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與台州相距數百里,可由於暴雨連綿,道路不暢,真要趕去,只怕要走近千里路。
以徐行的拳術境界,若是孤身上路,晝夜奔襲,這段路程還算不得如何。
但他畢竟還帶着一批學徒,雖說是輕裝簡從,還是不免慢了些。
當初被徐行救出監牢的三十八人里,能夠正常行動、練武的三十人,竟然都選擇了跟着他一起上路。
再加上隨行的細雨和齊大柱,還有沈一石送來的四個護院教頭,他們這一行人的聲勢委實已不算小。
好在徐行所選路徑多在山野,才並未引起多少關注。
這些天雨水實在太大,裹着泥漿沖落山坡,匯聚成洪,已將山林間的蜿蜒小路盡毀。
眾人只能順着峭壁陡立,怪石嶙峋的青岩往上爬,山徑更是絕險逼仄,雨水如瀑,從四方拍來,撞擊山壁,碎成濛濛白霧,遮蔽視線。
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不外如是。
稍不留神,腳步一顫,身子就要滾落山澗,摔個粉身碎骨,四分五裂。
這三十個漢子雖然都自負勇武的人物,攀登這種險峻山嶺時,也是個個滿頭大汗,手腳發麻,大口喘着粗氣。
那四個教頭也是面色發白,平日裏穩如磐石的樁功架子,都有些微微僵硬。
只有經過了一次生死歷練,隱約摸到「煉骨」門檻的齊大柱,和二次煉身的細雨,方能從容應對,如履平地。
至於徐行嘛
他豈止是如履平地,簡直是鳥上青天、魚入大海,剛一鑽進林子裏,這人就不見蹤影了,自由自在,縱情恣意。
只有在這些弟子們腳下打滑,即將跌落深淵時,徐行才會顯出身來,給他們一點助力,隨即又一縱而去。
這是武行中「盜天機」的修行法,這種修行法子的本質,就是要讓人處在生死邊緣的大恐怖中,提起全部精神,緊繃心弦,來激發膽氣。
這種修煉法子,所能帶來的刺激與恐懼,絕不輸給生死實戰。
只是尋常人來練,危險性實在太大,就算真有膽氣,也不免出現失誤。
但以徐行的拳術境界,自然可以輕易護得眾人無恙。
先前監牢血戰,這些漢子們雖然已經歷了一場真刀真槍的生死廝殺,但主力畢竟還是徐行和齊大柱,而且時間過於短暫,刺激還不夠。
徐行正是想要在這段路上,用盜天機的法子,將這些學徒們再操練一次。
畢竟此去台州,指不定就會遇上不測,既然有為他們漲功夫的機會,徐行這個館主自然不會錯過。
古往今來的武人們,之所以把這種法子稱為「魔道」,不僅是因為提着腦袋玩命練拳,有極強的危險性,也是因為這麼練功,進境是真的飛快。
畢竟,拳術練到最高層,終也逃不開生死兩字,總要勘破。
休息時,這些學徒們聊起這位館主,甚至還會爭論起來。
有的說這是館主鷹形功夫練到至境,已能變化成鷹。
有的乾脆就說徐行是一頭千年老妖化形,所謂拳法武功,不過是他為了遮掩自家妖術罷了。
不管怎麼樣,他們提起徐行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
無論這位館主究竟是什麼存在,總之,絕對、絕對不可能是人!
對這種言論,齊大柱是屢禁不絕,只能聽之任之。
聽得多了,就連他這個大弟子都忍不住動搖。
聯想起這些年來,徐行神出鬼沒,動輒消失三四天,乃至十天半個月的詭秘行跡,齊大柱也不禁懷疑起來。
師父那副書生皮囊下,不會真是什麼精怪妖物吧?
徐行卻完全懶得管這些事。
自躋身宗師之後,徐行施展拳法的聲勢實在有些駭人,不便在眾人身前施展。
如今這些學徒練得累了,他正好攀到山岩高處,自己琢磨拳術去。
跟齊大柱吩咐一聲,再把混鐵棍扔給他後,徐行一躍而起,踩着料峭山壁,向峰頂飛縱而去,衣袍鼓盪,仿若騰雲駕霧。
躋身宗師之後,戳腳功夫在徐行手中,已不只是「剛柔並濟」所能形容的了。
簡直已是超凡脫俗,出神入化!
徐行足一步一個腳印,近乎垂直地向上攀登,不一會兒,便衝上數十餘丈,登臨峭壁頂峰。
足踏此地,徐行極目遠眺。
只見積雲堆疊,仿若凝為森然鐵璧,覆蓋重巒疊嶂,雷光騰動起伏,暴雨傾瀉如瀑。
像有數十條龍蛇嘯聚此處,將天也捅出個窟窿,令得天河倒灌人間。
拳師登堂入室後,通過天地自然之變,感悟人體之變化,乃是一個必然過程。
尤其是對已經涉足「至誠之道」的宗師強者來說,藉助天象來養育拳意,更是一條堂皇正路。
沒有氣壯山河的胸懷,怎麼打得出震撼天地的拳術。
這等豪邁意氣,自然也要通過天地自然、世情人心的砥礪,才能得來。
不錯,這種地方、這種天氣,正好適合練拳。
徐行深吸一口氣,迎着狂風暴雨,打起來雷彬「綿張短打」冊子中所記載的七十二手。
其人身形橫斜騰挪,盤轉旋動,手隨步動,披削、劈砍、提沖,肩窩內陷如坑,肌膚浮起一抹極淡的青黑色。
徐行自得到三豐血經後,便一直想要參悟其中奧義。
可這兩本經書中,多用丹道中的隱語遮掩,徐行雖然因自家叔父之故,也算飽讀詩書,但還是難解其中真意。
不過,雖然讀不懂內容,他卻能通過宗師層次的拳術境界,感悟到這上面每個字形,一筆一划中所蘊含的深邃意味。
這種屬於道門拳術的意味,正好可以拿來磨礪徐行的拳意,為他的宗師拳勢增添威力,也能令他的精神更加敏銳,對天地的感悟更加深刻。
踏破生死玄關,氣血貫通天庭後,徐行的精神敏銳程度,本就勝過同輩宗師。
如今又得了這般磨礪,那種冥冥中的感應,更是強盛。
就連每日能夠凝聚鏡影的次數,也增加了一次,由三次變成四次,推演武學的效率比以往高出數成。
所以,雖然暴雨天象每時每刻都在演變,徐行也能捕捉到那一縷若隱若現的節奏,將自身的氣血運轉與之共鳴,筋骨應和滾滾雷鳴,臟腑鼓動,震盪出聲。
縱然徐行並未刻意用勁,只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演武。
可他周身雨水,仍是被這種震盪一掃而空,在漫天風雨中,打出個白茫茫的「無雨地帶」。
世人都知道,想要武叩仙門,須得軀殼與精神,都臻至無垢無漏之境。
肉身為陽之實極,要成「見神不壞」,精神為陰之虛極,能得「打破虛空」。
二者合一,才是完整的武道人仙。
要通過何種路徑,將肉身修煉到見神不壞的境界,歷代武人們都有自己的答案。
以武當為代表的道門拳法,將丹道與拳術結合,是要運水谷精微,化合營衛,達到汞髓銀漿的地步,最後凝練生機為一點,逆反先天。
故而此道名為「玉液還丹」。
以少林為代表的佛門武功,則是要通過諸多秘傳手段,刺激人體潛能,化腐朽為神奇,將肉身練出種種異相,成為不腐不壞的金身。
所以此道名為「實金剛相」。
精神上的修行則更為虛無縹緲,根本沒有一條具有普適性的道路。
歷代宗師只能將打破虛空之前的精神境界,簡單分為三個階段。
其一,也是最基礎的,叫做借相。
拳法中的借相之法,便是用精神意念來催眠自己,激發人體潛能,從而打出更強的拳。
這種方法,也被稱作神打。
但想要成就宗師,拳師就要誠於己身、誠於拳術,否則便不能人與拳印,凝練屬於自己的拳勢。
這便是第二個境界,也即是所謂的至誠之道。
所以,宗師的拳術境界,又叫做「至誠而神」,意為無需借相請神,對自己足夠精誠,自然就會化作主宰己身的神明。
第三個境界,也是至誠之道的變化。
宗師的「人與拳印」,本質上是從自己的經歷中去汲取感動,提煉出真實不虛的力量,來加強拳勢。
想更進一步,則要拳與天印。
這種境界不是依靠苦練就成就,而是要從天地自然中攫取足夠多的感悟。
如此,拳師才能把握住人身、天地間那一線若有若無的聯繫,將心意彌散出去,與周身天地聯繫。
這也被稱為「返照虛空」。
所謂打破虛空,也即是要先將心意彌散開來,映照虛空,然後才能圖謀「打破」二字。
徐行的「至誠如神」雖還未臻至頂峰,卻已在這種機緣巧合中,觸摸到了一線「返照虛空」之秘。
而且,儘管手邊沒有佛道兩家的拳術秘籍,可徐行躋身宗師後,對「見神不壞」之境界,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四煉大成時,徐行本以為,自己在皮肉筋骨的修行上,已然接近圓滿。
但成就宗師,又覺醒石鏡後,徐行卻在一次次不要命的修行推演中,逐漸發現,自己在細節上的功夫,還差得很多。
無論是煉皮、煉肉、煉筋、煉骨,都有缺陷可以彌補。
武行皆知,皮肉筋骨四煉,雖然名稱相同,但各家手段不同,最終煉身成功後,呈現的效果也不同。
譬如徐行以前煉皮,用的是跟鷹爪配套的「鐵布衫」功夫,練到最高境界,一運勁周身便會青黑一片,如鐵衣罩身。
而綿張短打用來煉皮的手法,則是要將皮膜練得猶如蓮葉一般,淨無瑕穢,達到「一羽不能加,蚊蟲不能落」的地步。
而這種煉身大成,一旦成就,除非年老體衰,便不會退轉,自然也不存在改弦更張的說法。
可徐行如今卻在嘗試,能否將兩種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煉皮手段結合在一起,重新煉身,將體魄強度再往上推高一層。
這種煉法,在此界武道史上是從未有過的。
徐行其實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了,所謂的四煉大成,其實只是一個通俗的說法。
四煉大成,只是代表拳師的體魄已經可以嘗試人與拳印,不用害怕腦力不足,算剛剛踏入宗師的門檻。
事實上,皮肉筋骨還有很多提升空間,只是一般拳師很難鍛煉得到。
在宗師境界之前,武道還算有一條通行的陽關道,歷代武人自然不會浪費時間。
但徐行有石鏡在手,能夠以鏡影推演武功,模擬修行,便可以在這種險阻小路上多做探尋。
消耗兩次性命後,徐行已經摸索出來一條行之有效的道路,正要付諸實踐。
若這一剛一柔真能融會貫通,那他的煉身水平,定然會再次蛻變。
這種境界,或可稱之為極境。
徐行正是想要重煉皮肉筋骨,看看這條路,究竟能否通往「見神不壞」。
這便是石鏡給他帶來的,得天獨厚的優勢。
徐行永遠有底氣,去嘗試每一條可能的道路,並從中提煉出其他人可能一輩子也不能得到的經驗感悟。
將七十二手連環施展三四遍後,徐行的心神已然沉浸在拳法中,將捻皮為鞭,搭肉發勁的道理,盡數施展出來。
即便是雷彬復生,看見他這般造詣,也要大呼不可能。
可徐行總感覺距離自己所設想的那個境界,還差了些許,便繼續打了下去。
一聲又一聲的爆破聲接連響起,連綿不絕,宛如滾滾青雷當空炸開。
山風裹挾豪雨,呼嘯如大潮拍岸,灌進徐行肺腑中,令他胸膛滿是陰鬱潮意,像是被無數絲線牽扯纏繞。
徐行越打,越是覺得心頭堵悶,頗不痛快,周身肌膚更是劇烈震動,赤紅一片。
不痛快,很不痛快。
徐行眼角餘光瞥過腳下的黑暗深淵,遠方的森冷天幕,感覺自己就是一頭摔落在山崖間,苟延殘喘的斷翼鷹隼。
他欲要搏擊長空,卻終不可得,只能被捆縛於天地間。
徐行心中,驀然萌生一個想法。
若能這天幕撕開,暴雨扯碎,硬生生打出一個朗朗晴空,玉宇澄清,那才叫真正痛快!
這剎那,徐行與此方天地,仿佛產生了某種天人交感。
於是,念頭方起,便被天公察覺,要以雷霆震怒,令這狂徒領教何謂浩蕩天威!
一條疾電破空現世,電光枝枝丫丫地蔓延開,如一株從雲層生根的雷樹,光芒燦然奪目,照得昏暗天地亮如白晝,一根「分叉」朝徐行當頭劈落!
此際,徐行正好擺出了綿張拳中架子,右拳平伸進擊,左手翻掌作牽,胸膛猛然吸氣,小腹內擠收緊,肩膀則向前催打。
這個架子喚作「刀對鞘」,能以皮肉裹住對方拳力,再挾自身之力鼓盪出去,乃是煉皮大成才能打出來的攻防一體架勢。
俗話說,對鞘打來莫奈何,任是英雄怕我。
徐行此舉,就像是要以肉身為鞘,視天地雷霆為刀,要收刀歸鞘!
轟!!!
在山下休息的眾人感到這動靜,紛紛翻身而起,昂首望向峭壁最高處。
卻見那條獨立山巔的人影,沐浴激盪雷光,縱然直面天威也絕不俯首,脊背挺直如槍。
這種桀驁驍狂的睥睨之姿,簡直就像一尊群山深處孕育出來的妖魔,要與天公相抗!
片刻後,電光消逝,人也不見蹤跡。
山下,齊大柱等人已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
在他們眼中,這亦不是武學所能造成的場景,而是徹頭徹尾的神話仙說。
又過了會兒,一個頭頂白煙,衣衫襤褸,肌膚遍佈裂痕,滿身糊味兒的焦黑人影,從山壁上滑下來。
他瞥了眼震撼莫名的眾人,奇怪道:
「明天還要趕路,你們都不睡?」
言語聲中,他的身軀嗡嗡震動,一塊塊死皮自行剝落,露出本來面目,以及瑩瑩如玉的肌膚。
饒是細雨這種見多識廣的大拳師,此時也目瞪口呆,只喃喃道:
「妖怪,妖怪蛻皮了。」
徐行眉頭一皺,糾正道:
「不是妖怪,是拳法。」
處於極度震驚中的眾人沒有發現,漫天雨點一接觸徐行的肌膚,就如泥丸打在蒙皮鼓面上,彈了出去。
他每次呼吸,周身毛孔隨之張合,就像是有數十人、數百人在同時呼吸,與山風的穿林打葉聲雜在一起,混成如江河涌動的濤濤聲。
徐行經過雷火煉體後,終於捅破了剛柔交匯的關卡,使周身毛孔皆能開合呼吸、吞吐勁力,呼應天地變化。
顫雨流珠,周天飛露。
是為煉皮極境!
經過這一番波折,雖然徐行已有解釋,但是這些學徒看他的目光,都不免異樣。
眾人顯然已認定,這位館主大人,就是個能承受天威的大妖。
甚至還有人偷偷摸摸來問齊大柱,咱們這位館主究竟是從何時入道,道齡有沒有一千年了?
齊大柱不厭其煩,就連細雨這種性子清冷的劍客,也不由得捂嘴輕笑。
不過此次波折後,這些學徒連帶着沈一石送來的四個護院教頭,對徐行都是打心底里的敬畏,練功也是越發賣力。
——妖就妖吧,連天雷都不能奈何咱們館主,成妖還有什麼可怕的?
比起做個被官府欺凌的人,老子寧願成妖!
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眾弟子練拳的熱情空前高漲,接受「盜天機」考驗時,也展露出非凡的積極性,說一句膽氣倍增毫不過分。
所以,他們竟然只用五天時間,便這走了約莫八百里路。
這八百里路聽上去簡單,可眾人走的都是要翻山越嶺、攀岩歷巒的險阻小徑,還要冒着瓢潑大雨趕路,更有諸多毒蟲猛獸攔路。
對絕大部分人來說,這都是他們此生走過的,最漫長也最艱辛的一段路。
若不是有徐行這名宗師隨行,只怕這三十多名學徒里,只怕沒幾個能走下來。
縱然過程艱苦卓絕,最後呈現出來的效果,卻也是相當喜人。
這些劫後餘生的學徒們,個個的氣質都為之一變,眉眼飛揚,有種脫胎換骨的奮發之感,拳術武功也頗有進步。
現在,他們也終於來到了官道上。
雖然雨水已停,但經過數日夜的暴雨沖刷,這條修繕極好,足令數騎並肩而馳的道路,已滿是泥濘坑窪。
還未踏上官道,徐行就察覺到一種異樣,自從成就煉皮極境後,他就像是打通了與天地勾連的神橋,感知敏銳到了完全非人的境地。
徐行稍一凝神,聚起耳力,便聽見了混雜在風聲里,從極遠處傳來的聲音。
「哈哈哈哈,象山已破,你們還指望台州撐到何時?」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