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家村之所以叫四家村,是因為這村子剛建成的時候就只有四家,東西南北各佔一角就成了一個村,直到現在也還是巴掌那麼大。
冷月趕到的時候天已大亮,正是秋收農忙的時候,村里僅有的幾戶人家連老人孩子也都下地幹活兒去了,整個村子只有雞犬撲騰的聲響,光天化日的依然靜得讓人心裏發毛。
上回來時這村子也是這麼靜的,卻不覺得靜得這般駭人。
上回來時她覺得那浣衣女家院子門口乾淨得古怪,景翊說是小村里民風淳樸,幫着掃掃也是正常,如今看來恐怕跟民風是沒什麼關係了。
冷月低頭看向被路上那層厚土留下的各種痕跡,足印混着轍印,可以想像早些時候村民紛紛從家裏牽着牲口出來趕去地里的場面,冷月蹲身下來細細看了半晌,總算在蕪亂的痕跡中找到了兩條雖已被碾蓋得亂七八糟,但仍看得出與昨夜那輛運夜香的板車極為相似的車轍印子。
兩道車轍印子從村口一直延伸到村中一處破敗的院落門口,比那浣衣女的住處還要破敗幾分,若不是這兩道車轍在此處戛然而止,冷月很難相信這裏還是有人在住的。
院裏沒有一絲響動,連雞鳴狗吠都沒有,冷月小心地躍上黃泥混着麥秸稈砌成的院牆,一眼便看見了停放在院裏的那輛板車,兩個大桶已倒空涮淨,半濕不干地晾在一旁。
冷月恍然。
她每日都要洗刷這樣兩件大東西,周圍人家必然已對她家中的清洗聲習以為常了,難怪她一連剖洗三人,清洗血污的水聲竟從未惹人懷疑過了。
冷月輕巧地落進院中,悄然無聲地閃到這間屋舍的牆根底下,這才隱約聽出屋中細碎的響動。
好像是鐵刃之間相互絞磨的聲響。
利落而有節律
剪子?
冷月一愕。
那三人的肚皮確實都是被菜刀割開的,他們身上的毒瘡也都是被單面利刃剜出來的,但那三人除了都被開膛破肚剜瘡填蠟之外還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是被剪子搞出來的。
只不過與這些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她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對景翊提過了。
這樣特徵是在死者生前還是死後弄出來的,驗屍根本看不出來。
但無論如何,這屋中八成又是一位着了道的。
冷月深吸了一口氣,泛着隱隱污臭的空氣中沒有絲毫的血腥味,心裏不禁微微一松,閉目靜立了片刻,大概定出剪刀聲傳出的位置,這才一掌擊開本就破敗不堪的屋門,閃身掠入,屋門被撞開的重響還沒落定,便有一道身影在一聲悶哼之後順着屋中的床邊倒了下來。
冷月手腕一沉,穩穩地接住了從倒地之人手中落下的剪子。
冷月這才騰出空來轉頭看了一眼靜靜地仰躺在床上的人,一眼對上那身熟悉的官服,一愕之下又看見那張惦記了一整宿的臉,冷月呼吸一滯,忙丟下剪子,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又抓過他的手腕在脈上摸了一把,這才長長舒了口氣,兩腿一軟,「咚」地在床邊跪了下來。
還好,還好
他要有個什麼萬一
冷月也不知自己在床邊呆愣了多久,忽聽得院外有馬車走近的聲音,才恍然想起自己在來之前先去了一趟安王府,沒來得及跟蕭瑾瑜說清原委,只問他要了一輛馬車,唯恐有人傷重無法及時送醫。
這會兒大概是要讓犯人與苦主共用了。
冷月自嘲似地苦笑了一下,扶着床邊站起身來,勉強提了提精神,在屋中翻出一條麻繩,把方才被她一掌擊暈在地的女子捆綁了一番,又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拔出塞子,伸進指尖從裏面挑了一點藥膏出來,在景翊人中上薄薄地抹了一層,待了須臾之後便在他人中上使勁兒一掐,那睡得極深的人就眉頭一皺睜開了眼。
「唔唔?」
睜眼看見床邊的人,景翊不禁狠狠一愣,抬頭往四周看了看,一眼落到那個被綁結實之後遠遠地放到門口牆邊的人,才確定自己腦海中的那些記憶不是做夢夢來的。
景翊頂着有點發暈的腦袋從硬得硌骨頭的床上慢悠悠地爬起來,皺着眉頭抬手揉了揉氣味有些古怪的人中,挫敗感十足地嘆了一聲,「謝謝」
「不用。」冷月嘴唇輕抿,也不問他什麼,只轉頭看着天色道,「現在審她來不及了,還是直接帶到安王府當着王爺的面兒問吧。」
景翊迷迷糊糊中好像在冷月轉目之間看到了點異樣的神情,微怔了一下,才點點頭道:「好。」
「我跟王爺借了馬車來,你就和她坐車吧。」
景翊坐在床上直了直腰背,溫然笑着搖搖頭,「不要緊,就是一點兒迷藥,騎馬還是不礙事兒的。」
冷月轉回臉來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好像斟酌了一番才道:「你現在這樣子不大合適騎馬。」
「嗯?」
景翊一愣之下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他現在的樣子?
他現在的樣子怎麼了?
他剛才還在慶幸冷月來得及時,這女人還沒把他開膛破肚,連衣服鞋子都還穿得好好的。
冷月一時也不知這話該怎麼說,索性彎腰垂手,從床邊的地面上撈起了一把長發,直直地遞到景翊面前。
頭髮?
景翊狠狠一愣,忙抬手往自己頭上一摸,這才發現自己如幕如瀑的長髮竟生生被剪去了一大截,這會兒不過只有及肩的長度了。
景翊兩隻狐狸眼登時瞪成了滾圓的,瞠目結舌地看着自己被剪下的頭髮看了半晌,才欲哭無淚地嚎了出來,「她剪我頭髮幹什麼?!」
「我好像跟你說過,死者的死狀跟宰好的豬是一樣的」冷月看了看握在自己手裏的青絲,又看了看景翊被剪得甚是詭異的腦袋,帶着一絲惋惜淡聲道,「宰豬里有個步驟就是褪毛。」
「」
景翊一時間竟覺得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看起來是個什麼鬼樣子還在其次,主要是冷月那句不合適騎馬說得一點兒也不錯,他這會兒要是穿着這身官服頂着這個腦袋從京城大街上走一遭,明天早朝肯定就有一堆摺子是參他侮辱官儀官容的。
這些人會不會在參奏的同時笑到下巴脫臼,以及他爹會不會舉着雞毛撣子追着他滿院跑,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景翊還在心裏萬馬奔騰地想着,忽見冷月把從地上拾起來的頭髮擱到床邊,揚手拔劍,銀光一閃之間斬下了她自己的一綹頭髮。
景翊一驚,慌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你這是幹什麼?」
景翊還以為她是想把自己的頭髮也剪成這個長短來安慰他,差點兒嚇脫了魂兒,但冷月只斬下這一綹就收了劍,一手捏着自己這綹頭髮,一手在剛才放到床上的那把頭髮里抓出差不多粗細的一綹,兩綹併到一塊兒擱在手心裏揉搓了一下,徹底揉成了均勻的一股,才像結麻繩一樣接連綰了三個結,看得景翊又是一愣。
這好像是
「我在安王府聽趙大娘說,夫妻倆拜過堂之後要一人剪下一綹頭髮,打個結系在一塊,才能算是結髮夫妻。」冷月淡淡地說着,把結好的頭髮收進了懷裏,愈發淺淡地補道,「你家好像沒有這個規矩,不過既然你都剪下來了,那就別浪費了。」
冷月說完,不等景翊反應,就匆匆走到門口,抱起那被五花大綁着的人走了出去。
景翊在安王府兩個侍衛看戲班的猴兒出場一般的目光中鑽進馬車裏的時候,冷月剛安頓好那個還在昏迷中的人,見景翊進來便要出去,卻被景翊出聲喚住了。
「你先別走。」
冷月愣了愣,「有事?」
景翊在座位上找了個離那女人最遠的地方窩了起來,才眨巴着眼睛望着冷月道:「我害怕。」
冷月從沒聽過一個大男人能把害怕這兩個字說得這麼理所當然,不禁噎了一下,朝那不省人事的人看了一眼,「人都綁起來了,醒了也動不了,你怕什麼?」
「怕你。」
冷月又是一愣,「怕我什麼?」
「怕你騎馬的時候哭出來,視線不清楚很危險的。」
冷月愣得更厲害了,定定地看着這個一臉關切的人,沒好氣的聲音有點莫名的底氣不足,「我我哭什麼?」
「我也想知道,可惜這個看不出來。」
冷月嘴唇輕抿,一時無話。侍衛等半晌不見冷月出來,揚聲喚了句冷捕頭,冷月猶豫了一下,到底在景翊溫和的注視下目光一沉,揚聲回道:「我跟景大人說幾句話,勞煩牽馬。」
外面侍衛不知想成了些什麼,笑着應了一聲。馬嘶車動,車廂忽然晃動起來,景翊到底是被冷月硬喚醒過來的,迷藥藥效還未褪盡,一晃之下忽然一陣頭暈目眩,險些從座位上栽下去。
冷月忙扶了他一把,看向他的目光閃了一閃,「沒事吧?」
景翊微微一怔,就着她的攙扶極近地打量了一下她神色格外緊張的眉眼,「你想哭是因為我?」
冷月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僵了一僵,卻仍沒有鬆開,垂下頭來抿嘴靜了好半晌,才低聲輕道:「你的安危比我的命重要。」
景翊一怔。大多數情況下這句話都不過是句動人肺腑的甜言蜜語,他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把這句話說得這麼實在,好像不過是在陳述一件事實一樣。
冷月說罷這句,又同樣實在地接着道:「如果你出點兒什麼岔子,我冷家一門就都不用活了。」
(二)
景翊怔得更狠了。
果然,她嫁給他是奔着一個差事來的,但這樣差事似乎不是他先前想過的那些刺探甚至刺殺,而更像是
景翊輕輕蹙起眉頭,試探着問出一句連他自己都覺得萬分詭異的話來,「你嫁給我是為了來保護我?」
冷月微微點了下頭,那一綹被她自己削斷的頭髮輕輕盪過微顫的肩頭,看得景翊心裏一時間五味雜陳。
怪不得這些日子他走到哪兒她都要跟到哪兒,還總是一副時時刻刻擔心他擔心得要命的樣子
他實在想不出自己認識的人里有哪一個是會關心他關心到用人家全家人的性命相脅,逼人家來嫁給他從而保護他的。
何況能拿一門都是武將的冷家人來威脅,必也不是尋常的人物。
還沒等景翊問出這是哪個王八犢子乾的,冷月已垂着目光淡聲輕道:「我也不知道皇上為什麼要讓人保護你,他也沒說要保護你到什麼時候,他只跟我說派任何一個人來都會有響動,咱倆本來就是有婚約的,不如就讓我自己提出來嫁給你,光明正大地嫁到你身邊來,就算是滿城皆知也沒人懷疑。」
景翊那聲到嘴邊的王八犢子直直地咽了回去。
皇上
難怪他當日一跟老爺子說成親的事兒,老爺子二話不說就捋袖子準備開了,既然是皇上的餿主意,即便老爺子未必知道這兒媳婦自己送上門來的真正目的,但一定是早就知道有兒媳婦要過門的
他到底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長大的,皇上有心保護他,他倒是可以理解,但問題是他出宮來已經有半年了,這半年裏他也沒出過什麼事兒,皇上怎麼突然就想起要找人來保護他了,還非得是偷偷摸摸地保護他?
莫不是因為近來總跟他過不去的那些摺子
景翊正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琢磨着,就聽冷月又低聲道:「你現在弄成這樣我也不知道皇上是會罰我,還是會罰我家裏人。」
景翊一怔抬頭,正撞見冷月低着頭抿着嘴,眉眼間的英氣也遮掩不住那點不知所措,看得景翊心裏一動,不禁溫然苦笑,「你放心,都不會。」
皇上抱病以來脾氣確實差了不少,但還遠不至於差到因為他掉把頭髮就去草菅人命的地步。
冷月蹙眉抬頭,望着這信誓旦旦的人使勁兒搖了搖頭,壓低着聲音道:「這事兒皇上不准我跟任何人說,你要真想幫我,就還當什麼都不知道吧。本來就是我沒辦好差事,皇上怎麼發落我都是我活該的。」
「唔」景翊倚着廂壁擰起眉頭,像是慎重琢磨了一陣,才道,「這樣吧,你說一聲喜歡我,我就當剛才什麼都沒聽見。」
冷月狠狠地呆愣了一下,臉上驀地一熱。
「誰喜歡哎!」
冷月一窘之下忘了是在馬車裏,忽地站起來,腦袋「咣當」一聲撞到了車頂上,生生把車廂撞得一震。
冷月剛抱着腦袋縮回來,眼前被撞出來的星星還沒落下去,就聽駕車的侍衛憋着笑揚聲道:「景大人,冷捕頭,這車駕上有安王府的牌子呢,您二位就給安王爺留點兒面子吧。」
冷月在好一陣頭暈腦脹中把這話琢磨過味兒來的時候,景翊已仰靠在廂壁上無聲地大笑了好半天,笑得都快抽過去了。
冷月漲紅着臉朝着景翊小腿踹了一腳,本就是只想叫他別再笑了,連一分力氣都沒使足,景翊還是裝模作樣地抱着小腿鬼哭狼嚎般地喊了一嗓子。
馬蹄聲中登時又混進了一陣嗤嗤的憋笑聲。
眼瞧着冷月方才還在隱隱發白的臉驀然紅冒了煙,景翊心裏微松,勾起一道悠悠的笑意,借着車廂搖晃,一把把那個只想找個什麼縫鑽一鑽的人拽進了懷裏,趁她在錯愕中回過神來之前湊到她耳邊輕道:「我是靠問供吃飯的,你這絕密的皇差不也讓我問出來了嗎,這點兒事你還跟我抵個什麼賴啊?」
冷月習武多年,定力極佳,全身上下沒什麼地方是不禁碰的,唯獨耳朵,從小就是如此,被人挨近些說句尋常的話也會登時臉上發熱全身發麻,更別說是這樣的話
冷月只覺得像是被人一把推進了油鍋里似的,全身登時酥麻一片。景翊似是覺察了她的異樣,又朝着她耳邊火上澆油地輕輕吹了口熱氣,撩得她差點兒亂了喘息。
「唔?」景翊腆着一張純良無害的臉抱歉地看着軟在懷裏的人,「我以為你長大了耳朵就沒事兒了呢,還是不能說悄悄話嗎?那我以後小心好了。」
冷月一愣,這才想起來這事兒他是知道的,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她都忘了曾經告訴過他了,他居然還記得,不但記得,還故意拿這來招惹她
冷月沒好氣地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剛要把這缺德到家的人推開,就覺得箍在腰間的那條胳膊緊了一緊,胳膊的主人就眨巴着眼睛一臉無辜地看着她道:「你再掙我就喊了。」
他強摟着她,他還要喊
冷月一時間氣不打一處來,多使了幾分力氣,輕而易舉地就從他懷裏掙了出來,還沒等坐直身子,就見這人嘴角一勾,揚起胳膊肘子就朝廂壁使勁兒撞了一下。
「咚」的一聲大響之後,冷月還沒回過神來,就聽這人帶着濃濃的笑意嚎了一聲,「哎呦你輕點兒啊——」
車廂外一陣憋無可憋的笑聲傳來,冷月臉上騰得一紅,眼瞅着景翊又要張嘴嚎些什麼,慌地下手捂了這人的嘴。聲音雖止住了,但那雙笑彎的眼睛還在意猶未盡地盯着她,看得她心裏好一陣撲騰。冷月認命地一嘆,捂在他嘴上的手掌一松,破罐子破摔地一腦袋扎回了這人的壞里,「你抱你抱你抱」
景翊似乎已不滿足於此,兩手往後一背,一動不動,有些怏怏地道:「你還沒說喜歡我呢。」
冷月為數不多的耐心快被他折騰完了,揚手往他肩上一擂,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有完沒完了!」
景翊倚在原處不動,只抬手揉着被她擂疼的肩膀,頗委屈地抿了抿嘴,「你欺負我。」
「誰欺負誰啊!」
景翊睫毛對剪,「我欺負你,你打我啊。」
「你——」
冷月高高的一聲提起來,卻不知吼他一聲什麼才好。這人明知道她是奉了皇差來保護他的,他被剪撮頭髮她都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一通什麼嚴懲,他居然還讓她打他
冷月這輩子還沒被什麼人逼到過這般任人宰割無力還手的份兒上,一時既窩火又委屈,緊咬着牙深深吸了好幾口氣,還是沒把湧上來的眼淚憋回去。
景翊純粹只是想逗逗她,倏然見她撲簌簌地掉下眼淚來,慌得好一陣手忙腳亂。
「哎哎哎別別別!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被他這麼一哄,冷月終於想出了一句合適吼他的話來。
「你混蛋!」
「對對對我混蛋,我混蛋」景翊巴巴地揚着一臉討好的笑,只恨自己沒有長一根可以搖晃的大尾巴,「我要是不混蛋,她就不會把我抓去宰了嘛。」
冷月一愣,愣得眼淚都顧不得抹了,帶着哭腔就皺起眉頭問道:「你是被她抓去的?」
她一直以為他是隻身來抓人卻被人制住差點兒被害的,怎麼是被人抓去的?
一見冷月轉移了注意力,景翊忙賣力地點頭道:「是啊是啊我都沒染梅毒病她就想剖我了,你說我是有多混蛋啊?」
看着他這樣樂呵呵地一口一個混蛋地自己罵自己,冷月氣也氣不起來,抬手抹了兩把臉上的殘餘的淚痕,深深吐納平順了呼吸,才板起臉來沒好氣地道:「你不是已經找京兆府把收夜香人的名冊要走了嗎?」
「是啊」景翊誇張地一嘆,苦着臉點點頭道,「昨兒在大理寺看到一個書吏吃壞肚子,來來回回折騰,我就一下子想起這些收夜香的人來了我拿來名冊之後就對着上面的人找到在成珣家門口那條街上幹活的,問了半天什麼都沒問出來,又去找在蕭允德家門口那條街上幹活的,那老太太更不像是能殺人剖屍的,然後這村里倒夜香的事兒又不歸京兆府管,我就把這個擱一邊兒了你說我笨成這樣,咱倆生出來的孩子像我怎麼辦啊?」
冷月本還在想着自己要是沒聽到京兆府書吏的那番話,而是先景翊一步拿到了這本名冊的話,應該也是像景翊這樣一個個查過去的,因為沒有他識言辨謊的本事,沒準兒還要比他多浪費很多工夫在這條彎路上,突然聽到他末了這一句,一噎之下涼颼颼地斜了他一眼,「掐死他。」
「」
冷月看着他微微發黑的臉順了順氣,才抽了抽鼻子道:「你都沒懷疑她,那是怎麼被她抓起來的?」
景翊轉過這張微黑的臉看着那個被冷月安置在車廂一角的人,幽幽地嘆了口氣,「我本來是想等夜深人少的時候去煙花巷子裏探探剜毒瘡的事兒呢,結果一去就碰見她在巷子裏被人罵着打,我就過去幫了個腔,她自己說是經常的事兒,我看她好像被打得不輕就說送送她,我還以為她跟其他收夜香的一樣住處離幹活的街不遠呢,誰知道她一路給我帶這兒來了」景翊說着,回過頭來深深地看了冷月一眼,「你比她美太多了。」
冷月又是一噎,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卻又忍不住偷眼瞄了瞄那女人的臉,才若無其事地板着臉正色問道:「然後她就給你灌了迷藥?」
景翊像是被問起什麼不堪回首的舊事一樣,格外愁苦地笑了一笑,才嘆道:「她沒灌,我自己喝的我走了大半個城之後渴得厲害,一進門她就給我遞了碗水,我還特地拐彎抹角地問了她幾句話,確定她沒有害人的意思我才喝了半碗,然後歇了沒一盞茶的工夫就睡過去了」
景翊說罷,伸手揪住冷月的一角衣擺,小心翼翼地拽了拽,「看在我差點兒被自己蠢死的份兒上,就別跟我一般見識了。」
冷月一時沒繃住臉,「噗」地笑了出來,好氣又好笑地揚手拽回了自己的衣擺,「我哪有資格跟你一般見識啊,我的命還在你手裏攥着呢!」
眼見着冷月鬆了口,景翊這才像被刑滿釋放了一般舒了口氣,伸手摟過冷月束得緊緊的細腰,把人整個圈進懷裏,在那雙剛剛掉過眼淚這會兒又含羞含笑的眼睛上輕輕落下一吻,展開一個無賴卻也溫熱的笑容。
「我一定好好攥着,這輩子都不撒手。」
緊張了整整一宿之後冷月多少有些疲乏,被景翊摟着,被馬車晃着,不多會兒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兒來,半睡半醒中聽到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喚了聲「景大人」,才一個激靈睜了眼。
景翊感覺到懷中一動,低頭看了過來,溫然笑道:「你也醒了?」
馬車還在跑着,冷月從景翊懷中坐起來,才發現先前被她一掌打暈的那個女人已醒了過來,正縮在他倆對面的角落裏惶恐地望着他們的方向。
「景大人」女子有些怯怯地道,「這、這是怎麼了?」
一想起那屋中的情景,冷月直到這會兒還有些心有餘悸,不禁沒什麼好氣地冷聲道:「這是我把你抓起來了。」
女子怔怔地看了看捆在自己身上的麻繩,又驚懼中帶着憤憤地望向冷月,「你你是什麼人,憑什麼抓我?」
「刑部官差。」冷月葉眉微揚,依舊冷聲道,「你抓了我相公,我憑什麼不能抓你?」
「你是景大人的夫人?」女子好生一怔,忽然神色一松,搖頭笑了起來,「誤會,誤會了景夫人誤會我了,我對景大人絕無非分之想,我把他留在我家,也是為了幫你的。」
景翊本在一旁靜靜聽着,沒打算出聲,他如今算是苦主,身涉案中就不便再對嫌犯問供了,可忽然聽到這麼一番話,實在有點兒忍不住了。
倒不是因為她這番話聽起來太像胡說八道,恰恰相反,景翊竟在這番話與她的神情中找不見一絲胡說八道的痕跡。
(三)
她說對他沒有非分之想是實話,說把他留在她家是為了幫冷月,居然也不是信口胡謅的。
景翊禁不住蹙眉問道:「你殺了我,能幫她什麼?」
「殺你?」女子有些怔愣地轉目看向景翊,既茫然又委屈地道,「景大人何出此言,我何時要殺你了?」
景翊又是狠狠一愣,這女人的茫然與委屈里沒有一點作假的意思,好像她當真就是沒打算殺他一樣,即便是在朝堂里摸爬滾打大半輩子的老狐狸也不可能裝得這麼滴水不漏。
難不成
抓錯人了?
景翊還愣着,冷月已冷聲道:「你放在床邊的那把菜刀是準備夜裏磨牙使的嗎?」
女子又驀然笑了起來,連連搖頭,「我就說景夫人是誤會了我不是要殺景大人,那刀只是用來把景大人的肚膛打開的。」
這回連冷月也一塊兒愣直了眼。
她雖沒審問過什麼嫌犯,但她也可以想像得出,一般嫌犯為自己辯駁開脫的時候一定不是這樣說話的。
什麼叫不是殺人,只是把肚膛打開
倒是景翊先一步若有所悟地回過神來,和顏悅色地問道:「你為什麼想要打開我的肚膛?」
「恕碧霄直言,」女子微一頷首,謙和恭敬地道,「景大人流連煙花之地,總是有些不大乾淨的。」
景翊輕輕蹙眉,「你想把我剖開,是想要把我弄弄乾淨?」
「正是。」女子嫣然一笑,笑得溫婉而客氣,「不瞞景大人,我也是在煙花巷裏伺候過人的,知道常去那裏的男人要沾染多少髒東西,但凡去過那種地方,從裏到外就都不乾淨了」女子笑容淡了幾分,眉眼間泛起些許淒楚,接道,「不把這些髒東西清出來,早晚要髒到骨子裏,就像我那相公一樣,怎麼洗也洗不淨了。」
冷月一愕,她相公?
她進院時確實沒見到她相公,但屋裏一角確實堆了些亂糟糟的酒罈子,看得出家裏是有個酒癮很大的男人的,她還以為那男人像京兆府書吏說的那樣出去鬼混了,敢情是被她
景翊溫和的眉眼間不見什麼波瀾,依然像閒談般不疾不徐地問道:「除了你相公,你是不是還這樣清洗過三個男人?」
「是。」女子微一抿嘴,笑得有幾分羞怯,好像景翊這一問是誇了她什麼似的,「起初只是碰巧在煙花巷子裏看見了翠娘的男人,翠娘本就過得孤苦,若這男人污了,日後成了親她的日子就更難過了,我就請了那男人到家裏來,給他清洗了一下還有一個是瓷窯的老闆,那天很晚的時候在鳳巢里喝得醉醺醺的出來,嘴裏嘟嘟囔囔全是罵自己的夫人,我就把他帶回來了前兩天是成記茶莊的那個公子,我認得他,我在鳳巢的時候還給他陪過酒,聽說後來還娶了鳳巢的姑娘,既然遇上了,我就把他請來了」
女子說罷,瘦削的顴骨上已泛出了一抹紅暈,不待追問便補道:「我把他們清洗乾淨之後都順路把他們送回家門口了,我也不圖人謝,就悄悄送去的等迷藥過去他們醒過來,就又是乾乾淨淨的了。」
逮了那麼多犯人,這種殺了人還擔心別人謝謝她的犯人冷月還是頭一回遇上,冷月聽得全身直發毛,瞠目結舌地看向景翊,景翊倒已是一副瞭然於心的神情。
這女人並沒把自己乾的這些事兒當是什麼作奸犯科的壞事,反倒還覺得是做了件不張不揚的好事,他昨夜旁敲側擊着盤問她時當然是問不出絲毫惡意的,便是那碗摻了迷藥的水,她端給他時也儼然就是一副為了他好的模樣
進大理寺之初蕭瑾瑜就提醒過他,察言觀色識言辨謊這種事用在朝堂上許是十拿九穩的,用在衙門裏就要留三分懷疑,因為犯案這檔子事遠不是善惡真假這麼簡單的,他這會兒總算是明白蕭瑾瑜說的是什麼意思了。
心懷善意透出來的神情,人與人之間是相差無幾的,但天曉得這人心裏懷的是什麼善意。
景翊苦笑着無聲一嘆,「你想把我剖洗乾淨,是因為我幫你解了圍,你想要感謝我嗎?」
「正是。景大人大恩,碧霄無以為報。」
「不用不用不用」景翊有點無力苦笑搖了搖頭,「舉手之勞,實在當不起你如此重謝。」
景翊說着,轉目看向還在努力消化這個犯案理由的冷月,哭笑不得地道:「先別把她往安王府送了,你先帶她去大理寺獄醒醒盹兒吧,我去給安王爺打個招呼再說,免得她把王爺攪合懵了,回頭挨訓的還是我」
冷月剛點了點頭,女子便慌道:「我我沒做什麼壞事,為、為什麼要帶我去大理寺獄啊?」
冷月一時有點詞窮,景翊倒是微微眯眼,牽出一道極盡謙和的微笑。
「你這清潔人的法子太費時費力了,大理寺獄裏常年關的都是不乾淨的人,那裏有的是更好更快的法子,你既然有度人的心,何不去好好學學呢?」
女子登時眉目一舒,含笑頷首,「多謝景大人。」
「不客氣,呵呵」
景翊從窗口飄進屋裏來時冷月也已從大理寺獄回來了,正一個人在屋裏不急不慢地換着衣服。
窗下便是茶案,景翊一躍進來就把自己往茶案旁的椅子裏一扔,閉眼揉起了太陽穴,「總算是按時把差給交上了」
冷月把一件略舊的素色外衫披到身上,繫着腰帶頭也不抬地道:「人是抓來了,但你都跟她說是進去學手藝的了,這供還怎麼問?」
「不管。」景翊悠悠地伸了個懶腰,「這回我是苦主,問供審案就沒我什麼事兒了」
要不是因為這個,他才不會放心大膽地說出那番鬼話來呢。
冷月瞥了一眼這當苦主還當得美滋滋的人,「大理寺卿嚴大人昨兒晚上就在懸賞捉拿你呢,你不用回大理寺幹活兒嗎?」
景翊抬手揉了揉自己那一頭半長不短的亂發,「安王爺看在我為了查這案子差點兒豁出命去的份上,答應給我派個輕鬆點兒的活兒,近日不用去上朝,秋審結束之前也不用去大理寺跟着折騰了皇上一時半會兒見不着我,你也不必擔心挨罰了。」
景翊氣定神閒地說着,伸手把茶壺了拎過來,摸過一個杯子,剛要往裏倒茶,倏然手腕一滯,把茶壺放了回去,捉起杯子湊到眼前看了一圈,「這杯子怎麼裂了?」
冷月抬頭往他手上看了一眼,「我拿它砸人了。」
砸人?
景翊一愣,這杯子雖不值錢,但還是足夠結實的,能把杯子砸成這樣,挨砸的人肯定也好不到哪兒去。
「你砸的什麼人?」
冷月垂手繫着腰帶,朝景翊屁股下面揚了揚微尖的下巴。景翊一怔低頭,這才發現自己坐的這把椅子下面竟還捆着個人,一驚之下「噌」地從椅子上竄了起來。
被捆在椅子腿兒上的人軟塌塌地垂着腦袋,嘴被一塊兒布頭堵着,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即便如此,這身衣服景翊還是一眼認得出來的。
「季季秋?」
「她就是折騰累了睡着了。」冷月收拾着衣服漫不經心地道,「我去廚房看看他們把排骨燉成什麼樣了,你在這兒聽她慢慢跟你說吧。」
景翊還盯着被捆成粽子的季秋怔愣着,就聽冷月又道:「對了,我剛去大理寺獄的時候周大人跟我說,成珣的那個管家死在獄裏了。」
景翊一愕,「死了?」
「自己撞牆死的,死前沒說什麼也沒寫什麼。」冷月穿好衣服,卷着袖管怏怏地嘟囔道,「他看不慣他家爺娶個風塵女子就下毒手害人家,明明就是他理虧,臨了了還非來這一手,顯得他多忠心多冤枉一樣。」
景翊眉心微沉,一時無話。
冷月把一盆熱氣騰騰的排骨端回來的時候景翊正在房裏喝茶看書,先前被她捆在椅子上的人已經不知去向了。
冷月就像是從來都不知道那條椅子腿兒上綁過一個人似的,走進屋來徑直就把飯菜擱到了桌上,美滋滋地抱怨道:「我就知道他們是打算剁成小碎塊兒拿細柴禾燉的,這種法子燉足年的豬就是糟蹋好東西你來嘗嘗,這是我換硬柴燉的,不如他們做的那麼精細,但味兒肯定比你以前吃過的都好。」
景翊擱下手裏的東西站起身來,深深吸了口氣。不用嘗,光是在屋中瀰漫開來的濃香就足以證明她說的是實話。
景翊湊到桌邊,對着那盆堆成小山的排骨端詳了一番。這一看就不是自家那些做慣了精細菜的廚子弄出來的,八角桂皮草果乾辣椒什麼的還在湯汁裏面泡着,大塊兒的蔥姜也沒撈出來,排骨塊兒大得根本不能下筷子夾,景翊索性卷了袖子,下手抓了一塊兒送到嘴邊,剛吮了一下順着淌下的湯汁就滿足地輕「唔」了一聲。
排骨的滋味濃得很直接,入口之後沒有任何拐彎抹角的過渡,也沒有什麼百轉千回的緩衝,除了濃香就是濃香,純粹端正得像極了這個燉排骨的人。
「唔聘禮給少了。」冷月正有些忐忑地等着這個過日子極講究的人的一句評價,沒成想等來這麼一句,不禁一愣,「什麼聘禮?」
景翊在手裏這塊碩大的排骨上找了個合適的地方細細地咬了一口,一本正經地品了一番,才道:「景家給你的聘禮啊,下聘禮那會兒你也沒說還有這個手藝嘛。」
冷月恍然反應過來,臉上一熱,狠瞪了一眼這個總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人,「啃骨頭都堵不上你的嘴!」
景翊往凳子上一坐,一邊專心致志地對付着手裏的排骨,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你可沒堵上嘴,為什麼不問問你抓來的人我是怎麼判的?」
「問這個幹什麼?」冷月葉眉一挑,拽了張凳子坐下來,下手抓過一塊排骨,狠狠啃了一口,「我抓的人海了去了,挨個兒都要打聽,我一天到晚也甭干別的了。」
「按律該把她送去礦場做苦工的,不過碧霄入獄,京兆府衙門那兒正好缺個收夜香的,我把她送過去了。」
冷月像是聽着鄰家大娘議論早市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似的,只不疼不癢地「哦」了一聲,就心無旁騖地繼續啃排骨了。
「你不想問那我能不能問一句,」景翊微抿嘴唇,抿去那層淡薄的油漬,才看着這啃骨頭啃得又快又狠的人道,「她是不是對你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
冷月這才停嘴抬頭看了他一眼,她雖沒這人的眼力,但也能隱約感覺出了這人故作漫不經心之下的惴惴不安。
這人何等聰明,季秋會對她說些什麼他大概用腳趾甲都能猜得出來,能讓他心裏沒底的必不是季秋說了什麼,而是她信了什麼吧。
「你放心。」冷月咽淨嘴裏的東西,伸出舌尖沿着油乎乎的嘴唇舔了一圈,才道,「她說的我都不信。」
眼看着景翊怔了一下,冷月丟下手裏那塊被她三下五除二就啃了個乾淨的骨頭,吮了吮沾在指尖的湯汁,「我只信我看見的,她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我都沒看見,但是她要下毒害我,我看見了。」
冷月說罷,眼睫輕輕對剪,垂下眉眼遲疑了一下,才小聲補道:「你對我好,我也看見了。」
他對她好?
他要是真對她好,早就該把她捧在手心裏讓所有人都看個一清二楚,還至於讓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生被一群下人欺負了這麼些天,又是被人下毒又是被人羞辱的嗎
景翊苦笑,「我哪裏對你好了?」
冷月抬起目光看向這個笑得有些發苦卻依然從骨子裏透着溫柔的人,本來一夜沒睡血色有點淡薄的臉頰上泛起了一層紅暈,還是沒把目光從他輪廓柔和的臉上挪開,「我胃疼是經常的事兒,我自己都懶得揉,你還給我揉了一宿小時候的事兒也不知道你還記得多少,反正從小到大就只有你一個人問過我疼不疼,而且不管我說疼還是不疼,你都覺得我疼。」
「等會兒」不等冷月越來越輕軟的聲音落定,景翊在她這番話中驀地猛醒過來,兩眼一眯,把拿在手裏啃到一半的排骨丟回了湯盆中的排骨堆里,「我說我忘了點兒什麼呢,大夫不是說讓你這幾天好好調養調養嗎,怎麼又啃起排骨來了,還這麼大一盆不許吃了,我讓廚房送碗粥來。」
景翊說着就端起湯盆,毫不猶豫地往外走去。
「你敢端走試試!」
冷月響亮的一聲砸過去,景翊既沒停腳也沒回頭,冷月就只聽到一聲氣定神閒的迴響。
「我敢,你打我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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