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劍 二四六

    是麼?凌厲心中微微一震,不知為何想起了邱廣寒。他咬一咬牙,道,夫人想來亦是這樣的人。

    我麼?我比她差得太遠。我單有執念,卻從不曾真正去做。她雖然也受了很多苦,但我相信她這一生卻是不後悔的。我呢——我後悔的事情卻太多。

    比如?

    凌公子,我們不說這些,其實你也不消送我,今日之事本已十分感激你了。

    夫人既然這麼說,那是對夏家莊仍有許多關懷之意,又為何……

    昔日情分尚在,多少應盡些責。陳容容道。凌公子年紀尚輕,想必尚不能完全明白婚姻之局,並非事事能如人願的。

    願聞其詳。凌厲反而笑着接話。

    陳容容似乎也覺出了幾分他的無賴,眉心一皺,道,便送到此處吧,我們明日再見!

    凌厲目送她走了,心下不免生出了幾分好奇,隔數十步之距,悄悄躡足,尾隨而去。

    』見陳容容是拐進了一處不起眼的平房,門咿呀一開,屋內似有微光。

    有人在麼?凌厲心下驚訝。難道這夏夫人已另成了家?怪道她不願我送她。

    他閃身更靠近,往屋後偏窗一探,卻見那椅上更站起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兒,揉着眼睛喊道,媽媽回來了!

    八九歲的小孩兒——喊她作媽媽?凌厲皺眉,再細看時,屋內卻又沒有別人了。

    陳容容將小孩兒一抱,道,真乖,連碗都洗乾淨了!

    小孩兒似很驕傲地一笑,卻又壓低聲音道。媽媽,爹爹要不要緊啊?

    凌厲又自一怔。這孩子——難道會是夏錚的兒子?聽來他亦知曉自己是夏錚的兒子,那麼夏錚又焉能不知?又怎麼讓他隨陳容容在這窮苦之地受罪?

    卻忽然又聽那小孩兒道,媽媽,窗子外面有人。凌厲一愣。陳容容已轉過身來。

    他只好苦笑。他一則是有些出神,二來也沒想到這孩子如此敏銳,此刻也只得現出身形來。

    好厲害的孩子。他笑笑道。

    陳容容見着他,面色卻沉靜,只將那孩子放下了,道。既然來了,不如進寒舍稍坐?

    不用——凌厲反有些尷尬,只隔窗站立不動。他心知此刻若問些什麼,當着那孩子的面陳容容必不會說,只得道,是我冒失。打攪了。這便先回去了。說着轉身。

    你若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便回去問亦豐。陳容容冷不防喊道。所有的事情他都清楚。

    凌厲卻沒說話,亦沒回頭。他想我又為何要這麼多事?我又為何突然打探起別人的往事來了?我自己的事情難道還不夠多麼?

    -----------

    天色微明,陳容容已來了。

    ∧家莊經過一夜的整理,總算收拾停當,那間八卦屋中的器具,正抬走要重新裝配。

    陳容容低着頭,似有心事。緩緩地、似是無意識地,已走近了夏錚房間。屋門打開,守夜的一名婢女模樣的女子向她行了一禮,便即出去了、她注意到婢女那眼神微微奇怪。

    她掩上門,夏錚已聽見。陳容容的腳步聲也許還是太熟悉了,即便分開了許久也還是熟悉。

    還好吧?陳容容坐下,問道。

    好多了。夏錚語氣平淡。

    多虧有人照顧。陳容容的目光似乎閃了閃。適才那小姑娘,聽說是馬上要入你偏房的?

    ∧錚只略略笑了笑。小姑娘——也跟了我很久了。總也要給她個名份。…

    也好。陳容容道。早點生個一男半女,也省得總有人說閒話。

    夏錚不置可否。君方念書去了麼?

    是啊。陳容容道。昨天夜裏還問我你要不要緊。

    你何必要騙他。夏錚道。我明明是他的大仇人,我盲了。你們本應高興。

    我是那種人麼?陳容容站起道。你以為我——是那種人?

    夏錚又笑。我知道你不是。

    陳容容咬唇,似是忍了許久,才將眼淚忍了回去。好了,說正事——我還是想勸你,不要去徽州了。你現在這樣。恐吃不消。

    不可能。夏錚淡然的語氣,卻極是堅決。

    這外甥於你又不是極親,縱然他是青龍教主身份,你卻是重傷之人——

    你不是總說想我姐姐麼。夏錚道。眼下她的兒子成親,你卻也不讓我去?

    ……我是好意歹意,你難道不知?

    我知道,卻也只好辜負了。

    那麼……那麼我與你一同去。

    ……

    我沒見過鏡姊的兒子,也隨你去見見,不好麼?

    你……你留在這裏,替我打點打點莊裏的事情吧。

    我早不住在莊內,又憑什麼替你打點?

    你我雖分開這麼多年,但這夫婦之系,卻是未斷的,你終究還是我夏家的人。

    陳容容輕輕哼了一聲。夫婦?我不過是個小妾的身份。

    那又如何呢?夏錚道。當年——若非出了那件事,你早已是正室。

    陳容容又沉默了,良久,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是我錯在先,無論如何,我不會教君方恨你。

    篤篤篤。那小婢女又來敲門。

    夫人——是時候給老爺換藥了。

    陳容容輕輕哦了一聲,把她讓過來。你來。便要走。

    容容。

    怎麼?

    替我取點酒來好麼?

    你要喝酒?

    我喝酒有什麼奇怪?

    但那是平時,如今你……

    雙目已盲,喝不喝酒皆沒有分別,為何又要不喝?

    陳容容猶豫了一下。好,我去取。

    ----------

    酒至,藥已換完。夏錚坐起在床上,那婢女正給他揉着肩。

    容容,我問你。夏錚酒尚未入口。聲音卻已高了一些。

    什麼?

    一個盲了眼的夏亦豐,你心裏還會歡喜麼?

    那小婢女手輕輕一抖,停頓了半拍,隨即繼續。


    陳容容似乎也輕輕顫了顫。這與盲不盲眼——又有什麼關係?

    原本我想等凌厲他們二人回去之後就先來看你,因為——我要新納偏房。總也須問過你的,對麼?——只是不湊巧,這次為忍者劇毒所傷,從此以後,連你是什麼樣子——連君方是什麼樣子——都再看不見了。

    你何必又扯到君方,他又不是你兒子。你還要裝什麼大度?

    那麼對於我要再納一房妾的事情,你又裝什麼大度呢?夏錚笑笑。

    你……陳容容朝那小姑娘看了一眼。後者臉已漲得紅了。

    夏錚仰頭喝了口酒。你先出去一下。他向那小姑娘道。

    那小姑娘如蒙大赦,慌忙行禮退走。

    我這次來不是與你說這些舊事的……

    那真不巧,我卻要說。夏錚道。你我分開已近十年,有時候我不知道這究竟算什麼——若當年的事我們已相互原諒,那麼。陳容容,有請你搬回夏家莊;如若不能相互原諒,那麼請准許我寫一紙休書——我們從此不再相見。否則對旁人——太不公平!

    我不可能搬回來,幾年前我便已說過。陳容容道。君方是不能進夏家莊的,但他也不能離開我,你明明知道!…

    你的意思就是選後一條路了?

    我……如果你非要讓我選的話,我只能作此選擇。

    好……夏錚點點頭。我明白了。他抬起手上酒杯。替我倒點。

    陳容容替他又斟了酒。只見他一飲而盡又抬手,只得再斟,如此反覆許久,終於不再有酒了。

    她緩緩將酒具放下。你何苦如此。

    該是我問你才對。你何苦如此。我早說過我全然不介意君方之事,你的執念又是為何?難道不是因為你仍恨我麼?

    我沒有,我何曾……陳容容的聲音軟了下去。我何曾……恨過你……只是我當年對你不起,我又怎有臉把君方帶到你夏家莊的地方來……?

    兩人皆沉默了數久。良久。許久。夏錚忽道,昨日我躺在你八卦屋的床上,隱約有種錯覺,仿佛……

    陳容容霍地站起。你不要再說了!

    你又知道我要說什麼?

    沉默。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

    她卻知道,也記得——正因記得,才要阻止他說出。

    八卦屋是她的居所。十幾歲的陳容容,曾一個人住在這間小屋內——那是種殊遇,作為夏家莊那時一名小小婢女。難得的殊遇。

    莊裏人自然知道那個同樣十幾歲的少爺寵愛她,但這所謂「寵愛」卻似乎有些少年人的幼稚,即便早熟如夏錚,亦未曾脫去那一層「玩伴」之意。所以當夏廷讓媒人入了家門,將一門親事說予夏錚之後,他亦半分沒想到八卦屋裏的這個少女會吃醋。

    男大當婚,夏錚十八歲便與臨安城另一大戶家女兒結親,一夕之間,這少年也便成了男人。他亦不記得過了有多久——也許是數日,也許數旬——或是數月——才突然覺出少了點什麼。因為陳容容已不再出現在他的生活里了。

    他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極好的春日的早晨。他在莊內信步行走,便看到陽光將陳容容這一間屋照得分明。他於是就去敲了敲門。又敲了敲門。又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去了。

    陳容容裹在一床慘灰藍印花的被子裏,連頭也看不見。她知道是他——可是這個已經娶妻的他又是怎樣把她這最好的朋友輕易地拋諸腦後了呢?他叫她,她不作答,在被子裏聳着肩膀,嚶嚶地哭泣。

    怎麼啦?夏錚露出他只有才陳容容面前才會表現出來的慣常嘻笑之態。好多天沒來看你——生氣了麼?

    你也知道!陳容容心裏罵着,卻不吱聲,只是裹在被中,不轉頭。

    別這樣。夏錚哄她。我這不是來了嘛。

    陳容容感覺到他的手討好似地隔背搭在自己肩上,用力一甩。道,走開!

    這麼凶?夏錚笑道。別哭啦,轉過來我看看臉上花成什麼樣了?

    你別理我好啦!陳容容沒好氣地道。

    什麼時候脾氣變得這麼臭了?陳容容聽得出他仍是笑着,並未生氣——只是冷不防已湊到她近前。讓我聞一聞,是不是真的這麼臭?他無顧忌地伸手捋她頭髮。

    這般親昵的作為並非沒有過。甚至是時常——自小——自幼——太習慣了。可這次怎麼可以?她還沒有生完氣。幹什麼!?她猛一回身,打開他的手。

    卻忘記了他嗅近的鼻子。她吃一驚,跌倒在床上,那一時間毫無遮掩的驚嚇令得那個已識人事的夏錚竟褪去了所有的表情。他是在那一瞬間微微一愣,可是他沒能穩得住自己。他嗅下去,沿着她的臉頰。她的唇與她的頸。他伸手入被要做些什麼。溫暖的、帶着最自然馨香的氣味散發出來。他沒忍住。他根本沒想去忍。…

    陳容容想過反抗——她也真的反抗了。可是身體竟會酥軟,尤其是當夏錚輕輕地嗅到她的肩胛,他以唇觸她,又從肩胛觸回到她唇上,然後,四目相對。她慌得——像想用這一雙眼睛吸入所有風暴。

    這樣一個陳容容,他怎麼抗拒得了,正如這樣一個夏錚,她又怎樣抗拒得了。

    這原本未經人事的少女,那顆心,活活地醉了。其實就連夏錚也沒料到與她之間會有這樣一種可能——這樣一種,讓兩個人都再也不想自拔的可能。理應夫婦之間才可以做的事。輕易地便在這間小屋之中發生了。

    我……我好歡喜。陳容容的眼角掛着不知是新的,還是適才始終未曾擦去的淚珠,說着歡喜,卻仍然語帶惶恐地陷在夏錚懷裏。

    我也是。不到二十歲的夏錚,也輕輕地說着一句實話。

    便在這天,夏錚向夏廷要了陳容容過來,收作了妾。人人都知道夏錚從來便寵愛她的,所以並不感到奇怪。他也無須避忌,只是與她如膠似漆——好得,連他自己也覺得太過幸福。

    陳容容自然很快就有了身孕。原本並不那麼待見他的夏廷。態度也有了些轉變。而夏錚的正室,那明媒正娶的夏夫人,卻顯然不那麼爭氣——自然,這有夏錚的責任。

    夏夫人心情抑鬱,也患了場大病。雖然歷數月之後痊癒,身體卻益發弱了。夏錚倒有三分內疚,始終照料着她,但陳容容肚子一天天大了,他也緊張得很,兩邊皆是放不下的債。

    這一個兒子誕生下來,起名叫夏玢,字君道。陳容容家原是道家家學,「君道」二字,亦是為她而起。一家人自然是歡喜,就連那頗為失落的正室夏夫人,亦對這孩兒疼愛有加。

    卻不料不出三月,這孩子竟患了場怪異的重病,饒是夏家莊已是臨安極為有權有勢的人家,遍訪名醫,竟也束手無策。絕望之時,那家裏來了個算命的遊方道士,把哭着抱着孩子回莊的陳容容細細看了數久。

    若我說有辦法,夫人信麼?道士忽道。

    陳容容回過頭來,疑惑地看着他。

    若夫人肯答應,貧道可以一試,成與不成,便看天意——只是便算救活了,代價也須不小。

    你若能救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

    好,請夫人先賜碗水。

    陳容容忙忙點頭,回身命人盛碗水出來,那道士一飲而盡,將那碗在地上用力一摜,碎瓷紛飛。他拾起了尖利的一塊,便向那嬰孩腫脹的腹部划去。

    陳容容咬唇不動,只聽那嬰孩哇哇大哭,腹中竟流出黑血來。夏錚已聞聲從莊內走出,見狀不由大驚,道,容容!

    陳容容抬手輕擺。他能救君道。她流着淚道。一定能救活他的!

    少頃,夏玢腹脹已消,那道士撕下衣襟,給他裹了傷口,只見孩子竟已熟睡過去。

    少爺夫人且將這孩子帶回去將養幾天。道士道。看好與不好,再謝天地或罵天地不遲。

    二人將信將疑地抱了夏玢,便回了莊中。這一夜夏玢竟出奇地安靜,而這一對少年夫妻,卻緊張得一夜未眠。

    第二日,夏玢已能喝下東西,亦不再異常哭鬧,面色也恢復如常,尋了大夫來看,竟是看不出病症來了。莊中上下俱是歡動顏色,夏錚便問陳容容道,那道長,我們是不是該尋他一尋?…

    陳容容面色卻帶憂。他會回來的。她喃喃地道。他還沒拿走他的代價……

    代價?他要什麼代價?

    我不知道。陳容容道。我想——必不是普通之物。

    --------

    三日之後,這算命道士果然來了。見夏玢已無恙,向夏錚、陳容容二人行了一禮道,恭喜二位。

    全靠道長。莊主夏廷道。若道長有什麼用得到我們夏家莊的地方,只管開口!

    那道士卻嘆了口氣。修道之人,無所欲亦無所求。那日我見着小公子性命垂危,為他暗卜一卦,知他命里該遭此劫——此劫若過不去,便也一了百了;若能大難不死,小公子卻也不能夠再留在雙親身邊,否則命里註定劫數重重,非但自己難逃坎坷早夭,亦會連累家人!

    夏廷臉上變色道,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小公子唯有出家一途,方可避過命中重重險阻。諸位最好當是從沒有過這個孩兒,永不可再與他見面,否則便是害他,亦是害自己。

    你……你別要胡說!夏錚道。

    道士只是嘆氣道,貧道幾時曾胡說過?信與不信,皆在老爺、少爺一念之間。小公子出家,於貧道也無甚好處,貧道何苦來騙你?(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手機用戶請到m..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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