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陵郡,饒陽縣。
官道年久失修,崎嶇不平,甚至有不少的石塊就這麼堆積在道路上,使得車架難以通行,連高延宗都瞪圓了雙眼,我定州竟然還有這般破舊的道路?
劉桃子和高延宗領着十餘位輕騎,朝着饒陽縣城的方向繼續前進。
天蒙蒙亮,道路兩旁能看到出來覓食的野狗,嘴角流淌着水,兇狠的盯着路過的騎士,這些野狗聚成了團,見到輕騎,竟也不躲避。
姚雄率先拉弓,一箭便將其中一隻射死。
其餘眾人紛紛射箭,野狗們哀嚎,四處逃散。
劉桃子都不用吩咐,姚雄就帶着人追了上去。
高延宗一臉的失望,「這便是食人的大獸??」
劉桃子開口說道:「若只是一兩隻還好說,像現在這般,十餘只,二十餘只聚在一起,便會食人既是見到了,就得射殺才是。」
高延宗沒有說話,他看向了周圍,「那食人的大獸在何處呢?」
劉桃子抬起頭來,看向了遠處的縣城。
高延宗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縣城,更加的狐疑,莫非這縣城裏還有什麼大獸??
一行人緩緩來到了縣城門口。
有兩個縣吏坐在此處,看到這一行輕騎前來,趕忙收起了臉上的傲氣,站起身來,滿臉堆笑,也不查看過所,直接開門放行。
高延宗的眉頭再次跳了跳。
饒陽縣城內同樣有些小破舊,道路如此,建築亦然。
在道路的交叉口,能看到幾個蜷縮起來的老人,身上蓋着破爛的衣裳,躺在路口,看到路過的輕騎,急忙爬過去,掙扎着起身,「貴人!貴人!行行好,給些吃的吧求您了.給些吃的吧.菩薩保佑善人」
高延宗也不客氣,他從懷裏直接掏出了一把錢,丟給了面前那行乞者。
行乞者滿臉的震驚,瘋狂的朝着高延宗叩首,隨即便撲上去拿這些錢。
而這似是點燃了什麼,下一刻,從四面八方衝出了烏泱泱的一大群人。
這些人有的年邁,有的殘疾,總之,他們不是青壯,也不健全,大多都是喪失了勞力,沒有價值的人。
他們圍繞在這行人身邊,動靜太大,眾人胯下的戰馬都嗅到了威脅,紛紛仰起頭來,摩擦着蹄子,發出警告。
諸多騎士也被嚇到了,紛紛摸着腰間的佩刀。
高延宗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眼神錯愕。
他從懷裏再次掏出了一把錢,灑向了前方,眾人當即開始爭奪,有人發了狠,狠狠推了身邊人一把,忽有人打了起來,四周一片混亂。
「住手!!!」
劉桃子怒吼着,高延宗都嚇得一個哆嗦,四周頓時寂靜了。
騎士們紛紛拔出了快刀,而方才還在哄搶的眾人,看着殺氣騰騰的騎士們,嚇得四散而逃。
高延宗看着這一幕,臉色鐵青,「卑賤的人果然是不值得憐憫!!」
劉桃子沒有說話,他跳下馬來,一把抓住了最早被施捨的那位老人,拉着他的手,來到了高延宗的面前。
劉桃子開口問道:「你為何要在此處行乞?你的家在何處?!」
老人怯生生的說道:「無家.繳納不起貢糧,家產都被收走了。」
劉桃子冷哼着說道:「這定是因為你耕作不夠勤苦,否則怎麼會連貢糧都交不起呢?」
「貴人啊直到現在,我名下都有六十畝授田,四十畝桑田.說是讓我繳一百畝田的糧稅可這些田,我是從不曾見過的呀沒有耕地,我便是想要勤苦耕作,又如何能成?何況,我今年已經五十歲了,手足無力孩子們都已經死了」
老人沒有哭,相反,他的臉上一直都帶着討好的笑容,只是那眼眶有些紅,聲音有些顫。
高延宗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是向來不喜歡理會這些事情的,可他還是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
劉桃子鬆開了他的手,再次騎上了駿馬,看向了一旁的高延宗。
「走吧。」
高延宗低着頭,此刻竟是走在了劉桃子的身後,他忽開口問道:「兄長所說的食人大獸,該不會是惡官吧?」
劉桃子沒有回答他,只是一路走着,穿行過一條條道路,一座座宅院,行人低着頭,步伐匆匆,他們的眼神呆滯,面無表情,便是遇到輕騎,都沒懼怕,只是埋頭前進,仿佛任何事情都無法阻攔他們。
如此來到了縣城的最北邊,龐大的建築群引入眼帘。
高延宗抬起頭來,打量着面前那堪稱奢華的院牆,忍不住看向了一旁的劉桃子,「兄長,這是誰家的宅院?」
「食人大獸的巢穴。」
他們略微加快了速度,來到了宅院門口,就看到有兩個人正在來回的踱步,此兩人看到劉桃子,激動的跑了過來,行禮拜見。
「郡尉!!」
這是兩個郡吏,他們看到劉桃子,也是鬆了一口氣,「得虧您來了這幫人,當真是.」
他們顯然並不認識刺史,此刻的高延宗穿着尋常的狩獵衣裳,跟姚雄等人相差不大,便只是給劉桃子稟告情況。
劉桃子沒讓他們說完,「事情我知道了,帶我們過去。」
兩個郡吏大喜,走在前頭,領着眾人朝着那奢華宅院走去。
一路走到了大門口。
那大門兩旁立着石碑,上頭竟是雕刻着諸多的經文,那字體極為精美,正反兩面都雕刻着大量的字。
而在大門上頭,則是掛着數塊牌匾,都是些字,看起來金燦燦的。
高延宗撓了撓頭,對地方政務向來不關心的他,也根本不知道這是誰家。
郡吏趕忙走上前,迅速叩響大門。
很快,就有個人模狗樣的開了門,看到門外的郡吏,卻是冷笑了起來,「又來了?呵,勿要白費功夫,吾等清良之家,豈能聽從酷吏擺佈?!且回去吧!」
那人就要關門,劉桃子縱馬走出來,低着頭,盯着遠處那奴僕。
這傢伙看到劉桃子,竟是一點都不害怕,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莫不是郡尉前來?請容我前去稟告。」
他快步離開了此處,姚雄都氣笑了。
「兄長,勿要說了,直接殺進去吧.」
高延宗一頭霧水,「這到底是什麼人家,怎麼比我還能擺譜?!」
劉桃子只是平靜的看着前方,一言不發。
很快,就看到一個白髮老翁走了過來,他身後的奴僕帶着兩塊大牌匾,而在他們的身後,則是跟着浩浩蕩蕩的隊伍。
這些皆是士人,年紀不大,相貌堂堂,臉色冷峻,頗為不凡。
這些人越聚越多,漸漸就佔據了整個前院,從門口看去,所能看到的地方,皆是這些人,只怕是有數百。
老翁來到這裏,也不拜見劉桃子,便示意那兩個奴僕,奴僕當即走上前,將兩塊牌匾放在了門口。
高延宗探出頭來看。
第一塊牌匾上,赫然寫着「天下儒宗」。
第二塊牌匾上,則是寫着「五經師」。
老翁這才仰起頭來,看着面前的眾人,「我家世代治學,以經學大義為本,天下五經士人,皆出於我家!!這第一塊,乃是前朝孝文皇帝所贈,這第二塊,乃是當朝文襄皇帝所贈!!」
「為天下儒宗,絕不可折身向權貴!!」
「你身為郡尉,卻行酷烈法,殘害忠良,當下更是意圖強取豪奪,作奸犯科,別家或許怕你,唯獨我不怕,你要殺便殺,只是,要進我家殺人,你先縱馬踩過這兩塊牌匾才成!!!」
老翁怒氣沖沖,對着劉桃子便是一頓謾罵。
他雙手叉着腰,就站在那兩塊牌匾之前。
劉桃子看向了一旁的高延宗,「饒陽劉氏,是當年興五經的劉獻之後人以經典傳家,以禮儀食人,饒陽半數的耕地,都在他們家名下,程哲前來饒陽,要徹查實田.被這些人給擋在門外,見都不願意見。」
「好教大王知曉,這,便是能食人的大獸了。」
高延宗此刻的心思皆是放在了那第二塊牌匾之上,目不轉睛的看着。
而聽到劉桃子的話,遠處那老翁先是大怒,可聽到最後,他也是趕忙看向了高延宗,隨即行禮拜見,「草民拜見大王!!」
他激動的說道:「大王,這第二塊牌匾,便是您的父親,文襄皇帝所贈啊!」
「文襄皇帝尚賢才,重教化,乃是不世之明君」
高延宗此刻有些茫然,那胖乎乎的臉上寫滿了困惑。
劉桃子的左眼角跳了跳,眼裏閃過一絲凶光。
片刻之後,就有人快步朝着此處狂奔而來,足足有數十人,為首的那個一路衝到了眾人的面前,隨即跳下馬來,看着擺放在地上的兩塊牌匾,又趕忙向劉桃子行禮拜見。
此人年紀不算太大,卻是異常的消瘦憔悴。
「饒陽令楊復之,拜見劉郡尉!」
此人的品級當然是要高出劉桃子的,奈何,劉桃子的名聲太大,而且做的事情太過兇殘,此人是一臉的驚慌。
那老翁則是開口說道:「楊君,勿要拜那酷吏!你身為士人,豈能這般沒有德操?!安德王在一旁,你不去拜見,卻要拜什麼酷吏!」
楊復之更加懼怕,趕忙又拜見了一旁的安德王,神色更加惶恐。
劉桃子開口問道:「就這麼一個無官無爵的老頭,能對着你破口大罵,你也算是個縣令?」
楊復之抬起頭來,神色糾結,支支吾吾的說道:「劉公乃是大賢之後.」
看着劉桃子那冰冷的眼眸,楊復之又說道:「當初五經喪失,是劉儒宗整理書寫,傳至天下,他門生數千,當下五經,非劉便張.天下官員,都是五經應試出身.我也是如此.」
楊復之雖沒有明說,但是意思很明確,他作為治五經出身的士人,也相當於是對方的門生,哪裏敢得罪?
況且,像他這般的人,天下成千上萬,惹了這一家,不知會引起多少人的攻擊,這是程哲都不敢採取武力的原因,搞不好就要迎戰天下儒生。
那老翁依舊張狂,他指着劉桃子又說道:「天下治五經者,皆為我家」
劉桃子根本不理會他,他看向了一旁的高延宗,「大王,如何,能獵殺否?」
高延宗一頓,驚詫的看着劉桃子,又看了看那兩塊牌匾,「這若是我父親都欣賞這戶人家,或許他們真的有什麼非凡之處.我.這.」
「嗖~~」
「噗嗤!」
劉桃子拉弓便射。
那老翁此刻正指着劉桃子說話呢,便有箭矢飛來,直接射中他的脖頸,箭矢沒有停留,直接飛出去,老翁的半個脖子直接空缺了一大塊肉,他頭一歪,徑直倒地。
前後眾人,此刻也是大驚失色,老翁身後那些人,此刻也是大叫了起來。
劉桃子臉色兇狠,他看向了一旁的高延宗。
高延宗驚呆了,與劉桃子對視。
「大王平日裏敢那般羞辱家奴,自喻為勇猛,如今遇到個扯虎皮的,便嚇成了這般德性!!」
「文襄皇帝賜予他牌匾,是為了讓他用以魚肉百姓的嗎?!是為了讓他拿出來恐嚇官員宗室的嗎?!」
「這是在敗壞文襄皇帝的威名!!大王身為其子,不想着為文襄皇帝正名,卻還畏畏縮縮,如此心性,能算得上是勇猛嗎?!」
「大王還在等什麼?!」
聽到質問,高延宗臉色通紅,他暴呵了一聲,縱馬沖了出去,他的戰馬揮起大蹄,一蹄踩在那『天下儒宗』的牌匾上,牌匾當即碎裂,可高延宗不曾停下,繼續縱馬,戰馬高高揚起前蹄,狠狠踩踏而下,『五經家』的牌匾當即碎裂。
這一刻,那些前院裏的儒生們,目眥欲裂。
高延宗大聲吼道:「我父親當初賜汝牌匾,乃是讚賞爾等過去的功績,今日彼用我父親的贈品來行不軌事,若不除,我豈能為人子?!殺!!!」
劉桃子拔出華鋌劍來,青獅感受到了主人的熱血,飛了出去,越過大門,踩踏着牌匾,隨即高高躍起,徑直的砸落在了人群之中,劉桃子揮起了手裏的劍,左右劈砍,兩人當即倒下。
這一瞬間,這些渾身正氣凜然,治理五經學說,向來不怕酷吏的儒生們,發出了女子般的尖叫。
幾個人被嚇得一頭暈過去,其餘眾人四處亂跑。
安德王沖了上來,手持長刀,效仿着劉桃子,開始劈砍。
騎士們衝殺了進去,雙方混戰,士人們鬼哭狼嚎,四處奔走,有人跪在地上,不斷磕着頭,請求活命,有人吃力的爬上屋頂,想要躲開追殺,有人推倒身邊的同窗,加快速度朝着後院逃離。
血液噴射,血肉橫飛。
楊復之一個踉蹌,癱坐在了地上,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他渾身疲軟,話都說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匹戰馬帶頭,緩緩從院門走了出來。
戰馬通體血紅,蹄子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個又一個血痕,高延宗笑着跟劉桃子走出來,他的眼神里滿是兇悍。
「果然是惡賊啊!」
「說是什麼經學治家,媽的,家裏藏着一堆強弩且不說,光是那堆積的糧食,就比州糧庫的還要多,他們家得有多少耕地??」
高延宗說着,忽看向了跪在一旁面無人色的楊復之,他舉起了馬鞭,罵道:「地方惡政如此,你卻視而不見,來人啊,給我抓起來!!遞交給廟堂問罪!!」
有騎士上前,將他抓住,可楊復之卻是連求饒的力氣都沒有了。
劉桃子跟高延宗繼續走在路上,這模樣當真是嚇人,這一路上,都再也沒有人敢靠近他們了。
劉桃子開口說道:「大王在那府里羞辱自己的家奴和護衛,這算是什麼呢?不過是恃強凌弱,是懦夫的舉動。」
「大王若是要找樂子,就該上這種大獸人家府里找樂子。」
「能欺辱這些強者,那才算是勇士,況且,大王不覺得這欺辱大戶比欺辱奴僕要有趣的多嗎?」
高延宗急忙點着頭,「確實如此,方才我就想說呢!!這會抵抗的可比不會抵抗的要有趣多了!」
「嗯,往後我若是不在了,大王又忽想找樂子,便可以親自去探查,找到這樣的大獸人家,勛貴之家,想怎麼羞辱就怎麼羞辱,殺了這些人,有利於百姓,還對大王有利,大王治理好地方,廟堂里的諸王也會愈發重視大王,這才是正道。」
高延宗激動的看着劉桃子,重重點着頭。
「知道了,往後要拉矢,就找大戶人家!」
姚雄的嘴角抖了抖,他擦了下臉上的血跡,心裏卻暗自想着:當初在黎陽的時候,兄長教導婁睿要如何強征暴斂,如今到了博陵,又開始教這傻大王如何欺辱百姓就是不教什麼好的。
那兩位郡吏此刻瑟瑟發抖,跟在劉桃子等人的身後,劉桃子揮了揮手,將那人叫過來。
「去告知程哲,就說這裏的麻煩已經解決了,讓他儘快去徹查授田。」
「唯!!」
送走了郡吏,劉桃子再次看向了高延宗,「當下還有一件大事。」
「兄長且說。」
「我們攻殺了崔家,為何廟堂卻並不責罰呢?」
「因為他們謀反,通敵!」
「不,若是廟堂認定他們謀反通敵,那該下達詔令,誅殺崔家上下才是。」
「那是.」
「因為我們收回了很多授田,為廟堂解決了錢糧之事。」
「原來如此!」
「這便是廟堂的默許了,是在暗示大王,徹底解決定州的錢糧大計。」
「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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