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上午像以往一樣,董天舒埋頭走進了崇文堂。
不過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心裏多了點小小的期盼,在抬腳跨進門裏的一霎,下意識地往課堂角落裏望了眼。
果然,那個少年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後,正在向他報以微笑。
董天舒精神一振,步履不由輕快了許多,坐到了自己的書案後。
今天他講述的內容仍然是《元論》,但因為姬澄澈的緣故,董天舒臨時決定在講義里增加一點兒額外的東西。
這東西就叫「授命之君說」。
他仍然按照過去慣用的方式,先中規中矩地闡述了一段《元論》經義,忽然不着痕跡地轉變話鋒道:「此所謂「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故號為天子者,宜視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
果然不出所料,其他的生員依然故我打打鬧鬧,那少年卻不由自主從座位上「騰」的站起,竟不顧課堂紀律打斷董天舒的講述,徑直問道:「此語何解?」
董天舒望着姬澄澈笑了起來,從容自若道:「君主受天約束代天行事,國家之安危蒼生之榮辱,實繫於天子一人。故天子乃天在人間之代表,奉天承運代牧四海。」
姬澄澈聞聽此言心情激盪,眼前豁然開朗。
天子之說,帝王之論,它等於在承認天道教擁有替天行道權力的同時,另闢蹊徑開創二元,令大漢君主能夠以天子身份敬奉上天代牧四海。
如此一來,大漢的皇帝就將成為與天道教教宗並駕齊驅的天選之代言人,甚而在俗世具有更強大的權柄與威望。
過去,唯有天道教的道士才能代表仙族族人與天溝通,但董天舒提出的天人交感之說,無異於在告訴世人,每個人都能夠感應天意,甚而「人所悅則天必悅之,所惡則天必惡之,眾所向者必是理也,理則天道在焉。」
這人分明已經不是奇才,他分明就是千年一見的天才!
「喂,老兄你在幹什麼?」彭昌盛不滿地扭頭看向姬澄澈。
姬澄澈沖他笑笑,徑自走上了講台,在董天舒錯愕的目光注視下,掃了一圈崇文堂中包括竇虎和敖嬌在內的生員們,開口道:「你們來這兒就是為了睡覺聊天,打架顯擺的?」
彭昌盛火了,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手指姬澄澈道:「你誰啊,信不信本公子弄死你!」
「放肆!」早藏在外頭的陳思邈面沉似水沖了進來,向姬澄澈抱拳一禮道:「這位是陛下欽點的新任學監,八皇子澄澈殿下!」
「八皇子、殿下?」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彭昌盛張大嘴巴足以塞下三顆雞蛋。
董天舒的心頭情不自禁一震,唇角緩緩露出笑意,這竟是真的?!
雖然姬澄澈回來才短短三天的工夫,但烈岩關嚇殺都尉重創度難,十里亭以刀勢破劍氣踏破望京橋,得隆武皇帝萬騎出迎,而後又馬不停蹄摑昏姬澄清教訓姬澄空……
這一件件一樁樁無不駭人聽聞,引得京師轟動四方側目,誰曉得轉眼間這位八皇子竟又成了大漢最高學府的學監大人?
念及姬澄澈的彪悍和由此引發的各種傳說,眾生不由得噤若寒蟬,崇文堂里出現前所未有的安靜。
彭昌盛一個激靈趕忙乖乖坐下,想當今大皇子、七皇子都捱過打了,自己這麼個小小的武侯公子在人家眼裏,更是打了也白打。
姬澄澈掃視眾生溫和笑道:「有誰能告訴我,你們為何而來,欲往何處而去?」
眾生鴉雀無聲,震懾於姬澄澈的赫赫「凶名」,沒有一個人敢開口作答。
姬澄澈目光一轉找上了彭昌盛:「彭兄,不妨你來說說。」
「我?」彭昌盛心裏咯噔一下,茫然不知所措地站起來,雙手不停揉搓衣襟,記起昨天拍打姬澄澈肩膀稱兄道弟的情形,真不知學監大人稍後會怎生「款待」自己。
「我……我是被老爺子逼來的,在國子監里混個出身,將來不管到哪兒都能吃得開。」
聽到他如此坦白,底下不少生員禁不住偷笑起來。
姬澄澈將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和顏悅色道:「彭兄請坐,我想這應該是在座大多數人的想法吧?反正背靠大樹好乘涼,來這兒玩幾年回去還能向人誇耀。呵呵,國子監的大米還真養人。」
他拿起桌案上的狼毫筆,鋪開宣紙略作沉吟,銀鈎鐵畫筆走龍蛇在紙上書寫起來。
眾生大感好奇,紛紛探長脖子張望,想看看姬澄澈寫的是什麼。最怕就是這位學監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時興起列出黑名單來那可不妙。
奈何姬澄澈一筆狂草,崇文堂里愣是沒有幾個人能夠認得紙上的那些字,但瞧上去絕對不是人名。
董天舒肅立在旁一邊觀瞧一邊低聲念道:「為天地立心……」
眾生一呆,敢情學監大人不是要開罰單,頓時都鬆了口氣。
這時姬澄澈寫完了第二行,董天舒的聲音不自覺地在微微發顫:「為生民立命——」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剛剛安靜下來的生員們隱隱約約猜到了姬澄澈的用意,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目光追隨着狼毫筆的揮動。
崇文堂里針落可聞,唯有狼毫筆落在紙面上的莎莎輕響,猶如春蠶吐絲。
陳思邈忍不住湊到桌前,梳理着他的山羊鬍子,眼睛晶晶發亮盯住潔白無瑕的宣紙上一個接一個從筆墨間橫空出世的狂草大字。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董天舒的身軀巨震,強行按捺住內心的激動,只覺得紙上的二十二個字直抒胸臆竟是自己平生志向所在,情不自禁地從頭到尾又將紙上的這四行字連起來再念一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的聲音初始低沉而微帶嘶啞,卻越讀越興奮,嗓音漸漸轉為高亢有力,猶若金石玉音在崇文堂中隆隆迴蕩。
台上台下一片寂靜,人人但感胸中一股浩然正氣奔涌伸張,血脈賁張熱血沸騰,不約而同地念誦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姬澄澈擱下狼毫筆,目光炯炯環顧眾生道:「這是我替國子監給你們補上的第一課!現在散學,望諸君天下為公自強不息!」
台下數十名生員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每個人的眼睛裏閃爍着光芒,齊齊應諾道:「謝先生教誨!」
陳思邈默然注視,實難想像姬澄澈就憑這四句話二十二個字就將這些紈絝弟子的熱血激發出來,令他們像一頭頭睡醒的小老虎般嗷嗷直叫。
但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紙上的墨跡字字重逾萬鈞,似他這般老於世故見慣官場沉浮的人都難以自持直想浮一大白,何況底下這群十幾歲的少年?
陳思邈隱約有種預感,這二十二個字很快就會響徹朝野甚至光耀千秋!
眾生員向姬澄澈恭敬施禮,井然有序地退出課堂。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或許會為此激動難眠,可待到一覺醒來又會恢復到從前生活。
但這二十二個字卻似種子般在他們的心頭牢牢生根發芽,影響今後的大半生。
董天舒臉膛發紅不假思索地懇求道:「殿下,這幅字可否賞給微臣?」
話一出口,他又後悔不迭深感冒昧。
果然姬澄澈笑着道:「對不住,這幅字我不能送給你。」
董天舒大感失望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窘迫,姬澄澈含笑道:「你若誠心想要,回頭我另寫一幅可好?」
董天舒大喜過望,深深一拜道:「多謝殿下!」
陳思邈深深凝視姬澄澈一眼,情知經過此事所有人都勢必要重新評估看待這個少年。之前不論他闖下多大的名頭,在天都城那些大人物的心目中亦不過是「年少輕狂」四字而已。
然而能夠在崇文堂中,提筆揮毫寫下如此文字的人,又豈是「輕狂」可以言說?
——名師出高徒,大先生的嫡傳弟子哪裏會是個只懂得鬥狠爭勝的匹夫?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像這二十二個字居然是出自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之手?
他腦筋飛轉露出笑容道:「殿……姬學監,我想請天都城最好的工匠將這二十二字拓印下來,在國子監正門口豎一石碑,讓所有人都能看到。」
在他想來姬澄澈畢竟是個少年人,好大喜功總是難免,自己投其所好必有所獲。
誰知姬澄澈搖搖頭道:「不必了,我不過是興之所至隨手塗鴉而已。天都城藏龍臥虎,張揚開去豈不是貽笑大方?」
陳思邈怔了怔,眼珠一轉道:「那便作為國子監的學訓如何?」
姬澄澈不置可否道:「陳主簿,你看着辦吧。我有些話想和董博士單獨聊聊,麻煩你在外面稍候。如有人來,卻不必讓他進來。」
這是要一個正三品的國子監主簿當把門望風的,未免大材小用。
陳思邈卻連聲道:「好,好,兩位慢慢聊!」
董天舒詫異道:「殿下,不知您有何見教?」
姬澄澈微笑道:「你不是要我送幅字麼?」
董天舒不明其意地點點頭,就聽到後堂里有一個洪亮的嗓音道:「小子,這幅字我來念,你來寫!」
董天舒聽出來人的聲音,心神震撼難以置信地回過頭來,覺得自己如在夢中。
只見一個中年男子身穿便服,在光祿勛林宗棠的隨扈之下大步走出後堂,金戈鐵馬般的聲音念道:「王者師、帝者師,萬世師!」
「陛下!」
董天舒心情激盪不由自主倒身便拜,聲音業已激動得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