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牆壁上的離高考倒計時只剩下一位數的時候,大家幾乎要崩潰了。這時候班主任劉老師再不給同學們壓力,只說放鬆心情,以最好的心態面對高考。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法從對方臉上找到淡定的表情。
七月不是黑色的,高考更不是黑色的,而是五顏六色的。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落寞,有人激動。三天的高考,一直下着毛毛細雨,給火爐一樣的城鎮澆上了一絲絲的清涼。
高考結束後,大家將三年來翻閱了無數遍的課本扔得滿地都是,然後找了一個收廢品的老頭,賣了個好價錢。用老頭的話來說就是:「三毛錢一斤,算是對得起你們了,外面的市場價,只有二毛五呢。」
林子建收拾這些書的時候有些不舍。劉大海說:「哥們,想複習麼?」
林子建說:「你才要複習,烏鴉嘴。」
「那你為何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
「許多東西,跟隨自己久了,總會有些感情。」林子建說。
「你這話,聽着怎麼這麼膩歪呢,不是捨不得書吧,是捨不得誰誰誰吧。」沉寂多時的心,終於想要出口氣了。這半年來,因為緊張的學習,大家為着各自的前程努力,許多的玩笑話都免去了。高考已經結束,是時候輕鬆一笑了。
可是林子建怎麼輕鬆得起來。高考是個分水嶺,一些人往東,一些人往西,還有一些人,不知所蹤。想到這兒,林子建就想要立刻找到江彩雲,然後狠狠地跟她表白。其實林子建的心意誰都看得出來,江彩雲不是木頭人,她不會不知道。
林子建毫不諱言地說:「我捨不得所有人,尤其是江彩雲。對了,江小蝶你要不要去安慰安慰她呢?」
劉大海有些無奈地說:「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安慰。」
「你怎麼這樣想?」林子建說。
「你沒看她那表情,恨不得將我凌遲處死。」
「錯,應該是想處以宮刑。」
劉大海說:「是,我明白。」
林子建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說:「哥們,這就是衝動的懲罰。男人,要學會承擔。」
「問題是,她並不需要我的承擔。再說了,我也無能為力。」
「大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什麼叫無能為力。」
「她並不愛我,所以我認為,我做得最多,純粹是浪費時間與精力。」
「女人心,難以捉摸,有時候你不能從表面現象判斷一切,那樣只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
「子建,我就不明白了,你幹嘛對女人這麼上心。還有,你一肚子的花花腸子,怎麼還有心思去鑽研課業呢?」
「這你就不懂了,這叫一心多用。一般人是不能做到的,我,林子建,有這個本事。說吧,想去哪裏,我請客。」
「要不,請全班同學去蜜雪兒KTV吧,聽說那兒新搞了裝修,環境挺不錯的。」
林子建摸摸頭,心裏有些猶豫。他說:「要是去那兒的話,花費有些大,不知道我媽願意不。」
「這個不急,」劉大海說,「可以聯合班上生活比較寬裕的同學集資。」
林子建豎起了大拇指說:「有經濟頭腦,是個人才。也只能這麼辦了,我爸錢再多,也不會允許我這樣大手大腳,他一直倡導的是勤儉節約呢。」
兩人商議之後,聯合了班上十來個男生,一起湊了八百多元,就去蜜雪兒訂了兩個大大的包廂。
掌燈時分,同學們三三兩兩地來到了KTV,可是不見江彩雲和江小蝶,於是劉大海跑回學校來找。
江彩雲找到江小蝶,說:「去嗎?班上男生請客。」
江小蝶懶洋洋地說:「不想去,終於高考完了,也完了,想回去睡三天三夜。」
「去嘛,都要離開了,不知道何時才能見面,」江彩雲說,「我問過了,班上所有女生都去,明天離校,過幾天再來填報志願。能在一起的時間,算起來不會超過三天了。」
「呵呵,你想要抓住這僅有的三天時間嗎?我不想。離開是種解脫,彩雲,我不像你,沒有那麼多離愁別緒需要表達。」
「那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三年來,我就你一個女朋友。」江彩雲悻悻地說。
「好吧,我陪你。彩雲,劉大海不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你要替我保密。」
「嗯,我明白。不過,讓他知道並不是一件壞事。」
「這你就不要管了,我想讓這件事情沉入海底。這是青春的傷痛。如果,我媽能讓我去上個三流大學,我想要重新開始。」
江彩雲的臉上出現了好久不曾見到的燦爛笑容。小蝶能這樣想,是她樂意看到的。
在蜜雪兒的歌廳里,江彩雲和江小蝶姍姍來遲,然而受到了最隆重的禮遇。如眾星捧月一般,他們被圍上來的同學要求罰酒三杯。
江彩雲猶豫了,她這輩子還沒有喝過酒。可是不是什麼都需要第一次的嗎,推脫不過,江彩雲終於仰起脖子將酒一飲而盡。
人群中有人喝彩,有人唏噓。有人說:「沒看出來,江彩雲是這麼豪放的一個女生。」
是的,江彩雲在骨子裏是豪放的,只是隱藏得比較深而己。
林子建在昏暗的燈光下,心疼地看着眼前這個女生。這是他三年來一直仰慕的女生,此刻,她在那裏一杯接一杯地暢飲。每個喝酒的女人背後,都隱藏着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看得出來,她的心情是如此糟糕。
可是,自己能給她什麼呢?這是林子建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可是現在,他不得不考慮了。江彩雲,一個如此楚楚動人惹人憐愛的女生,一個成績如此撥尖的女生,自己有什麼可以給她的呢?
林子建只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林子建第一次感覺到自信心嚴重不足,甚至自卑之心漸熾。不一會兒,那自卑就像蟎蟲一樣粘附在他的皮膚上。然後 入侵,滿滿地佔據了他的心,他的腦袋。
林子建一個人退到角落裏狠狠地抽煙。房間裏早已經烏煙瘴氣,沒有誰來阻止他這種不文明行為。
終於散場的時候,林子建看着歌廳里的一片狼藉,好沒來由地想起一句話——人走茶涼。
是的,人生旅途再也不僅僅只是校園裏的三點一線。它將無限度地延伸,去往不確切的所在。所有一切的溫馨與純情,將要被曖昧與欲望代替。
明天,明天的明天,江彩雲會變成一個什麼樣子呢?林子建忽然覺得,擁有她已經變得遙不可及。
接下來的幾天,林子建一直在家睡大覺。填寫完各種表格,選擇了許許多多的志願,然後就是度秒如年的等待。
終於可以查詢錄取情況了。林子建如意料之中的考取了專科,劉大海重點本科,江彩雲師專,江小蝶就有些慘不忍睹。不過,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林子建的爸爸決定給這個寶貝兒子大擺宴席。林子建給他臉上爭了光,他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說:「我小學文化,做生意做了大半輩子,現在家裏出了個文化人,真是不簡單呢。」來祝賀的朋友也無一例外地夸林子建有出息,前途不可限量,聽得林子建很不好意思。晚上還放了一場電影,唱的什麼,江彩雲不記得了,只記得是打打殺殺的,算計與被算計。
江彩雲沒有等到電影散場,就租了個摩托回了自己的家。
母親劉春梅在燈下做鞋墊。江彩雲有些心疼地說:「媽,天氣這麼熱,就不要累着了。」
「沒什麼的,打發時間呢。」劉春梅說着,就去廚房給她拿吃的。今天鄰居王阿姨給了她們家一個西瓜,她還放在井水裏浸着呢。
「甜嗎?彩雲。」
「好甜,好甜,媽,你怎麼不吃呀,這麼好的瓜。」
「媽吃過了,你吃。」
「騙我吧,這瓜還剛切開呢。」
「彩雲,你好像變聰明了哦。」劉春梅說着,拿起一小塊往嘴裏送。
「媽,跟你說個事情,我的錄取通知書也應該快到了,媽,這學,還要不要去上呢。」
「哪能不上,考上了當然上啊,孩子,怎麼問起這個。你爸寄錢回家了,以前咱們家還有點積蓄,攢了這麼多年,不就是要供你上大學的嗎?」
「哦,我明白了。我是聽班上許多同學可能不去上,就是考取了也打算放棄,或是重讀一年,考個重點,我在想要不要這樣。」
「考個師專就不錯了,重讀一年能考個什麼分數還是個未知數呢。媽也沒有別的要求,等將來畢業了,就在咱們鄉里當個老師也不錯,將來找個有工作的,就是雙職工了,這樣的家庭,是很多人羨慕的呢。」
「媽,」江彩雲將嘴巴噘了起來,嗔怪道,「八字還沒一撇呢,怎麼就說起我的婚事來了。」
「時間過得很快的,彩雲,三年就畢業了,一眨眼就過去了,要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啊。」
「媽,我有個顧慮,聽說取消分配工作了,到時候畢業了,當個老師怕也有些困難。」江彩雲有些擔心地說。
「這個,到時候再說吧。人說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也是。對了,妹妹呢,她什麼時候回。」
「你妹妹是個難題,不過,彩雲你不要管這些,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哦。」彩雲輕輕地答應了一聲,收拾完桌子上的西瓜皮,就回房間睡覺去了。
劉春梅伏在桌子前發了一會呆,隨後熄了燈,也睡覺去了。八月的天氣,就是一隻秋老虎。如果你不是武松,永遠也別試着打敗這隻老虎。如果你不能繞道而行,那麼就要躲藏起來。劉春梅在床上輾轉反側,天將要亮的時候,空氣里似乎有了些清涼的味道,本想打個盹,卻聽見公雞在引吭高歌。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便爬起來張羅家務。
劉春梅昨晚上沒睡,不僅僅是因為天氣熱的原因。她還想了許多問題,想了許多人。有江大貴,彩苹還有彩雲。一個女人,一個家庭主婦,一輩子註定要為孩子操碎了心。
彩苹的學校又打來電話,催着交學費。如果不打算讀了,也要去接人回來,因為彩苹的零花錢也所剩無幾了。
過了三天,劉春梅一狠心,也沒有和家人商量,就去了上江市。她要接彩苹回家,家裏實在沒有力量承擔兩個孩子的學費了。
做出這樣的決定是艱難的,可是沒得選擇。生活是一座大山,再壓下去,只怕夫婦倆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了。
江彩苹眼淚汪汪地跟老師道別,心有不甘地跟在母親身後。
這樣一個不能說話的孩子,所有的感情都只能深藏。
出了校門,劉春梅帶着她去了上江市繁華的市場。江彩苹顯得很興奮,這麼多年在這裏學習,她是很少出校門的。她像只被關在籠子裏許久的麻雀,不停地東張西望,還不住地摸摸那些精緻的工藝品。
劉春梅一咬牙,就給江彩苹買了許多她愛不釋手的東西。有一個水晶的唐老鴨,一串像瑪瑙一樣閃着光的手鍊。江彩苹戴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在母親臉上輕輕地親了一口。然後母女倆又去了服裝市場,給彩苹買了一件很花哨的裙子。
江彩雲高興得想叫喚,張了張嘴,可是卻沒有發聲,只是用大拇指表達了她的興奮。看來讀書與不讀書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江彩苹的修養已經很好,在外人看來,她已經與正常人無異。特別是她的美麗與大方,是一般女子所不能企及的。
劉春梅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兒,有想哭的衝動,可是她卻笑了。在女兒面前,在這個不能說話的女兒面前,她必須要保持堅強的姿態。她相信,自己就是女兒的榜樣。
彩苹已經十六歲了,時間過得真快。八年前彩苹離開自己的情景,劉春梅還歷歷在目。當時彩苹穿一件燈芯絨的棉衣,梳兩條小辮子,像只小狼似的在她懷裏掙扎着。她害怕離開自己的媽媽,可是當她到達學校之後,看到那麼多有着燦爛笑容的老師和同學,就不再有牴觸情緒。後來,劉春梅和江大貴每年都要去看兩次彩苹,有時候一個人去,有時候結伴着去。江彩苹寒暑假也願意呆在學校,他們倆也就不勉強。
江彩苹不會不知道,她的學校生涯就此結束了。母親將口袋裏的錢花光,只留下回去的路費,也許只是為了彌補一下對於女兒的虧欠。
江彩雲幾乎要認不出眼前的妹妹。分別八年了,江彩苹從一個鼻涕蟲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江彩雲看到妹妹回來有說不出的興奮,可是無法交流。彩苹也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就沉默着回了自己的小屋。等江彩雲進到她房間的時候,她正在房間裏疊着紙船。她全神貫注,以至於江彩雲走進來的時候,她完全沒有察覺。當然,那也可能是她沒有聽力的緣故。江彩雲看到那些用彩色油墨紙疊成的紙船,放在一個大大的玻璃瓶里,像擱淺了的船兒一樣沉默着。
江彩雲輕輕地扶着妹妹的肩膀,有些傷感地說:「彩苹,這些年來,你是怎麼過來的。」
江彩苹放下手中的紙船,抬起眼睛不解地看着她。江彩雲從桌子上拿過紙和筆,然後寫上剛才的話。
江彩苹輕輕地笑了一下,繼續折她的紙船。
江彩雲嘆了一口氣,沉默着走出去了。
母親在院子裏殺雞。一家人好久都沒有團聚,雖說江大貴不在家,那也是要慶賀一番的。
「媽,我發覺妹妹好像不高興,怎麼了?」江彩雲說。
「她啊,不管她,可能是失學了吧。讀了這麼久了,也差不多了,她不會說話,讀再多也是白搭。回家來,我也有個伴,農忙時節,還可以幫忙幹些農活。」
「哦,」江彩雲輕輕地答應了一聲,然後去廚房裏燒開水。
忙前忙後,天黑下來的時候,母女三人終於圍坐到了桌子前。劉春梅倒了一杯米酒,獨自飲着。她看了看兩姐妹,嘆息着說:「媽這一輩子,算是有個盼頭了。彩雲,你上大學後,一定要好好學習,等熬過了這三年,就撥得雲開見月明了。」
江彩雲心裏沒有底,前途這事,從來都不是確定的。全國各地都在打破鐵飯碗,三年之後,她會在哪裏呢?江彩雲顧慮重重,可還是硬着頭皮答應了。她對母親和妹妹笑了笑,舉起了手中的茶杯。彩苹也微笑着舉起手中的茶杯,伸出了大拇指。
江彩雲知道自己肩負着一家人的期望,這對於她來說是沉重的。特別是老爸,為了她能安心上學,去那麼遠的地方掙錢,這麼大年紀了,還在外面勞碌奔波。這麼火熱的天,不知道可否受得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