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北院。
蔣守靜手按劍柄,直直地站在書房,指揮一眾兵士四處亂翻,眸光冰冷。「呀」的一聲,房門推開了,錢守財快步走了來,垂首道:「千戶大人!」
蔣守靜轉過身,皺眉道:「那三個鳥人打哪裏冒出來的,乾的什麼鳥事兒?」
「呆呆愣愣的那個是本地的石匠,名叫二狗,前些日子,他爹在我這裏做工,暗地裏竟背着我們偷摸販賣石雕,被我抓了個正着。我便差人好好教訓了他,但這傢伙實在太犟,死不悔改,不肯交稅,就被我打死了。我又讓人將他的屍首扔到了石場,裝成採石被砸死。本來,這次我打算拉那個二狗頂罪,正好跟他的死鬼老爹作伴,不知怎麼又冒出一男一女,都有些手段,壞了我的事兒!」錢守財眸光陰冷狠辣。
聽語氣,他和蔣守靜竟是極為熟悉。
「他們知道什麼鳥事?」蔣守靜眸中殺意湧現。
「估摸是知道些什麼,要不然也不可能這麼湊巧!」錢守財咬牙切齒地道。
蔣守靜冷哼一聲,心知這傢伙十有八九是想報私仇,不置可否,換了個話頭道:「那個老東西就沒表現出什麼異常?這幾日可曾見過什麼可疑的鳥人,有沒有什麼可疑的鳥狀?」
「我一直在他身邊,確實嚇得要死,但也沒見他露出什麼可疑蹤跡。這幾天他見的人都是府里的老人,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妥!」錢守財小心作答。
蔣守靜咬了咬牙帶着幾分怒容道:「就沒見到那本魚鱗圖冊?」
「未曾。」錢守財小心翼翼地道。
「廢鳥!」蔣守靜大怒,「給老子好好找!不然非砍了你的鳥頭!」
「是!」錢守財縮了縮脖子,趕忙轉身離去,剛走兩步,又聽蔣守靜喝道:「回來!」只得賠着小心又走了回去。
「此間事決不能泄露出去分毫,找人把那三個鳥人做了吧!」
「是!」錢守財笑容冰冷。
趙心一和辰煙兩人跟着二狗來到了家裏。只見小小的院子裏擺滿了各種石雕,有成品有半成品,有獅有虎有魚有龜,大小不一,形態各異,卻都特別傳神,透着一股子靈動勁兒。
趙心一和辰煙兩人十分新奇,摸摸這個,看看那個,讚不絕口。趙心一笑道:「看不出你人老實,做出的東西卻靈動的緊!」
二狗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好些都是我爹做的。」不覺神色有些黯然。
趙心一察覺到了異常,心道又是一個悲傷的故事,趕忙換個話頭道:「來的都是客,我們都餓了,你這個做主人的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吧!」
辰煙白了趙心一一眼,沒好氣地道:「騙子的臉皮真厚!」
二狗到底老實,什麼也沒說,一溜煙忙活了起來。趙心一滿臉堆笑,向辰煙獻殷勤道:「姑娘,鬧了一上午,想你也是累了,快請進屋歇一會兒!」趁着二狗忙活,他反客為主當起了主人。
辰煙哼了一聲,也沒拒絕,跟着趙心一進了屋,兩人四下打量一圈兒,一副破桌椅,一個破柜子,還有一張石塊架起來的木板床,「家徒四壁」這個詞興許就是為眼下這個光景創的吧!
趙心一還好,並未怎麼樣,隨意從桌子下面抽出一個方凳落了座。辰煙卻是越看越驚,疑道:「看他手藝不錯,做的東西也是上品,況雪花石雕銷路也好,價格也不低,他家怎會貧窮至此?」
聽到這個問題,趙心一疑惑更增,死死地盯着辰煙,這姑娘一身富貴氣,未經世事,還有這麼高的本事。早聽師父說過,窮學文富練武,修仙更是修的都是金山銀山,一般人家可修不起。再加上之前的那塊金牌,和她這憂國憂民的說話語氣,她十有八九是個顯貴的皇親國戚。
辰煙發覺趙心一正直直盯着自己,面色一紅,叱道:「你這騙子好生無禮,是不是皮又癢了?」說着就要動手。
趙心一擺手笑道:「姑娘怕是不姓辰,而姓北燕的國姓——燕吧?」
辰煙陡然一驚,冷冷道:「你這騙子胡亂說些什麼!不知胡亂攀拉皇親是死罪嗎?」
趙心一絲毫不驚,細細察言觀色,她的前一句話帶着幾絲慌亂,後一句話卻威嚴十足,絕不像一般人。他雙眸微眯,有了個更大膽的想法,面上裝作十分篤定的樣子,決定要詐她一詐:「我猜你是公主,而你也不叫什麼辰煙,真名極有可能就是燕辰!」
辰煙抄起了桌上的寶劍,趙心一嚇了一跳,正要起身逃跑,她卻又放了下來,嘆氣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趙心一不由吃驚,暗道我也就是隨口一猜,還真他娘的猜中了!她真是公主,我偷了她的錢袋,毀了她的金牌,還把她賣到了青樓,這還不是個死罪?
他趕忙站了起來,咳了兩聲,故作高深地道:「一嘛是因為姑娘的那塊金牌,二嘛就是姑娘全身散發的出塵氣息,處處透着高貴,也就公主這種身份才能相配一二!」
這姑娘的確便是北燕的公主,燕晨。
燕晨翻了個白眼,嗔道:「小騙子,你還真是油嘴滑舌!」
趙心一趕忙為燕晨抽出一個凳子,又非常狗腿地用衣袖使勁蹭了蹭,道:「公主快坐,不知公主」
「住口!」燕晨皺眉,轉頭望向屋外,二狗還在忙活並未察覺這邊動靜,趕忙壓低了聲音,「不要暴露我的身份,否則要你好看!還像以前一樣稱呼我。」
趙心一趕忙點頭稱是,又趁熱打鐵問了一堆的問題,這姑娘也真沒什麼心機,一口氣全招了。
原來,下個月飛龍院就要開科了,各位年長的皇子都被皇帝派出去發「英才帖」去了,卻留她在飛龍院繼續修煉,無論她怎麼軟磨硬泡,皇帝都不讓她去。她心下不服,便偷了金牌,對師父謊稱接了父親的密令出門辦差。她這師父正忙着開科事宜,也沒多問,就由她去了。
不曾想,才剛剛跑到壽縣,正準備大幹一場,卻遇到了趙心一師徒兩個,偷了她的錢財不說,就連她偷來的金牌也給順走了,還把她給賣到了青樓,差點把她給氣死,東西是小,丟臉是大,這要是傳回皇宮、飛龍院,以後還讓她怎麼混!
趙心一趕緊再次賠禮道歉,唯恐燕晨揪住不放,換個話頭道:「這英才帖是什麼?」
燕晨苦笑道:「其實就是請柬,請人參加飛龍院的入院科考!」
「修仙不是世人所求嗎?」趙心一有些詫異,「應該是削尖了腦袋往裏擠才對,怎麼還用的着你們這些」壓低了聲音,「皇子公主親自去發請柬?」
燕晨搖了搖頭,道:「說來話長,這就得從北燕的建國開始說了」
原來,如今五大家族之一的白柳岸柳家始祖柳神清當初問鼎青龍慶洲時,燕天行便是其麾下最厲害的一員大將,據說其當時修為已經到了化神期,符術冠絕一洲,立下赫赫戰功,後來論功行賞,便將北楚國封給了燕天行,成了青龍慶洲唯一的一個異姓王。燕天行遂改國號為北燕,傳承至今。
北燕也算是以武立國,太宗皇帝燕天行在世時,符術高絕,麾下符師眾多,英才無數,掙下了靈符之國的美稱,白柳岸對北燕也是禮讓有加。然燕天行駕鶴西去之後,白柳岸又創下了修仙學院,乾仙院,名師眾多,功法、寶貝也遠勝本洲他處,北燕眾多修仙者改換門庭,轉投到了乾仙院,北燕地位從此江河日下。
北燕第三代皇帝——靈宗皇帝胸有大志,看到了其中危機,為與白柳岸搶英才、爭國運,在宮中二十四衙門的基礎上,又設了兩個衙門,「飛燕局」和「護龍局」,對外聲稱是為了保護皇室專設的衙門,其實就是暗中培養修士的秘衙。學生是從民間暗中挑選出來的,都是身具靈脈的修仙胚子,自小培養,並許以高官厚祿。這麼弄了十幾年,還真為北燕培養了不少英才。
有道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靈宗皇帝的兒子四皇子與大皇子爭奪皇位,為了取得白柳岸的支持,主動將此事泄露給了白柳岸。白柳岸當即下了一道詔令,大意說是靈宗皇帝為青龍慶洲培養人才煞費苦心,白柳岸大加表彰,願意派人幫靈宗皇帝在飛燕局和護龍局的基礎上建立修仙學院,並賜名為「飛龍院」,作為乾仙院的分院,院中所有傑出弟子皆可報考乾仙院,合格者准予入院修行。
「厲害,真是厲害!」趙心一嘖嘖稱讚,「好一招釜底抽薪!這麼一來,你們北燕國算是為別人做了嫁衣!」
燕晨瞪向了趙心一,後者趕忙道:「既然如此,你們還大費周折發英才帖幹什麼?」
燕晨嘆了口氣道:「這不是希望他們能夠感念知遇之恩,以後主動留在飛龍院,留在北燕嘛!」
趙心一一時無語,沒想到窮人有窮人的苦,富人也有富人的愁!轉念一想,自己不正要去飛龍院嘛,趕忙道:「姑娘,你看看我,」燕晨一臉詫異地望了過來,他拍了拍胸脯,由於用力過猛,拍的自己咳嗽了兩聲,「咳咳我就是那種特別知恩圖報的人,人家給我一碗水,我就還人一口井,你那個英才帖不如給我幾百張?」
「幾百張?」燕晨眼一瞪,「你要這麼多幹嗎?」
趙心一暗道那還用說,當然是要賣了,嘴上卻說:「我這不是看姑娘辛苦,想主動為姑娘分擔些嘛!」
「就你?」燕晨一臉的不信,「你這騙子肯定沒安什麼好心!」
趙心一嘆了口氣,一臉的委屈,還待要爭辯。二狗那邊已經端來了飯菜,兩個菜根窩窩頭,一小碟醃菜。粥倒是不少,足有一大盆,可是米粒卻少得可憐,數都能數的過來。
「那個我已經吃過了,你們吃吧!」二狗顯得十分侷促。
趙心一也不客氣,拿起一個窩窩頭夾了一筷子鹹菜便大口啃了起來。燕晨鼻子有些酸,瞪了趙心一一眼,正要張口,趙心一卻搶先道:「真是好吃!」給燕晨使了個眼色。後者略一猶豫,也拿起窩頭吃了起來,一臉的難以下咽。
趙心一又美滋滋地喝了一碗湯,很是知足。兩人吃了,二狗笑了笑,出去收拾鍋灶去了。
燕晨心裏很不是滋味,皺眉向趙心一道:「喂,我之前問的問題你還沒有答我呢!」
趙心一沒心沒肺地道:「什麼問題?」
「他家為什麼這麼窮?」
趙心一望着燕晨冷笑道:「這還不簡單,苛捐雜稅多又重唄!」
「你胡說!」燕晨怒喝道,「我父親以身作則,省吃儉用,能省就省,從未加過稅,收稅有據,束民有方,怎麼就稅重了?」
說到這個事兒,趙心一根本不忌憚對方身份,絲毫不讓,正色道:「你們的事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個匠戶,手上沒有一分田,只能做個石匠,靠雕石為生,但當地買賣石雕皆由大戶控制,旁人私自買賣那是自觸霉頭,輕則遭毒打,重則可能連小命都要丟掉。要想自己販賣,只能運往別處,可個人販賣石雕,物重量少,租船、僱人費用會很高,再加上沿途稅卡層層剝削,待運到彼處,不賠個底朝天就不錯了!所以,他只能將其就近賤賣給當地的囤戶,由囤戶出貨變賣!倘若遇到個心善的囤戶,勉強能掙個餬口度日的錢。否則」冷笑不語。
「你胡說!」燕晨大怒,「哪有這麼多的稅?」
「那我給你講個我親眼見到的故事!」趙心一嘆了口氣,「壽縣的張三做的是販賣燈草的生意,他運了一船的燈草從壽縣到麗山府宏遠縣去賣,經過敦熾縣收了他五兩銀子稅錢,經過鋥陵縣又收了他五兩銀子稅錢,而他這船燈草總共才值七兩銀子,眼看要到宏遠縣稅卡,還要收五兩稅錢,他便哭着把燈草全扔到了水裏!你說這稅重不重?」
「你」燕晨氣得說不出話來。
趙心一接着道:「我再告訴你,根據北燕律令,不單是二狗,就連他的子子孫孫也都會是個匠戶,永世不得脫籍!」
燕晨緊咬貝齒,惡狠狠地瞪着趙心一,後者不卑不亢,絲毫不服軟,他早就想跟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講講道理了,今天終於等來了這個機會。只是,不曾想第一個針對的人竟是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姑娘,雖然過了嘴癮,但心裏特別不爽利,猶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你們在幹什麼?」二狗一回來,被裏面劍拔弩張的氣氛嚇了一大跳。
燕晨向着二狗道:「我來問你,你外面一個石雕能賣多少錢?」
「做做得好,差不多能賣三四十文。」二狗被燕晨嚇了一跳。
燕晨皺了皺眉,望向了趙心一,那神色意思就是雖賣的不多,也沒你說得那麼少!
趙心一搖頭道:「折去礦稅還剩多少?」
「十幾文!」
「『戶律』規定,礦稅只得取二到三成,不得超過四成,誰這麼大的膽子?」燕晨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來。
二狗不敢搭言,趙心一突然有些不忍,心想她倒也心善,畢竟跟她也沒什麼關係,語氣不覺柔和了起來,開口道:「你可知『包稅』一說?」見燕晨一臉的茫然,「所謂包稅,便是前代西宗皇帝為了充實自己的私庫,也就是你」咳了咳,趕忙改口,「就是皇室的內廷私鑰庫,專門派遣內侍到各地充當礦監稅使,收取礦稅,內侍們只管撈銀子,不願麻煩,便將許多礦都承包給了當地的大戶們!約定好了每月收多少稅,多出來的都歸大戶們,少的則需要大戶們自己補。」
「那些大戶怎麼可能自己補,他們只管往自己錢袋子裏裝錢,誰管平頭百姓的死活。這麼一來,百姓們就又多了一層盤剝,苦不堪言。有道是,苗疏稅多不得食!」
「一派胡言!我」燕晨怒斥道,「當今皇帝體恤百姓,早就將所有的稅錢都納進了國庫,皇室內廷私鑰庫根本就沒幾個錢!」
趙心一轉頭向二狗道:「白石縣的礦稅要交給誰?」
「都要交給錢老爺和洪老爺,就是我們今天在門口見到的那兩個!」
「他們竟如此大膽,找死!」燕晨從桌旁抄起寶劍就要出門。
趙心一伸臂擋住了她的去路,後者怒氣沖沖,拔劍就要斬,趙心一急忙道:「我的小姑奶奶,他們背後還有人!」
「還有誰?」燕晨劍抽一半,停了下來。
「小姑奶奶,你也不想一想,他們要是背後沒人,能有這麼大的口?不怕撐死?」趙心一有些哭笑不得,「我都查過了,這個錢凌武是戶部尚書錢凌虛的弟弟,那個所謂的錢南院就是錢凌武給錢凌虛準備的。而洪志御則在白石縣經營多年,是五軍都督府左都督洪江成的侄子。這兩位好的穿一條褲子,而他們的後台一個管北燕的錢糧,一個管北燕的兵馬,哪個不是權勢滔天,就是當今皇帝動他們怕也要好好掂量掂量!況且他們背後有沒有人還不知道呢!」
趙心一話說得難聽,尤其是最後一句,燕晨氣得肺都快炸了,更可恨的是她竟無言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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