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回到土坯房,已是掌燈時分。我點上油燈,從書包里掏出紅寶書,貼近油燈看。只是為了清理下紛亂的思緒和打發時間,並不想從熟悉的字裏行間讀出新的心得。
然而,腦間那些明暗不定、竄來竄去的想法,還是把我的視線從紅寶書上拉開,拉到對面昏幽幽的土坯牆上。
現在可以肯定,這間土坯房裏連續兩夜讓我感覺到的什麼,絕非錯覺,就是真實的發生。這房裏有着不可知的什麼,但是暫時只在我的感覺上出現,不在視覺上出現,屬於目視無形,實則有形的物類。
四嫂嫂對我說的那半截子話,以及她詭秘的表情,實際上已經為我做出了證明:你沒錯。再想想秦豫姐的表現,她三次來叫我去吃晚飯,都是站在院門口叫,而非進屋來叫,這很不符合常規。我三次從房裏出來時,她都側臉對着這間土坯房,明顯的是不想讓這間土坯房進入眼中。
這到底是為什麼?這間土坯房,怎麼讓她如此的不忍直視?
第三次與秦豫姐並肩走向飯棚時,我說秦豫姐,你都連着三次晚飯來叫我了,我現在閉着眼睛也能走到飯棚,以後不用再麻煩來叫我。
還在拿眼睛搜索我的臉的秦豫姐回答說:事不過三哈!我也就來叫你三次,因為三次,才能把吃晚飯的時間打到你的生物鐘上,以後到了這個飯點,都會提醒你。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得按時吃飯。
秦豫姐說得詼諧也輕鬆,但讓我感受深的是她的輕鬆——她說完了這些話,好似卸下了一個大包袱。我覺着,她卸下的大包袱,就是以我為「戶主」的這間土坯房。她看到了土坯房,包袱就會上身,看不到了就能卸下。這是怎樣的一種物質與精神的關係,真吊人的胃口。
仍然是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後半夜,前兩夜的感覺又來了。雖說整個白天我主要是在地里看知青們幹活,沒怎麼伸手,但地頭地尾地走,也把首次下地充當農民的我,累得不輕。現在只想安安穩穩地深睡,不情願被打擾。
我本該點亮油燈,或者拿起枕邊的手電筒照照,讓再次弄醒我什麼散去。但又怕四嫂嫂這會兒起夜,再看到我深夜的反常,於是忍住。
「誒,不管你是什麼,請你不要影響我睡覺。我天亮得去地里干農活,我得靠睡好覺,來養足勁。」我對着眼前的黑漆漆小聲說。
聲音剛從我嘴裏出來,房裏的空氣一下就凝固了。這一凝固,讓我真切地感受到,我開口前,的確有個什麼在黑漆漆中遊動,我的開口將其束縛住。說是它自己靜止住的更合適,因為我不可能施展得出束縛的力量。
凝固中,我感到有對兒耳朵,認真地張開,似乎還慢慢向我貼近。在我心跳加快,要到騰一下坐起來時,凝固開始化解,不多會兒,好像被什麼收攏後,攜帶走了。
頭頂着大太陽在地里除草時,缺覺的我沒感到什麼睏倦。這是新鮮感把睏倦壓下去了。秦豫姐教我怎樣握鋤把,怎麼下鋤頭,怎麼使手勁,又教了我辨識草與苗,便任由我自己幹了。
看着滿地里幹活的知青,想着我是其中的一個,正在廣闊天地間大有作為着,自豪感伴隨了我揮鋤的一整天。
收工的路上,我走在嘻嘻哈哈說笑的知青群的最後,踩着斜斜的夕陽光,品味着我這一天的收穫。快進炊煙四起的村里時,我想起了四嫂嫂,那本已隱遁的好奇,又把我吊了起來,真的像有把鐵鈎子,勾住了我的五臟六腑向上拎。
又在房門前洗臉時,我故意把動靜弄得很大,希望四嫂嫂能聽到。我想好了,如果我洗完了臉,四嫂嫂還沒出現在竹籬外,我就把毯子拿到院子裏甩甩,甩聲越大越好。
正在擦臉,身後啪響了聲。我回身,有一塊小石頭正在落地,可我沒看見竹籬外有四嫂嫂。
正納悶,竹籬下面傳來輕微的嘩啦聲,看去時,一隻伸進來的手在那兒擺。原來四嫂嫂連着扔完兩塊小石頭,就蹲到竹籬下。我把擦臉巾丟進臉盆里,連忙過去。四嫂嫂讓我蹲下來說話。看得出來,四嫂嫂是不想讓別人看見我倆。
四嫂嫂顯得很興奮,臉上敷了層紅暈,可能是被這種充滿地下接頭意味的感受慫恿的。四嫂嫂語速很快地問我,夜裏睡得好嗎,沒有發現什麼嗎?我本不想如實回答,可以向不如實回答,四嫂嫂可能就不好順着我的話說,房子裏怎麼回事,我還得蒙在鼓裏。
我說睡得不是很好,半夜醒了過來,感覺房子裏有個什麼。四嫂嫂繃着嘴點點頭,好像在說:是的,這我知道。
四嫂嫂眼睛不動地想了想,又問,你的床是靠着東牆,床頭向南方的嗎?我答是。你睡覺時也是頭朝南躺着的?是。在你床尾的上面,有一根有些粗的房梁橫着,你注意看過嗎?我躺到床上就能看到,但沒但沒怎麼注意。
「你得馬上把床搬到靠西牆,以後睡覺頭也不要朝南的朝北。」四嫂嫂語氣很重地說。
「為什麼?」
「你就照說得搬,你搬就能好些,不搬夜裏還得醒。」
「可不知為什麼,我幹嘛要搬呢!搬床是要費力氣的。」
「以後你會知道,現在你不用知道,你就去搬。」
四嫂嫂急了起來,臉上還流露出求我的表情。這讓我感到,我處於了主動中,便立刻拿定主意,我要用裝出來的固執,把四嫂嫂不想說出來的話掏出來。
「我不想搬,我不樂意折騰來折騰去的。我也用不着知道,天一黑我就睡我的,夜裏醒了我就醒着,沒什麼大不了。」
四嫂嫂更急了,腦門兒上都起了皺,但語速反倒慢下來:
「不是這樣的啊女娃子!可不是大不了,是很大得了的呀!大夜裏總睡不着,你身上的陽氣會被吸走,你身子太弱支不住。」
「四嫂嫂,你一說到陽氣,我聽着就像是封建迷信。」
四嫂嫂一愣,盯着我氣都不出了。我略微把眼睛向上抬,假裝固執着我行我素。四嫂嫂左右看看,還扭着身看看背後,回過身對着我小聲說:
「我跟你說了,你跟誰都不能說是我跟你說的。隊長要是知道我跟你說的,會罰死我。這事不許對外來的人說,你是新來的也不會有人跟你說,大家都不說這事。」
我向四嫂嫂做了嚴守「秘密」的保證。四嫂嫂看着我的眼睛,應該看出了我的保證發自心底,於是隔着竹籬貼近我耳朵。我感覺得到四嫂嫂貼近耳邊的氣息,但不是溫乎乎的,而是透着一股森涼。
四嫂嫂嗓音很低地說:「前年,這房子裏吊死過一個女知青,自己上的吊,繩子就掛在你床尾上頭那根有些粗的橫樑上,踩着床尾套上的繩套。」
嗓音又壓了壓:「她是69年來的,吊死時剛20出頭,埋在那個山上了。」四嫂嫂指下右側的一座坡較緩的半大山。「你現在躺在床上,臉就對着那根橫樑,你得把床搬到離橫樑遠的地方。」
見我的表情還有些遲疑,四嫂嫂又加重語氣:
「一定要搬,沒得法子,不搬真不敢想你會被怎樣。」
說完,她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鬆了口氣,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隨後貓着腰斜插着離開竹籬。到了我這院的門前的村道時,她才直起身,匆匆往家走。
四嫂嫂可能以為還會有人來我這裏,所以她是帶着一顆提防的心,來說她想說的話。她不知道,秦豫姐不會再來叫我去吃晚飯,生產隊長(她說的隊長)也沒了再來的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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