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而且當時他身邊也恰好未有人在,聽說是徐長老一早不知去了哪兒,回來就發了脾氣,將人都攆開了。我料想他年事已高,可能不知為什麼事發了怒,便致忽然發病,只能一邊派人去請大夫,一邊為他渡氣,令他醒來。這一段時間他還有知覺,可不知是否神智不清,看見我似極為憤怒,只叫我走。我卻也不敢離了他,中間也提起過青龍劍的事想問他,可他一概不回答我,只說,一切都要見到教主的面才說。後來大夫趕到看了,連說為時已晚,恐怕在我發現他之前,他已發病許久了。
拓跋孤哼了一聲。看來他的確知道些什麼事——以前本座問他,他拿着架子,硬是不肯說,臨死卻來充好人,早知今日,當初何必如此死性!
霍新不知他是真怒假怒,不敢犯他,只低頭接着道,後來他氣息漸微,那時再後悔想說些什麼,卻已力不從心了,只拉了我,說,「寫,寫」,我以為他是說不得話,要寫些什麼下來,待備了紙筆,他卻又不寫,只說,「毀了,毀了」,不知是否是指青龍劍被毀之事。再後來,他便再說不出話來,不多時便仙去了,便是教主回來之前半個時辰的事情。那時疾風和二教主出去尋您,程左使因也不敢輕離教中職守,所以除了徐長老身邊幾個喚應,也便只有我在。
就是說,他說出來的話只有「寫,寫」和「毀了,毀了」這兩句?再沒有別的了?你記清楚了沒有?
屬下記得很清楚,最後只有這兩句。
也沒有作過什麼手勢?
霍新想了想。也沒有,只是大概是病勢發作痛苦,徐長老到最後,就一直抓着身下的被褥。
拓跋孤不語。他雖然晚來了半個時辰,但徐長老的死狀,他仍然可算是見到的。那時還沒有人敢搬動他——雙目合上了,一手放在身側,而另一手,的確還蜷曲着,看得出死去之前,用力地抓緊着什麼。被抬走之後,那被褥之下卻沒檢查出什麼東西來。
他便點了點頭,道,這些細節,暫時不要與別人提起。天氣炎熱,早些給他入殮吧。
霍新點頭答應。
這之後拓跋孤還是又去了一趟徐長老那裏看了看,仍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來。陳君的事情仍然疑點百出,徐長老的事情更是突然,他心中煩悶,所以去到蘇折羽那裏,已然晚至二更,卻也沒多提徐長老,只因他很明白,現在的蘇折羽,決然無法同時去思索兩件事的。
從她那裏出來,夜已很深。而他甚至還要考慮更多。他不知自己一直以來所做究竟對不對,卻仍然隱隱約約覺得,亂數還是要來了。
處心積慮地讓廣寒暫時離開,結果她還是不得不得這裏參與我的亂數。他心裏想着。早日把你嫁了就好了,聯姻之後,縱然發生什麼事,料明月山莊也不會坐視。而就算只是為了你,你在明月山莊,終究比在這裏安然。
——反正凌厲也已經留信離去,自此不會出現,你們的約定已然結束,大家都心知肚明,婚期,根本不必再等到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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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孤決意要做一件什麼事的時候,那雷厲風行大概無人能擋。婚期很快就決定在八月十五,消息也很快傳出。那個混跡在衣衫襤褸的人群中的凌厲,也始終沒有在一片嘖嘖艷羨聲中,露出過半分與身份不相稱的異樣神情。…
唯一令他耿耿於懷的,是那一支她說過,要在她嫁人時還給她的簪子。
邵宣也這樣的人,決然想不到一個人陷入像凌厲這般的困境,仍然能最好限度地活下來。人——尤其是凌厲這樣的人——果然是比自己以為的更要偉大的動物。這個曾經稱得上風度翩翩的少年人,依然落得形容枯槁,瘦削無神。憔悴二字絕不足以形容他的病態,可是他卻強自支持着,筋脈畢現的手背與粗糙得像樹皮一般的手掌——整個身體的皮膚都被曬得皺了起來,顏色深沉下去,眼睛眯縫着,頭髮蓬亂。還有誰能認出我麼?他曾經在水邊冷笑。他還是下意識地會洗一把臉,可是,他相信,自己已經與以前的「凌厲」二字永訣了。
這樣的日子要過多久?他猜想,十年,二十年,等到人們把「凌厲」這個名字忘了,或者他可以不再做一個乞丐。可是這個「非但失去武功,身體比常人還更虛弱的」他,真的還能夠憧憬什麼以後嗎?
他失神地望着水面,眼神在波紋中空洞。他還是不習慣與別人一起,所以除了不得不去討生活的時候,始終獨來獨往。他的手心裏只有三枚銅板,這是他一個上午的所有收穫——已經很不少。可是——他數了數——他有十四個時辰沒吃過東西了。他沒這個心情,即便他已經餓得快要暈去。
真可笑,一個最最低賤的乞丐,有資格想着那個世人傳為最美麗的女子,想到吃不下飯麼?
連他自己都要笑。他伸手扶了扶水邊的濕泥地要坐好——連那指甲縫裏也都是黑泥了。蚊子嗡嗡地圍着他打轉,不過這個乾枯的樣子,卻連蚊子也懶得咬他。
他偶爾像這樣靜坐調息,這似乎能令他的心緒平靜些。即便已失去武功,這樣坐一會兒還是給他不少助益。越來越近了。他有時也望着天上,那亮得簡直耀眼的星河。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如果我到現在還在妄想些什麼,那也僅有最後一個多月而已了。
是啊,距離八月十五,只有一個多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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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亮的河漢下,花瓣簌簌跌落,劍風到處,其聲霍霍。
邱姑娘還不休息麼?蘇折羽遠遠走來。
邱廣寒收了劍。蘇姐姐?她有點驚訝。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主人吩咐讓人送了點補湯給你,可是你一整晚都不理那些人,只好我來了。蘇折羽恬然一笑。
這種東西——我才不要喝!邱廣寒道。現在是秋天,本就不該喝這些上火的東西吧!
蘇折羽上前接過她手裏的劍,瞧見她額上的汗。邱姑娘雖然已不是從前的純陰之體,但身體寒氣還是重了些。她解釋道。既然不像以前那樣百病不生了,便還是多補補的好。
可是我……
如果我也勸不動,那隻好讓主人親自來了。蘇折羽認真地道。
好……好嘛。邱廣寒這才答應。抹抹汗,進了屋去。哥哥這幾天在忙些什麼?
還不是邱姑娘大婚的事情。蘇折羽道。快馬已經回來了,明月山莊也覺得下月十五很不錯,所以兩下里的喜帖都開始發出去了。
是麼。邱廣寒喝了一口湯。那上次陳君的事情,就沒有下文了?
暫時——沒有線索。蘇折羽道。程左使方愈這段日子在照管原本右先鋒的事情,我也在幫忙。…
邱廣寒握過她的手。蘇姐姐總是這麼辛苦——現在身體已大好了吧?
好了,你放心吧。蘇折羽道。總不會再給像陳君這樣小人得手了。
邱廣寒低頭,幽幽道,也不知哥哥究竟把你當成什麼,不知他……在打些什麼主意。
蘇折羽只裝未聽懂,道,主人說過,八月十五之後,青龍教便要再次拔寨,往徽州回去。不過邱姑娘不用擔心,那時候你已經在明月山莊啦。
邱廣寒不語。這邊是你的算盤麼,哥哥?她心道。你終於是要把我送走了……
蘇折羽見到她的表情,卻只是道,也不早了,邱姑娘還是早點休息。
她嗯了一聲,目送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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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八的早晨,凌厲在睡夢中依稀感到一絲寒勁,下意識地一抖索,醒了轉來。對面山頂上下來幾個看過日出的遊客,看起來是練武之人。他心中下意識地緊張,低頭用散亂的長髮遮住自己的臉。
幾人愈走愈近,已可以聽得見互相的抱怨之聲。
都找了快一個月了,哪裏有什麼動靜!一人頗是泄氣地道。這樣也不是個辦法,說什麼「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找不到還真的都別回去了麼?
少莊主當日多半是在急頭上。另一人道。我看,眼下他多半是忙着成親的事兒了,哪裏還把這姓凌的放在心上。
不然。前日我在路上遇見胡大俠的家丁,說請帖剛發到他們家,送信的說,少莊主自己到現在都還在外面,這些事情,都是夫人和二莊主在張羅。據說他們是忙得不可開交,偏連少莊主人在哪裏都不知道,只盼着他聽說了這婚期的事情,趕快趕回去的好!
我看我們也早點「趕回」吧。一人很是疲倦地道。遊山玩水是不錯,可也不好每天這麼晃蕩。找到那姓凌的作甚?不是攪合好事麼!
另一人也搖搖頭。不曉得少莊主到底怎麼想的。
凌厲只是聽着不動,直到幾人又愈行愈遠,他才敢在心頭回思這一番對話。
不會是邵宣也派出來找我的人吧?可是——你還找我幹什麼?現在這個日子,你也差不多該準備準備,沒兩天就該啟程去安慶迎親了,否則誤了吉日,豈不糟糕得很。
他又一轉念。不會的吧。堂堂中原第一刀邵大俠,怎能分不清輕重緩急!
邵宣也的確不想誤了時辰。找凌厲的事情,他不方便在莊中明說,亦不方便叫朋友幫忙,是以只私底下派了十幾個人出去,自己卻仍是來與姜菲商量——因為邱廣寒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除了與姜菲,也沒別人能說得清楚了。姜菲也先回過了水寨,與其父姜伯沖商量了,雖然未曾將凌厲之事明說,也央得了他肯派人同來尋找。
只是天下之大——莫說天下,即便是在一個鎮子之上,也有可能錯過——如許多人找一個凌厲,卻又怎能想到路邊一個不起眼的乞子,就會是自己在尋的人。
再加上,凌厲根本不想被他們找見。
現下要怎麼辦。姜菲道。你的婚期已然不遠,那一頭你不能不顧吧?
當然不能。邵宣也道。我倒也想早早地去迎親,找機會看能不能在八月十五之前將事情告訴廣寒知道。此事她一直蒙在鼓裏,若就這樣娶她過門,豈不等於欺騙了她!
這絕不能怪你的——既然如此,不若你先回明月山莊,依着他們的意思去青龍教迎親,還有一個多月,時間也不是太多了。找凌厲的事情——交給我就好。…
我現在……其實也不是那麼擔心了。邵宣也面色平靜,手指輕輕地搭着桌面。安慶方圓數十里並沒有他的蹤跡——他能走那麼遠,我相信他一定不曾因那日的重傷而有什麼意外,只是或許,不想被我們找見。
他搖頭,冷笑了一聲。可是他以為這樣我就會當真娶了廣寒過門麼?
你……到底打算怎麼做呢?姜菲忐忑地道。眼下你還有不成親的選擇麼?你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可明月山莊的邵大俠,事到臨頭悔婚——這不是給了青龍教口實嗎?到時候拓跋孤會怎樣說你?再者,我……我總想問你,邵大哥,你明明是很喜歡邱姑娘的吧?你又為什麼認為與她成親是件不好的事呢?即便凌厲為她做了許多事,但她想嫁的若還是你呢?
我從始至終,從未覺得她要嫁我是真心的。邵宣也看着她。姜姑娘,你要明白,對我來說,這世上最大的痛苦,並不是娶不到心愛的女子,而是日夜看見她痛苦地陪着我——這種情形我已經想了很久,想一想都可怕!
但你就不為自己想想?姜菲道。喜歡你是她親口說的,要嫁你也是她親口說的,這都是凌厲這件事發生之前的了——難道只因為凌厲為她做了些什麼事,她便可反悔?我承認凌厲的確犧牲了許多,但換作是你,你也會對她同樣地好,對麼?
對——但是——我終究不是他。
什麼……什麼意思呢?
我不是凌厲,所以她會願意嫁我。邵宣也道。因為……
——因為你知道你生來就是傷害別人的人,你本也不在意,但你心裏偏偏有了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願傷害,所以你可以點頭答應任何人的求親,卻惟獨永遠不會嫁給他。
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因為他很明白對姜菲來說這太難理解。他也一樣有些害怕,現在,那個被奪去了純陰體質的邱廣寒,心情是否已經漸漸地有了些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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