的心上,他雖然年輕卻不是傻子,早聽出王尚書在指桑罵槐,明里罵陸淇是佞弄,暗裏罵他不孝先皇、禽獸不如。
朱厚照腦門上頓時繃起青筋。
此時陸淇也反應過來:「這位大人,卑職確實勸諫了陛下,而陛下已經決定回到殿上以全禮儀。何苦再來這一出?」
王尚書當然不只是來勸皇帝回去的,他還打定主意要把朱厚照這無知小兒給「罵醒」。
「放肆!你還敢狡辯?」
王尚書雖然是個文人,但武德充沛,抽出腰間的笏板,幾個大踏步上來,朝着陸淇的頭上打下來:
「自古人子對父母,都應盡心盡孝,庶民如是,天子亦如是!豈能因些許小事推諉畏難,祖宗家法豈可變?
而你引陛下壞此聖人遺訓,百死不能贖其罪,你還不思悔改,真是枉為人子!」
陸淇遍身甲冑,腰間還挎着寶劍,王尚書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根本傷不到她分毫。
但是在大庭廣眾下和一個老頭鬥毆,無論打輸打贏都沒什麼面子,於是陸淇退後了兩步。
正在這時,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抓住了陸淇腰間的劍柄。
正是怒氣沖霄的朱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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