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劍 七五

    已過三更,到得四更時分,邵宣也突然聽到窗上咚地一響,忙起身掀窗查看,卻又有粒石子飛來,幸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抄住了,只見對面窗口一個淡淡的人影,壓低了聲音道,呀,邵大俠,沒傷到你吧?正是姜菲。

    邵宣也只好苦笑道,沒有。你有什麼事麼?

    我有一個包袱,你幫我看看,是不是忘在你那裏啦?姜菲仍是儘量小聲地道。

    邵宣也回頭看了看,桌上果然有黑乎乎的一個包,是她適才進來時放下的。

    是啊。他說。

    你能幫我拿下來嗎?姜菲說着指指下面的院子。我在下面等你。

    在?邵宣也有幾分意外,不過隨即道,那好,我就來。

    他提着包袱,披上寒衣,關好了門便下了樓。

    姜菲俏生生地立在院子裏,一見到他便道,邵大俠也沒有睡着嗎?

    邵宣也心道哪裏,我分明是被你吵醒的,還未說話,姜菲已搶道,這裏的小破客棧,睡得一點也不舒服。我也睡不着,邵大俠,不如我們去走走吧。

    邵宣也亦不好推辭,只得道,好吧。兩個人沿着院子裏的小路一路向外面走去了。

    那個……凌厲後來沒事了吧?姜菲問。

    你說要讓他睡一天,我就點了他昏睡穴,他一直睡着。邵宣也道。

    《,那就好。

    適才實在驚嚇了姜姑娘,難得姑娘還這般關心他。

    我是大夫嘛!姜菲顯得頗為得意。哪有治人治一半的道理。對了,弄了半天,還是沒說給你聽他到底為什麼會受傷。

    邵宣也笑了笑道,那你說說看。

    我看他內息不勻,之前如果不是練功太急,就是跟人動手了,對不對?姜菲道。

    邵宣也點點頭。他想這個也是我告訴你的吧。

    我常聽人說起練功太急走火入魔的事情。姜菲道。凌厲就是走岔了真氣,有點走火入魔之相,不過大凡走火入魔,都是在一瞬時將所有真氣聚得太過,內息頓時就以數倍於常人的速度運行,以至於下一刻就無法續上。

    你的意思是說他不是被人打傷,是自己的緣故?

    嗯。姜菲點頭。這種做法無論是自行練功還是與人動手運功往往都被習武之人列為禁忌,因為這樣做假若成功,固然會讓人功力暴漲進境神速,或者於一瞬的速度和判斷力達到極致,但一來這種聚斂內勁往往不是說有就有,常人需要不少時間才能贏此一爆發,二來如果是在交手時,這一擊如果不中,內勁隨之枯竭,就是破綻了,所以很危險。

    你覺得他用了這禁忌的運力之法?邵宣也道。

    很像。姜菲道。我在書上看見過這種症狀,不過倘若只是因為突然加快內息,頂多就是一時緩不過來,休息一下就好;但是凌厲卻好像是在本就已經餘力無幾了的時候這麼做——所以非常危險。除非平日裏用慣這種禁忌之法,否則尋常人很難……

    姜菲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一轉念喊道。這個凌厲,不是個殺手嘛!怪道他殺人那麼准,平日裏一定就是用這種法子習練的。體力好的時候運用此法,動手只是一剎那,完畢就退走,這若是真的熟練了,對身體沒有什麼大礙的。但是這回,不是操之過急,就是隨後又緊接着耗費氣力,總之他多少受了反噬,弄到體內真氣亂竄。姜菲說到這裏,眉飛色舞起來。我呢,我就用金針給他打通筋脈,導他真氣順回原來穴道。嘿嘿,說起來還挺容易的呢!…

    她說着得意地看了邵宣也一眼,卻只見邵宣也眉頭緊鎖,不發一言。

    邵大俠……怎麼,不是這樣的麼?姜菲緊張地問道。

    不,你說得很對。邵宣也道。經你一說,我也大致明白了情況:當時若不是他這全力一擊,我也沒那麼容易脫出困境。只是,他會這樣還有一個原因。

    還有什麼原因?

    因為他心裏,已經跟那個做殺手時的凌厲不同了。邵宣也道。他碰到不能令他冷靜的事情,動手時也就絕不可能像殺手暗殺別人一般冷靜。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如你所說,操之過急,讓慣用的手段反傷了自己。

    我看他也像是精神非常不好,好像受了什麼刺激,加上內息混亂,就心智失常。他到底碰到什麼事啦?

    我們當時是去找尋一個朋友的下落。邵宣也道。因為關心這個朋友,所以,心裏急躁,與人交手時也就心浮氣粗了。

    方才他那個樣子……看起來,你們還是沒找到這個朋友咯?


    邵宣也苦笑。找不到了。

    姜菲聽他語調頗為淒楚,又見他轉過臉去,似是輕輕嘆了口氣,不覺想安慰他幾句,剛在臉上擺好笑意,陡地想起了適才邵宣也的話來。

    「給廣寒報仇的心思,我跟你是一樣的!」

    報仇?

    找不到了……?

    她猛地把話語咽回了,一時竟想不出有什麼可說的。

    邵宣也聽她沉默,轉回臉輕輕一笑道,你怎麼了姜姑娘?

    沒有,沒怎麼。姜菲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你有點像她,姜姑娘。邵宣也卻凝視着她的眼睛。姜菲抬起頭來,撞見邵宣也眼睛裏那種陌生的、柔和但又充滿悲傷的色彩,不覺心中一酸,再也忍不住問了出來:她究竟怎麼了?

    她……死了。邵宣也低低地回答。姜菲固然已猜到這問題的答案,聞言卻仍是忍不住渾身一震。

    邵宣也轉開身去重新往前慢慢走。所以你說凌厲受了些什麼刺激,其實應該說,是受了極大的刺激才對。他知道這件事以後一直激動,言語和行動都有幾分失常,情緒大起大落,你是大夫,應該能明白的吧?

    我明白。姜菲道。我早已不為適才的事生氣了。但是……凌厲……

    邵宣也停住步子回過頭來。怎麼?

    我只聽說凌厲是那種……不太好的人,他當真會對一個人有那麼深的感情麼?

    邵宣也笑笑。誰知道呢。他淡淡地道。只是我看到的凌厲,至少,與傳聞中的不盡相同。

    那你呢?姜菲突然問。

    我?

    你……你也很難過吧?

    我……?邵宣也又苦笑。就算是吧。

    他說完這句話,並不回頭,慢慢地,徑直向前走,到了一棵幾乎落光了葉子的小樹下,才站住了。

    不知為何這個問題好像很陌生?他想。廣寒死了。凌厲因為她而失常的時候,我能夠如何呢?以前我們曾經說過,至少有一個人要保持清醒,此刻應該清醒的人就是我了。要陷入狂亂和迷糊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情,我也能夠輕易地做到——為了報仇去輕率地送死,這又有何難?但是這些自暴自棄式的沉溺,我都交給了凌厲,就好像他的失常,其實也代替了我對廣寒的感情。然後我就可以獨個兒脫離出這種情緒,完全忘記我心裏原來也似乎是喜歡她的——我心裏積累的那麼兩三寸的喜歡,埋住了也就埋住了,是麼?…

    他幾乎是從來沒有料到這樣一個問題可以令自己如此痛苦,以至於指頭抓破了樹皮的痛楚,他也完全感覺不到。但是姜菲卻看得很清楚。她跑上前來。

    我不該問的。她慌忙地道。對不住,邵大俠,這種時候,我卻……我卻……是我多嘴了,你別……別難過。

    「就算是吧」——就算麼?她心裏卻在想。你又何止是就算。你心裏的痛苦,又豈會亞於凌厲。

    天,遲遲不亮。

    沒什麼。邵宣也回過頭來。起初我也十分衝動,要去報仇。後來還是因為發現凌厲情況不妙,這才冷靜下來。老實說,現在的情況,報仇並不容易。我只希望他醒了之後也能夠不那麼衝動,我與他商量個對策,兩人聯手,或許有幾分希望。

    仇人到底是誰?姜菲問。我來幫你們的忙!

    這事與你無關,姜姑娘。邵宣也道。你就不要趟我們的渾水了,如果我要叫人,早就叫了。對了,明日就是除夕,這會兒你們還跑平江府來幹什麼?

    來接我師姐的!姜菲道。我二師姐上個月出來有事,照理說,早就應該回去了,可是一直不見她人。三師兄說是出去找,竟然也沒回去。爹和娘都有點擔心,這次叫大師兄帶人出來找,我也想出來,就跟了來了。剛剛我先來客棧了,大師兄他們就是到幾個有聯絡的地方問消息呢!我們太湖銀標寨在這一塊熟人很多,這湖東客棧也是,每次來都住這裏的。可是……還是沒有找見。

    邵宣也心道說來說去,都是找人,還是不要再說下去,免得她想起了我們沒能找到廣寒的事,心生不祥。只聽姜菲又振奮道,不過師姐一定沒事的,她武功好,人也聰明,想來只是有什麼事耽擱了。

    邵宣也只得道了句,定是如此。便轉開話題道,改日回了家,也替我向令尊令堂拜個年問個好。

    自然啦。姜菲笑道。不過邵大俠,你怎麼不回家去過年呢?

    我也沒料到在這裏耽擱這麼久。看來一時半會兒我也是回不去的了……

    姜菲心知自己又問錯了話,訕訕地低下頭去,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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