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十四年,冬十月。
風雪從西北而來,越過高大的城牆,直撲長安皇宮。
宮城一片素白,三日不絕。
十四日庚申,風雪初停。
晨光鋪道,陰霾終散。
一縷晨光射入了東宮後院的太子寢宮承恩殿中,恰好的落在銅鏡之上,放射之下,晨光已經射向內側的床榻。
紅帷垂地,宮燭燃盡。
那一縷晨光輕巧的從帷帳縫隙射到了被白麻布緊緊包裹的小腿之上。
血跡已無,疼痛已好。
床榻之上,李承乾直直的看着經過了大半年休養的斷腿,眼神平靜。
哪怕依舊沒有任何感覺,哪怕依舊麻木,但他的心中,在長久的流放中,早就磨練出了足夠的冷靜。
心底深處每一次升起的激動,都被很熟練的壓了下去。
是的,哪怕再怎麼樣的難以置信,他依舊回來了。
他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自己剛剛斷腿之後的那個時候,劇烈的疼痛不停的刺激着他的神經。
但是這一次,李承乾沒有因為痛苦而放縱,沒有因為痛苦而癲狂,所有的一切全部被堅韌的意志,壓在了心底。
大半年時間,足足有大半年時間一直躺在床榻上養着病腿的李承乾,終於在一次又一次,一日又一日的甦醒之後,徹底的確定,他真的回來了。
李承乾右手輕輕抬起,寬大厚實的手掌中紋路清晰,李承乾輕輕的笑了,笑的深刻而平靜。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李承乾咀嚼着嘴裏的仇恨,想着這難以置信的事情。
在兩年之後,他會兵走險招,企圖以假病,誘他的父皇入東宮,然後綁架父皇,行玄武門事。
甚至他還聯絡了吏部尚書侯君集。
侯君集曾任兵部尚書,交河道行軍大總管,破滅高昌,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
軍中除了李靖以外的第二號人物,甚至就連李勣都要遜色一籌。
有侯君集相助,李承乾的計劃絕對能成。
掌控長安,掌握天下,尊父皇為太上皇就像父皇原本做的那樣。
但,因為齊王李佑的突然謀反,莫名的牽連到了李承乾,導致李承乾無辜事泄被廢,之後流放。
然而,本來應該在流放黔州的路上,病亡身死的李承乾,他又莫名活了過來,回到了四年之前。
李承乾看着自己的右手,右手輕輕的握拳,這未來的一切,真的像是一場夢啊。
但李承乾知道,這不是夢。
因為在他的腦海中,多了一個叫李乾的未來靈魂的一切記憶。
仿佛在他死的那一瞬間,這個來自未來的靈魂,就將他帶回到了幾年之前。
在那個2024年的靈魂記憶里,史書上明白的寫着:貞觀十七年四月,太子承乾被廢;貞觀十八年十二月,承乾卒於黔州。
不管那個靈魂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李承乾肯定,自己就是自己,而不是什麼李乾。
因為他雖然有李乾的記憶,但是卻沒有他的情感。
他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才徹底消化了這段記憶,這段充滿了難以想像價值和作用的記憶。
這樣的經歷,用李乾的話來講,叫奪舍失敗,土著勝利。
李承乾無聲的笑了,同時牙關緊咬。
如今死後歸來的他,磨礪着自己的滿腔憤怒和怨恨,然後復仇。
對自己父皇,對自己親弟弟青雀,還有那個逮了便宜,最後卻弄的一塌糊塗的稚奴。
甦醒過來大半年,李承乾一點點的將所有的怨恨全都壓在心底,磨成了一把劍。
每一次他一閉眼,他的眼前就能看到那把劍在腦海中不停的旋轉,不停的刺痛。
時時刻刻都告訴他,要將一切全部都奪回來。
但這並不容易。
他要首先穩住自己的太子之位,然後再順利登基,復仇,收拾掉所有的敵人。
之後再創造一個比貞觀還要更大的盛世。
他是做了十八年的太子,是十八年內,一無錯處,從來沒有貪圖過什麼,處理朝政尚可的太子,他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更別說,他還有了後世那個靈魂的記憶,未來的知識,是他最大的財富。
但他最大的敵人,始終都是坐在太極殿龍榻上的那個人。
尤其是自從他斷腿之後,不再相信他未來是會一個明君,不再相信他能夠治理好天下的父皇。
一直想要廢他的,至始至終,都是他的父皇。
輕微的腳步聲突然在床帷之外響起,也打斷了李承乾的思緒。
隨即,床帷被輕輕的抬起,一張溫柔賢淑的面容出現在李承乾的眼前。
李承乾的心,瞬間就柔和了下來,輕聲喚道:「淑兒。」
「殿下!」蘇淑在李承乾身側坐下,目光關切的看向李承乾的左腿,輕聲問道:「殿下今日感覺如何?」
「還是一樣,不好不壞。」李承乾平靜的看着自己的太子妃,心底深處的怨恨仿佛也少了許多。
在兩年後,在李承乾被廢之後,蘇淑也跟着一起被流放,並且在李承乾死後,將他的兩個兒子一起養大。
之後,他們在九十二年之後,才合葬在一起。
她才是他在這個世上最寶貴的人。
「殿下,孫真人還是沒有消息嗎?」蘇淑從一盤取過一碗紅棗粥,小心的吹了吹,然後才送到了李承乾的嘴邊。
李承乾一口吃下,然後才看着蘇淑,安慰的說道:「孤的腿,又不是完全的廢了,孫真人若是不行,我們就再去找其他名醫,總有人能將孤的腿治好的,對了,大郎如何了?」
李象,李承乾的嫡子,在兩年後,李象會被李承乾的父皇封為皇太孫,讓李承乾徹底的失去了對自己父皇的警惕,做了一個千瘡百孔的計劃,最後被人輕易戳破。
「大郎還睡着。」蘇淑看着李承乾,關心中略帶擔憂的說道:「大郎,二郎和妾身一樣,都希望夫君能夠快點好起來。」
「會的。」李承乾重重的點頭,然後看向自己的左小腿。
他的左小腿雖然耽擱了最佳的治療時間,但是在包紮之後,他有大半年的時間都躺在床榻上,就是為了養腿。
他的父皇要廢他,就是因為他的腿斷了。
世上哪有瘸腿的太子。
哪有瘸腿的皇帝。
所以,他的腿必須治好。
輕輕的靠在軟靠上,李承乾翻動着前隋名醫巢元方的《諸病源候論》,裏面有一篇腸吻合術。
開膛破肚,縫合斷腸。
頗有後世外科手術的樣子。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腳尖,那裏雖然已經麻木,但僅僅限於小腿下半。
這意味着他的腿骨沒有徹底的壞死,還有挽救的機會。
李承乾看着自己的左腿,眼中不由得想起那劇烈的讓人一次次昏厥的疼痛
有種方法治斷腿,
那便是將它再度折斷,然後重新結合。
若是真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說不得他真的會這麼做。
造反過一次之後,李承乾清楚的明白,想要通過造反來奪取皇位根本不現實。
他的父皇是從玄武門走過來的,怎麼可能給李承乾機會。
整個東宮,不說一半,起碼有三分之一是他父皇的眼線,他想要造反,那就是笑話。
更別說他還斷了腿,動作難行,更是難以逃開別人的視線。
所以只有將腿治好,不再是瘸腿太子,他才能夠讓他的父皇放心,打消用李泰取代他的想法。
一身深緋色長袍的身影無聲出現在殿門前,李承乾放下藥書,點點頭道:「進來吧。」
「喏!」太子家令李安儼快步的走了進來,然後對着李承乾拱手道:「殿下!」
「查的如何了?」李承乾目光冷森的看着李安儼。
那日,他的坐騎莫名發瘋,不僅將他甩下馬,甚至還踩斷裂他的腿,之後,在東宮衛士護送他回宮的時候,偏偏有人往玄武門內射了一支箭。
東宮的箭。
所以,拖着斷腿,流着血的李承乾,被堵在玄武門外一個時辰,硬生生的拖延了他治腿的時間,讓他成了殘疾。
這一切如果沒有人陰謀算計,李承乾絕對不信。
而想要做到這一點,少不了內外勾結。
也就是說,他的東宮裏,有李泰的死士。
李安儼是李承乾在整個東宮唯一能夠信任的人,這事只能他去查。
「殿下,兩個人。」李安儼嘴裏吐出了兩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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