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碧血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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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點兒滴滴答答敲在溝瓦上,清脆的一片響。屋子裏卻寂靜,夜裏冰冷,周身像泡在冷水裏發着寒,視野里燭光朦朧,蠟燭淚一滴滴落在瓷盤上,層疊地凝成一朵朵梅花印。離開沈玦他又能去哪呢?有人的地方才叫家,沒有沈玦他就沒有家了,他又成了一個沒有根蒂的浮萍。

    夏侯瀲垂着頭,鬆了握住沈玦腕子的手,心直沉下去,落進了深不見底的枯井。

    然而,剛剛鬆手的那一剎那,他的手又重新被握住。

    他驚訝地望向沈玦。

    「夏侯瀲,」沈玦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你是不是有病?」

    他轉過身來,一步一步逼近夏侯瀲,森森燭影映着他的臉,是冰冷的灩然。夏侯瀲被他逼得後退,漸漸沒了退路,後背壓在立柜上,雲頭銅栓子戳着他的腰,微微的疼。沈玦揪住他的衣領,咬着牙道:「娘娘腔?大小姐?夏侯瀲,虧你想得出來!」

    沈玦離他太近,幾乎臉貼着臉,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沈玦溫熱的呼吸。他不敢正視沈玦,沈玦每一個充滿恨意的眼神都能讓他痛不欲生。

    他沙啞地開口:「少爺,我沒有哪裏可以去,你殺了我吧。」

    他閉着眼等沈玦的發落,那一瞬間顯得格外的長,心在爐鍋里煎熬。窗外夜風拂過,新發的枝葉撥剌剌地響。在那片風雨交織的靜謐里,夏侯瀲的下巴忽然被沈玦捏住,被強迫着抬起頭,唇上抵上同樣的溫熱。

    夏侯瀲猛地睜開眼,眸子幾乎縮成一條細線。

    他沒有等來發落,他等來了一個吻。

    一瞬間,萬籟俱寂。

    ………

    他被吻得倒不過氣來,直到腿顫身搖的時候沈玦才鬆開他。燈火中兩人四目相對,彼此的臉皮都像燒紅的烙鐵。夏侯瀲看見沈玦艷若桃李的唇瓣,腦子更是轟然一聲巨響,渾身上下熱血沸騰。

    「少少少少少……」他緊張得舌頭直打結,話兒都說不明白。

    沈玦卻鎮定自若,他一方面覺得幸福,一方面又覺得苦澀,兜兜搭搭這麼久,原來夏侯瀲也喜歡他的。天意真是作弄人,把他們折騰得暈頭轉向天爺才歡喜。對着燈細細看夏侯瀲,這才看見他劉海底下的傷。他磕得太實誠,腦袋上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豁口,都不知道會不會留疤。沈玦吹了幾口氣,問他:「疼不疼?」

    夏侯瀲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他覺得這吻簡直像從天而降一個餡餅,砸得他神魂都出了殼。血潮好不容易平息下來,沈玦吹幾口氣,又讓他情難自已。他抓住沈玦的手臂,使勁兒喘了幾口氣,道:「少爺你沒發燒吧?你……你喜歡我?」

    這麼大喇喇地說出口,沈玦終於紅了臉,別過眼,咳了一聲道:「你有眼睛不會自己看麼?親也親了,抱也抱了,還問這個。」

    「什麼時候的事兒?」夏侯瀲直愣愣地問。

    這讓沈玦怎麼答?難不成說打小就上了心麼?沈玦埋怨地橫了他一眼,轉過身道:「什麼什麼時候,我哪知道,總之肯定比你晚。」

    夏侯瀲半天沒吭聲,沈玦回眼瞧他擰着眉,倒不像很高興的樣子,心裏掙扎了幾下,偏過頭不情不願地道:「應當也沒有晚多久。」

    「少爺……」夏侯瀲低低喚他,「要不今兒這事兒,你還是忘了吧。」

    這話兒聽在他耳里簡直像晴天霹靂,他猛地轉過身,把夏侯瀲抵進牆角,滿眼都是猙獰,「你什麼意思?」

    夏侯瀲靜靜看着他,低聲道:「有違天倫,對你不好。」

    「……」沈玦眼睛裏的猙獰慢慢消退,沉默了半晌深深嘆了一口氣。夏侯瀲這傢伙,年紀輕輕卻跟個老媽子似的,滿腦子的迂腐念頭。伽藍長出這麼根苗兒來也真是奇了,沈玦緩了口氣,問道:「那剛剛在床上那事兒,你是也打算忘了?」

    夏侯瀲渾身一僵,之前在床褥上見的那兩滴血像兩根針,扎入心頭。

    沈玦垂着眸,語氣裏帶了哀怨,「阿瀲,你得了我的身子,便想跑麼?」

    夏侯瀲忙道:「我不是這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夏侯瀲臉紅得像剛從爐鍋里爬出來的,他支吾了一下,問道,「你、你那裏還疼麼?」

    沈玦知道他們這事兒算是成了,夏侯瀲這輩子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垂眸幫夏侯瀲整了整衣領,濕噠噠的,是剛剛在雨里淋的,他道:「沒事兒,倒是你,穿着濕衣服,當心凍病了,走,帶你回去換衣裳。」

    「少爺,」夏侯瀲卻不動,拉住他袖子,定定看他眼睛,「你要想好了,跟了我,要受委屈的。」

    沈玦微有些怔忡,燈影里夏侯瀲神色鄭重,他這才明白為何知道他們兩情相悅夏侯瀲也沒有多餘的歡喜,他並非頭腦迂腐,食古不化。

    他是怕他受委屈。

    「不委屈,」沈玦眸子裏都是融融的春意,「一點兒也不委屈。」

    夏侯瀲拉下他的手,道:「這眼前頭一件就是委屈。少爺,你跟了我,沒有八抬大轎,也沒有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咱們是男兒,你又是廠督,千萬雙眼睛盯着你,更不能把事兒宣揚出去。不過……」夏侯瀲將他鬢角的髮絲別到耳後,露出光潔的臉龐,「我肯定待你好。明日咱們便去祠堂祭拜咱娘和蘭姑姑,把這事兒跟她們說了,再挑個好日子辦一桌酒,從今往後,你便是我夏侯瀲明媒正娶的媳婦兒。」

    沈玦:「……」

    他簡直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憂愁。這事兒讓他為難,該怎麼讓夏侯瀲心甘情願從了他。他萬沒有想到好不容易把媳婦兒追到手,還要想法子讓他接受自己是媳婦兒。或許得擇個時機辦了他,他得了趣兒,自然便從了。

    夏侯瀲還在那絮絮叨叨,「我們可以找蓮香姐當咱們的媒人,我再置辦婚書和聘禮,這三媒六聘就齊了……」

    沈玦咳了一聲,道:「祭拜的事兒還是緩一緩吧,我怕你娘她老人家受到驚嚇。」

    「這你不用擔心,我覺得她挺喜歡你的,要不然當初也不能一見面就把靜鐵給你。」夏侯瀲笑了笑,說,「況且她不同意也沒法子,最多託夢來罵我兩句。」

    沈玦想她老人家該託夢來罵他。

    「還有,少爺,你得改口叫娘了。」夏侯瀲嗓音輕輕,好像生怕唐突了他。。


    沈玦頗有些不好意思,點頭嗯了一聲,瞧夏侯瀲嘴唇有點發白,料想是雨里跪了那麼久,凍着了。撩袍踅身往外走,道:「婚嫁的事兒明兒再說吧,走,回去換衣裳上藥,等會兒凍病了有你好受的。」

    夏侯瀲說好,提步想要跟上,腦袋忽然發起暈來,他想這回真是着了道了,幾百年沒有生過病,今夜竟中了招。他靠着立櫃喘了口氣,腿腳突然也發起軟來,他這才發覺不對勁兒,臉頰流下兩道溫熱的液體,茫然地用手一擦,卻見滿手鮮血,登時懵了。

    跨過門檻,夏侯瀲還沒有跟上來,沈玦皺了眉,返過身尋他,「怎麼還不……」話戛然而止,屋子裏夏侯瀲背抵着立櫃捂住口鼻,鮮血一滴滴從指縫裏流出來,落在地上,砸出一個一個血點子。他的眼睛也流着血,在臉頰上綿延出兩道血痕,燭火下照着,萬分猙獰的模樣。

    夏侯瀲勉強站着,腿腳徹底不聽使喚了,身子靠着立櫃往下滑,沈玦上前摟住他,嚇得魂飛魄散。

    「阿瀲,你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夏侯瀲想說話,喉頭被血哽住,說不出口。四肢越發麻木起來,像被壓着千斤重擔,使不上勁兒。視野越來越模糊,沈玦喚他的聲音也越來越遠,好像整個人都沉進了黑乎乎的水裏,一切都和他隔着一層,他越落越深,越墜越遠。

    恍惚中,他又聽見那久違的呼喚,萬分遼遠,隔着遙遠的彼岸,跨過生與死的界限傳來。

    「小瀲——」

    ————

    百里鳶伸手摸摸持厭的額頭,他蜷在被子裏閉着眼,一張臉蒼白得像冰雕,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層陰影,說不出的憔悴。

    「哥哥服藥的時候都很安靜呢,一點也不像旁的刺客,發瘋的發瘋,撒潑的撒潑。」百里鳶撐着下巴望着持厭的睡顏,「極樂果會讓人產生幻覺,你說他會看見什麼?段先生。」

    外面剛下過雨,地上泛着粼粼的亮光。段九望着青黝黝的夜空,什麼也沒說。

    「你在等什麼?」百里鳶問他,「等夏侯瀲的死訊麼?」

    「是啊,」段九長嘆了一聲,「畢竟是看着長大的孩子,他要死了,我心裏難過。這個孩子從小就頑皮,刀譜不好好背,刀術也不好好練,到了十二歲還是個半吊子。我猶豫了很久,才決定將他培養為下一代伽藍住持。」

    百里鳶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他怎麼能和持厭比?」

    「能。」段九笑了笑,說,「持厭十四歲刀術便達到宗師水準,弒心滿懷希望帶着他進雪山參拜先代閻羅,你以為他是為何鎩羽而歸。」

    「我爹娘不喜歡他,我知道。」

    段九搖搖頭,「是因為他沒有心。沒有心的人沒有軟肋,不能成為閻羅的傀儡。那時候的持厭是一把純粹的殺器,我見了他便知道他無法成為伽藍住持。可是夏侯瀲可以,他的軟肋太多,隨便挑一根都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但他的刀術不是很差勁麼?這麼差勁,怎麼震懾其他刺客?」

    「我原本也不想選他。可弒心乃叛逆之徒,我必須找到足夠強大的刺客替代他。然而八部除了迦樓羅和緊那羅換代頻繁,不足以擔當大任。迦樓羅肆意妄為,我行我素,緊那羅笑裏藏刀,城府極深,都不是合適的人選。若從孩子裏挑揀,放眼整個伽藍村,要麼是大字兒不識的乞丐,要麼是到了村子裏還偷雞摸狗的流氓,伽藍的孩子的確可以成為一把利器,卻絕不足以駕馭旁的利器。矮子裏拔將軍,也只有小瀲稍稍能入眼。」段九道,「但這小子的不學無術讓我震驚,三次刺殺三次失敗,要不是有前輩幫襯,他早已命喪殺場。」

    「所以你借弒心的手鍛刀?」

    「不錯。真正的利刃必以仇鑄,必以血鍛。我向弒心推選了他,弒心殺其母,成利刃。」段九緩緩閉上眼,「而我只需在合適的時機告訴他真正的兇手是弒心,再助他誅殺弒心,伽藍便可平穩換代。」

    「你告訴了他,但沒想到,他殺了弒心之後就逃之夭夭了。弒心那個慈父還給了他七月半的解藥,讓他完好無損地活到了今天。」百里鳶眼裏浮起嘲笑的神色。

    「不,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他。那日我去尋他,他卻喝醉了酒,神志不清,滿嘴胡言。大仇得報便如此荒唐,喝酒嫖妓,五毒俱全,果真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段九的眉頭深深皺起,「但我沒有想到,半年後,這小子突然歸來,殺了弒心。」

    「是誰告訴的他?」

    「不知道。他殺弒心之後,改頭換面逃離伽藍。持厭也在雪山失蹤,我派去截殺持厭的刺客統統失蹤。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弒心真正的用意。」

    「用自己的性命為代價送他的孩子逃離伽藍麼?住持死,伽藍大亂,這是逃跑的好時機。」百里鳶蹲下來戳持厭的額頭,一戳一個淡紅的印子,「可是你錯了,持厭沒有七月半的解藥,我撿到他的時候,他正七竅流血呢。弒心就是讓持厭來殺爹爹的,他要夏侯瀲活,要持厭去死,持厭幫夏侯瀲滅了伽藍,夏侯瀲就可以安安穩穩活下去。」

    「哦,是這樣麼?」段九撫着窗台,低低嘆道,「倒也有道理,持厭一出生便是弒心選定的殺器,他天生便是為了殺百里家的閻羅而活。」

    百里鳶端詳持厭的睡顏,許是被她戳的,他睡得不安穩,眉間緊緊皺着。百里鳶歪着頭幫他撫平眉鎖,喃喃道:「哥哥好可憐,幸好我撿到哥哥了,我要帶他和姐姐一起回雪山,我們一家人快快樂樂地住在一起。」

    「閻羅,你不應當如此眷戀私情,」段九伸手接住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我老了,重整伽藍耗費了我太多心力,我經年不愈的刀傷正在帶走我的生命,現在無論是煙葉還是極樂果都無法鎮療我的傷痛。」

    百里鳶掉過頭,望着段九黑沉沉的背影,「你快要死了麼?」

    「閻羅,我已為你遴選了新的八部,他們會代替我為你震懾所有刺客。」段九收回手,冰冷的雨水在他指間滴落,「接下來,我會為你殺了沈玦,扶持願意與我們合作的廠督上任。路我已為你鋪好,伽藍的未來在你手裏,閻羅。」

    百里鳶站起身來,默然無言。她想起很多年前她獨自站在臨北侯府的廢墟里,漠然望着斷壁殘垣下扭曲的屍骸,那裏面有她的父母,三個哥哥,三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這個男人從漫天血色的紅霞里走來,站在重門之外對她遙遙作揖。

    「伽藍段九,願為新任閻羅肝腦塗地。」

    百里鳶輕聲道:「我會好好安葬你的,段先……」

    百里鳶的話忽地一滯,她的腰後傳來堅硬的觸感和絲綿破裂的聲音,一個黑色的影子在她身後直起了身。段九迅速將她拉到身前,大聲一喝,尖利的呼嘯聲掠過耳邊,一支黑色的短矢劃破冰冷的空氣,穿入持刀人的肩膀,將他釘在牆上。

    木刀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段九拾起木刀,用手指輕輕摩擦木刀鋒利的刃口,嘆道:「持厭啊,小瀲教了你很多東西,你學會了削木刀,還學會了偽裝。」

    百里鳶摸摸後腰,襖子破了,她摸到底下的鎖子甲,觸手冰涼。

    「小瀲要死了麼?」持厭低聲問。

    「哥哥,」百里鳶輕輕喊他,「我給你機會,我不罰你。你不要想夏侯瀲了好不好,夏侯霈要他不要你,弒心也要他不要你,你為什麼還要喜歡他呢?我才是你的妹妹呀,我們一樣,都是被家人拋棄的人。」

    段九燃起了燭火,黝黯的屋子盈了光,牆上落了拉長條兒的人影子,隨着搖曳的燭火滿屋子的晃動。持厭抿着唇把短矢從肩膀上拔出來,鮮血迸濺,百里鳶想過去,段九伸手攔住她。

    「持厭,你還有機會,去殺了沈玦,我給你自由,讓你去見夏侯瀲的骸骨。」段九道。

    持厭沒有理他,捂着肩膀推開門往外走,冰涼涼的空氣浸透中衣,牆外傳來馬蹄聲,一聲聲很均勻,越來越遠,漸漸聽不見了。恍惚間他覺得心慌,心在腔子裏收縮,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來。他喘着氣,可連涼氣都嗆口,喉頭一甜,有溫熱的液體從嘴縫裏流出來,緊接着是眼睛、鼻子、耳朵,白紗交領上沾了血,在昏沉沉的夜色里像悄無聲息綻放的紅梅。

    他終於跪了下去,閉上眼,倒進深不見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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