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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落日淹沒在宮樓盡處,琉璃瓦染上一層薄薄的金色,遠遠看去,像滿目的碎金。
沈玦親自捧着一碗參湯去往承乾宮。如今承乾宮有了新主,是剛產下二殿下的李貴妃。三年前死在承乾宮的那個妃子已經被人淡忘,宮裏頭就是這樣,人死了就像燈滅了,再潑天的榮寵也煙消雲散,死了人的宮院照樣住人,仿佛只要有帝寵榮華,鬼魂便不敢來侵擾。
重重深宮,哪個宮院不曾死過人呢?
沈玦低着頭,踏入門檻,進了圓光罩,李氏坐在寶座上冷眼瞧着他。那是個眉目清淡的女人,長得不算大氣,還是才人的時候着一身天青色的馬面裙,皇帝見她柔婉溫和,一夜臨幸,便有了二殿下。縱然曾經溫婉和順,如今滿身琳琅寶飾,也堆砌出盛氣凌人的模樣。
「皇上呢?」李氏瞧着十指上的丹蔻,冷絲絲地開口。
「陛下日理萬機,夙興夜寐,不曾得空來瞧娘娘。不過娘娘放心,陛下無一時不惦記這娘娘,這不,剛和前朝的大人們議完事,便催着奴婢送參湯來了。」沈玦臉上掛着得體的微笑,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像衣服上的繡飾,樑柱上的雕花,缺之不可,恰到好處,「陛下還囑咐奴婢,定要看着娘娘喝完才能走。」
李氏揚了揚手,身邊一個宮女走到沈玦跟前,端起參湯遞到李氏眼前。
李氏低着頭用勺撥了撥湯麵上的油花,道:「參湯倒是日日有,陛下卻沒有親自來過哪怕一回!怎麼,嫌我生了孩子,胖了,丑了?」撩眼瞥向沈玦,嗓音驀然一沉,「還是因為你們這起子殺才,淨日裏領狐媚子到陛下跟前媚主邀寵!?你當本宮不知道麼,前幾日魏公公進獻的揚州瘦馬可是風光得很,陛下去豹房都帶在身邊,美人與猛獸,真是相得益彰!」
沈玦愈發低眉順目,「娘娘說笑了,那不過是陛下尋新鮮,一時的小玩意兒罷了,哪能和娘娘比?連個封號也不曾博得的伎子,娘娘何必放在眼裏。」
「本宮不放在眼裏,怕是過幾日,你們便不把本宮放在眼裏了!」李氏氣得咬牙切齒,連托盤帶湯碗一同扔向沈玦,邊上人一聲驚呼,沈玦卻硬是動也不動。湯碗沒扔着沈玦,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破冰似的脆響。可那木質托盤卻砸在了沈玦額角,鮮紅的血珠沿着烏紗帽的系帶淋漓往下滴。
沈玦畢竟是司禮監秉筆,魏公公跟前的紅人,連皇上對他也多有倚仗,前朝後廷,誰不賣他幾分薄面?李氏竟敢對他下這麼大的臉,邊上人都心驚膽戰。
沈玦唇邊的笑弧卻半分也不減,仿佛這傷不是在他額上似的,只欠了欠身,道:「娘娘言重了,您是主子,我們是奴婢,天底下哪有奴婢不把主子放在眼裏的道理?娘娘剛生產完,身子虛弱,沒拿穩湯碗,不慎灑了,奴婢這就去膳房再送一碗過來。」
李氏還欲發作,邊上的宮女悄悄扯了把她的袖子,她才想起沈玦是皇上跟前行走的人,現下破了相,皇上鐵定會問起,若讓皇上以為她驕橫跋扈,只怕這生下二殿下博來的恩寵都要斷絕了。
李氏拂了拂袖子,咳了聲,道:「那你臉上的傷……」
「這傷是奴婢不當心摔的,娘娘不必憂心。」
「嗯,走路看着點兒,」李氏清了清嗓子,仍是不可一世的模樣,「本宮是貴妃,又生了二殿下,沈公公,你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你若肯效忠於我,日後定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娘娘說笑了,奴婢任職於司禮監,理應為陛下分憂。」沈玦油鹽不進,依然是不動如山的模樣。
「哼,不知好歹的東西!」李氏橫了沈玦一眼,「下去吧!」
等沈玦走了,李氏方癱坐在寶座上,深深呼出了一口氣。
邊上的宮女蹙着眉道:「娘娘,您這是做什麼?若非沈公公暗中提醒參湯里不乾淨,您恐怕就要日日纏綿病榻了,哪裏還有如今這康健身子?」
「我這不是做戲嗎?誰曾想近幾日吃得太好了,力氣漲了許多,居然就把他給扔中了。你說這人,也不知道躲躲,這能怪我嗎?」李氏絞着手裏的帕子,嘟囔道。
「唉,這可如何是好?魏德那個老賊要殺母奪子,這參湯日日都送,咱們耍性兒摔個三兩回,偷偷倒掉三兩回,窗台上那株君子蘭都被澆死了。」
自從李氏產子,這參湯就沒有斷過。李氏一開始還千恩萬謝,以為陛下垂憐,自己終於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可慢慢的,李氏便覺得身子憊懶,腦袋發暈,一天到頭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太醫來看也瞧不出什麼。直到上個月送湯的人換成了沈玦,沈玦臨走時落下一張巾帕,上頭寫着「參湯有毒」,她和貼身宮女才恍然大悟,又驚又怕。
大殿下跛腳,若有個健康的孩兒出世,年紀再小也是個強勁的競爭對手。魏德和大殿下走得近,又是陛下身邊的人,事無巨細都經他的手,要在參湯里動手腳不是難事。
李氏不是個有野心的人,可運道落在了她頭上。陛下統共就兩個孩兒,未來的皇上非彼即此,她不爭也得爭。
李氏沉吟一陣,站起身,拍桌道:「魏德那老賊定是要看到本宮病得快死了才罷休,那就如他所願。稱病,閉宮門!」
另一邊,沈玦出了承乾宮才掏出繡帕捂住額角,低頭一看,護領已經被染紅了一片。小太監沈問行候在天街上,見沈玦這模樣唬了一大跳,忙問道:「乾爹,您這是怎麼了?」
這是沈玦今年開春的時候認的乾兒子。太監沒法兒生養,認親是常有的事兒,孤身一人,認個乾兒子圖個熱鬧,親親熱熱叫乾爹叫乾兒,聽着喜慶,老了死了,便讓這乾兒給自己送終。
可沈玦要的不是熱鬧喜慶,而是為了培植自己的羽翼。收乾兒就意味着提攜幫襯,相對的,他自然就成了沈玦最忠心的心腹。
沈問行今年十二歲,八歲時入的宮,沒進宮的時候是個走街串巷的小乞丐,坑蒙拐騙無惡不作,他轉着眼珠子想轍兒的時候,那蔫兒壞的模樣有幾分像夏侯瀲。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沈玦才認他當兒子。
「無妨,一點小傷。」
沈問行看了心疼,他乾爹天仙似的容貌,破相了可怎麼好,「兒子那兒有些凝肌膏,一會兒拿過來給您使,保管不留疤。」
沈玦搖頭說不必,問道:「吩咐你辦的事兒如何了?」
「有些眉目了,南邊兒傳來話,在苗疆找着了當地耆老,說五十年前有一群黑袍面具人買走了所有躑躅花和花種,還帶走了一些藥師。被帶走的藥師再也沒回去過。這事兒蹊蹺得很,我看這些黑袍人就是伽藍刺客,那些藥師八成是被殺人滅口了。」沈問行細聲說道,接着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給沈玦,「這是那老人畫下的躑躅花,兒子已吩咐人按照這樣子找了。苗疆花植豐茂,定還有野生野長的躑躅花。」
「不錯,」沈玦點頭道,「分兩撥人,一隊繼續搜尋躑躅花,一隊查探那些黑袍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兒。若有消息立刻告訴我。」
沈問行點頭哈腰,末了不忘拍個馬屁,「虧得乾爹博聞強識,若非您在雲貴地方志上發現躑躅花毒性與七月半相似,咱們現在還在兜圈子呢。」
沈玦卻還嫌不夠快。他能慢慢查,可夏侯瀲等得了麼?這幾年他也一直在查探夏侯瀲的消息,可江湖上壓根兒沒這號人物。不知道是那小子根本沒有混出個名堂,還是已經死了。
沈玦壓了壓嘴角,沒言聲。沈問行覷着他的神色,他不笑的時候眉目里都透着清冷的味道,像冬日裏橫斜梅枝上的白雪,朦朦空山裏的月光。
與沈問行分別,沈玦回房換了身乾淨衣裳,徑自去魏德那回話。
天色暗了,煌煌燈火次第起了,迢遞連成一片,白晝似的。沈玦進了文書房,太監們見了沈玦,紛紛站起身來問候,恭恭敬敬地道一聲:「沈公公。」
沈玦微微頷首,便算是打過了招呼,踅身轉過落地屏風,帷幕後面,魏德用銀鈎子逗弄着鳥籠里的雀兒,漫不經心道:「回來了?」
「義父萬安。」
魏德轉眼瞧見沈玦額角上的傷,嗤道:「是個不成氣候的。送十回的參湯打了九回,如此恃寵生嬌,便是有二殿下傍身也沒法兒長盛不衰。」
魏德將銀鈎放在沈玦手裏,沈玦恭敬地接了,跟在魏德身後慢慢地走。
魏德撩袍坐在地屏寶座上,捻着腕上被把玩得光滑透亮的菩提子,意味深長地說道:「女人家,有了榮寵和兒子就以為有了一切。理是這麼個理,可事兒不到最後,誰知道鹿死誰手?何況襁褓里的孩子,能不能長大還不一定呢。」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沈玦聽了一點反應也沒有,依舊神色平靜,仿佛魏德在說的不過是家長里短。
魏德留心看着沈玦,見他面容波瀾不驚,方滿意地笑了,「玦兒,你的火候到了。肖閆那個不中用的,強佔別人的田莊,被御史台那幫酸儒參了一本,皇上要撤了他。東廠提督之位不可無人,咱家已向陛下請了恩旨,明日你便去東廠吧。」
沈玦睫毛輕輕顫了一下,他俯首跪地,聲如佩環相擊。
「謝義父。兒子定當為義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