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兵首領阿帕大步走向主位,遂即側坐下。他不講究繁文縟節,也沒有令國男子的故作謙恭。
阿帕的身形挺拔,雙眼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樑下是一雙緊閉的薄唇,此刻卻忽然彎起,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
他豁達地笑着,舉起桌上的酒盞,洪亮而富有磁性,像是能夠穿透任何旁的障礙,直達人心。
那笑容帶着一股與生俱來的豪爽,阿帕坦蕩蕩地掃視了一圈,然後轉向陳晞,直言不諱地開口。
「這位想必就是晞皇子吧?久仰久仰!」
坐在輪椅上頭的陳晞聞言,迎上阿帕的視線,淺淺一笑,「正是在下。」
陳晞聽罷,不禁感到有些侷促。
自己到底幾斤幾兩也是有數的,縱使他「飽讀詩書的才子」名聲在外,也不至於能遠傳至努兵首領的耳朵里。
想來,都是這令國與諸國書肆的功勞!話本都已然銷往邊外。
陳晞變沈晞,質子變皇子,偽姐弟愛恨情仇。
這些個扭曲事實的話語,確實激盪人心、感染力極強啊
在阿帕不拘一格的灑脫和豪邁之下,倒是顯得陳晞有些沉默寡言。
儘管陳晞已經歷過無數次生死攸關的博弈,在鬼門關來回也是走過幾遭。但在這位努兵首領阿帕面前,他像是初出茅廬的新人,還有些緊張。
他抬眼望去,只見阿帕直直地看着自己,從阿帕的笑容中捕捉不出一絲虛偽或掩飾。
真實的努兵首領,竟讓陳晞感到這樣的無所適從。
陳晞明白,這不僅是一個強大的對手,更是一個值得尊敬的敵人。
兩軍對壘,生死未卜。
陳晞努力穩住心神,用最得體的笑意回敬這位年輕有為的首領。
阿帕笑了笑,舉起酒杯。
「久聞令國人才輩出,群英薈萃!今日得見,陛下聖明睿智、仁德廣布,晞皇子亦是溫文爾雅。果然名不虛傳。來,我先干為敬!」
令皇、陳晞等眾人舉杯回應。
阿帕提到陳晞,用「儒雅」這類來讚賞他。在陳晞耳朵里,這是對他雙腿無法行走現狀的悲憫之詞!
而他頂頂不需要的就是,一個男人對自己的同情與垂憐!
陳晞暗自觀察着阿帕的一舉一動,試圖從中找出破綻。
然而,阿帕的言談舉止無懈可擊,既有戰士的果敢,又有極好的教養。
幾杯酒下肚,阿帕神色不變,他放下酒杯,直視令皇,鄭重其事地說道。
「陛下,我阿帕不是什麼喜歡繞彎子的!此次前來」
令皇微微一怔,果然要切入正題了,便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阿帕此行,是為皇太女遠道而來。我心儀已久的皇太女,願以和親之名,結兩國之好。聽聞令國娶親講究良辰吉日,一律按陛下所言。」
阿帕站起身來,目光炯炯,語氣堅定再道,「我只想越快越好。最近的吉日在什麼時候?」
阿帕的隨從們開始叫嚷起鬨,首領終於要有當家的了,趕緊生個娃諸如此類!
天韻樓內其它人等頓時鴉雀無聲,屏住了喘息。
陳晞一驚,手中的酒盞,啪嗒掉落在地上。
「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眼力極好的太監總管萬福全立馬跟上,試圖緩解一度僵住的場面。
第一時間,由旁邊的侍女,為陳晞換上了全新的酒盞。侍女手腳利落地再將地上的酒盞收走。
他原本以為這個什麼努兵首領,不過是一介野蠻粗鄙之人。提出和親,也不過是為了羞辱令國。
當然,在阿帕來之前,所有人也都和他陳晞的想法不盡相同。
萬萬沒想到的是,阿帕不僅不是滿腦肥腸的流民,還如此氣宇軒昂的。而且阿帕的求娶,甚至有些真心的意味。
這讓陳晞甚是擔憂,若是沈暮白真的見到阿帕真人,難免不會動了心思
在場所有人都察覺到了陳晞的行為異動,認為他有些大驚小怪了。
面色平靜的令皇,內心波瀾壯闊。
他才不管是阿帕還是帕阿!反正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的男人!
令皇的謀劃就是將阿帕作為人質挾持,以保全長驅城,要求努兵全軍撤退。
無論他是豬頭還是貌比潘安,他的寶貝疙瘩,都絕不會拱手相讓給這個阿帕!
山遙路遠的,一旦和親成功,再見女兒都不知道是何時了!
他沈則宸早就打定主意,不會讓沈暮白或是任何一個女兒遠嫁。
「首領之意,寡人明白。但在令國,女兒出嫁是大事,含糊不得半點!需得從長計議!」
阿帕精通多種語言,當然聽得出令皇話里話外都故意在拖延。
「無論令國的民情如何!我阿帕,今天就要見到皇太女。」
阿帕歪着頭就坐在窗子的邊沿。他可不會陪他們一直耗下去!
「首領心意,皇太女亦明了。但今日飲宴,是為了首領接風洗塵特意而設。皇太女正在梳妝,還請首領稍安勿躁。不如先行動筷?邊吃邊等?」
陳晞冷靜應對。
顯然,阿帕及其隨從,都被陳晞安撫到了,爽快地重新入席。
他們在沙漠裏長大,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當下就信了。女子梳洗裝扮自然費時,想來也合情合理。
天韻樓的二樓,眾人又恢復一團和氣。阿帕的隨從們盡情地在八仙桌上挑選美味。
陳晞正襟危坐,不時將餘光投向那位正大快朵頤的敵軍首領,再看向屋內眾人,眼觀八路。
讓令國頭疼不已的努兵首領,今日若他能將其擒獲,必將大快人心。
在席間,令皇對陳晞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馬上行動!
陳晞接到了指令,他正欲抬起了閒放在大腿處的右手,要所有待命的侍衛們準備。
然而,就在這個緊要時刻,小廝裝扮的侍衛長陸寧安往屋裏頭趕來,高聲稟報:
「大人們!小店煲湯的一味食材沒貨了,還得請各位貴客另覓菜色,或是願意再等等?」
陳晞微微一怔。
出事了?!陸寧安在傳遞暗語。
立在令皇旁邊的太監總管萬福全聽聞後,臉色一沉,就由他越俎代庖一回,假意怒斥一臉愧色的「小廝」。
「天韻樓什麼時候如此差勁了!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去後廚看看,是什麼么蛾子」
阿帕放下酒盞,在陳晞和令皇之間來回掃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但未及深思,繼續豪邁地享用着面前的珍珠圓子,鼓着腮幫子。
不多時,太監總管萬福全匆匆趕回,驚恐萬狀的樣子,附在令皇耳旁低語了幾句。
陳晞雖未聽清,但見令皇臉色有變,他的心中已有了六七分的揣測。
時局逆轉而下,必須抓住須臾片刻。
令皇轉頭望向陳晞,橫眉冷目,凌厲地命令道,聲量之高,似是要所有在場人都聽到。
「皇太女怎麼還沒到?愣着做什麼!速去催促!」
陳晞被架在火上油煎,他即使此刻飛毛腿般奔回長樂殿去叫沈暮白,都不一定趕得及。
更莫談,他的雙腿已廢,當下只能坐在這輪椅上兩手一攤,無能為力。
眼見努兵首領阿帕的眼神從溫和轉為銳利,他兩手撐在台上,似有發難之勢。
阿帕擰着一絲冷笑,眼中閃過狡黠與刁滑,「陛下,我可以等,可以慢慢等。但不知陛下與長驅城的百姓將領們,等不等得了。」
陳晞出聲寬慰道,依然保持着嘴角的淡然笑意。
「首領,不妨再等一等。世間美好,都是值得等待的。你說是不是?」
阿帕看了阿陳一眼,撥弄着自己腕上的銀飾。
「皇子所言甚是,那我便再等一等。」
飲宴席繼續進行着,但無人再動碗筷。陳晞大概猜到了令皇方才聽到的,估摸着是長驅城糧草撐不了幾日,或是長驅城即將淪陷一類的糟糕消息。
這個阿帕,準是帶了十足的把握,才敢踏入長業。
他不是什麼心血來潮的少年,在灑脫的表象之外,心思也絕對縝密。
陳晞坐立不安,但是自己被硬生生禁錮在這一方輪椅之中,不得動彈。
他心念急轉,正思索對策。
忽然,屋外傳來了一陣銀鈴般清脆的笑聲。
「諸位都在等我啊!」
這聲音悅耳,正是皇太女沈暮白,「是我姍姍來遲!太不好意思了!」
她身着一襲華美的衫袍,金絲雲紋,衣袂飄飄,宛如九重天上的仙子。
每一處細節都展現出極致的繡工,她的一半頭髮披下,卻高雅得相得益彰,上半部的發間插着幾支精緻的珍寶鳳釵,釵尾垂下的流蘇隨着她的步伐輕輕擺動,叮咚作響。
沈暮白的臉上施了淡妝,眉如遠山,眼若秋水。
說她顧盼生輝也不為過。
眾人先聞其聲不見其人。沈暮白款款步入,身姿婀娜,神態自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雲端。
她的裙擺在身後劃出優美的弧線。
沈暮白仿佛對席間的緊張氣氛全然不覺,她其實在裝傻充愣。
皇太女的到來如同一縷春風,瞬間化解了屋內的厚重。
陳晞驚詫,她不是在宮裏嗎?
她怎麼來了!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