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確信他們聽見了,可是一時,竟沒有人來開門,似乎唯恐這是種錯覺。半晌,才聽裏面那老丈的聲音道,誰呀?
請問這裏是楚楚峘家麼?蘇折羽道。
又過了一會兒,門才呀的一聲打開。只見站在門口的是一個花白頭髮,面目黝黑的老人,雖然實際上遠沒有那麼老——但此刻看上去,卻活似有七十歲了。
我就是楚楚峘。老丈道。姑娘是……
我是奉主人之命來的。蘇折羽道。有一些東西帶給你們二位。
哪個主人?楚楚峘不解。
蘇折羽伸手入懷,取出那個金色的飾環。
金色入眼,耀得楚楚峘眉宇一縮。他似乎一時怔住,想不出說什麼,下意識地便要關門,卻又不知為何,站着沒動,半晌,才哼了一聲道,他人呢?
是誰?婦人此時才從裏屋走出,開口剛問,便瞥見她手中金環。
你是……她忙上前。
△人有事走不開,特囑我前來看望二位。蘇折羽道。
兩人都似是無話,半晌那婦人才尷尬道,請,請進來坐——他怎麼……真是……這麼遠的地方,卻叫你一個姑娘家……
蘇折羽走進了,才為禮道,因為出發時便耽擱了,又不熟路途,所以……比往年來得晚了些,累二位久等了。近幾個月主人人在安慶,所以讓我帶來了些安慶的東西——再有一些錢票,我都換了現銀,總共是五十兩。她停了一下。主人說,多了你們也不要,所以,我便照他的意思……
那兩人似乎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楚楚峘似乎突然省起,便忙過來接那包袱,口中道,你一個姑娘家,背了這麼沉的東西——走了多久?
蘇折羽卻擔憂他年老體衰抬不動那包裹,只道楚楚伯小心,卻見那楚楚峘全不似看上去那般衰弱,將那包袱便放在了一邊。蘇折羽思及大漠之民,也常是身強力壯之人,是以這楚楚峘其實也只是看上去年邁了罷了。
另一邊婦人便給她倒水,蘇折羽謝了一喝,竟是一碗算中帶澀的酒,這酒位極怪,又透着種極濃烈的熟悉的氣息。她嗆了一口。這是……
《,我們這附近有眼泉——泉邊有種青碗花,用莖擠汁,摻了泉水,便是此飲了。婦人似是尷尬未消,解釋得很是詳細。
青碗花麼……?蘇折羽若有所思,將碗放下了。算來,自己有多久沒有喝到青碗花汁了?
』聽婦人又道,姑娘怎麼稱呼?
我姓蘇。蘇折羽如實以告。
蘇姑娘……呃,你是阿辜的……什麼人?
蘇折羽愣了一下。從來沒人這般稱呼過拓跋孤的。她一省悟,怕她心裏誤會,忙站起來。我只是……
她說了,那杏是她「主人」!楚楚峘在一邊道。你瞎打聽什麼。
婦人似乎更為尷尬,忙到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只是想問問蘇姑娘,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不然今年怎會……
△人沒事,很好。蘇折羽道。楚楚伯母不用擔心了。
楚楚峘哼了一聲,向婦人道,人都不在大漠了,還想要他年年都來看你?也就只有你還指着他上心。
不是的,楚楚伯。蘇折羽辯解道。主人心裏一直很記掛您二位,也一直記掛着楚楚姑娘,若非真的有重要的事,他也不會迫不得已,讓我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來了……
你剛剛不是說他沒事麼?現在又說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楚楚峘瞪着她。…
好了,好了,當家的,你也不要說了!他若真不記得我們,也不會派人來了。不管怎麼說,也別朝蘇姑娘撒氣呀!
我巴不得他不要來!楚楚峘吼起來。我就這麼一個女兒,他來一次,我就想起一次——他來幹什麼!
蘇折羽見他顏面都繃了起來,細小的眼眶裏也看得出晃動的幽深,不覺緘口不語了,隔了一會兒,才咬咬牙道,楚楚姑娘不知葬在何處?麻煩帶我去看一下,接下來如果不方便留我在此,我便另覓住所,等十日後祭過了她便回中原。
蘇姑娘——千萬不必介意。婦人忙道。其實——往年阿辜都會來住半個月,所以——房間早已備好了。蘇姑娘先安頓下,改天我再領你去墳上如何?
蘇折羽於是便在這家中住下了。這本是拓跋孤交待過的,所以她也並沒什麼不好意思。她細觀這屋子:很大,乾淨,炕上很暖和。她突然省起,或許十幾年前,這裏是那個幸福而又不幸的女子——楚楚文慧——的房間。這省起令她好似被什麼東西握緊了心肺,說不出是緊張還是羨慕還是痛惜還是激動——還是感慨。
多變的天一下子便黑了;暖炕卻融化了夜晚的冰涼。她洗過臉,躺下。她也真的累了。
夫婦二人卻沒料到次日起床,蘇折羽已將餅和菜擺上了桌子。哪裏能這樣!夫人慌忙拉住了她袖子。蘇姑娘是客人,怎好做這些……
蘇折羽卻搖頭。兩位是主人的長輩;主人都那般重視二位,我更不敢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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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那數日蘇折羽便當真上上下下地將二人的起居盡皆打點了;她是這般輕車熟路,以至於楚楚峘二人竟然沒有辦法阻止她。
轉眼已是廿六;這晚蘇折羽端了熱水來,卻不見那夫婦二人。她瞧瞧天氣,烏雲很低,似乎又要下雪了。
風向一轉,她隱約聽到室里有人低泣,心感蹊蹺,忙悄然踅至內室門外,只聽正是那婦人在啜泣。旁邊楚楚峘只是道,好啦,哭啥!
蘇折羽還沒來得及走開,門一開,兩人走了出來,婦人一見她,吃了一驚,卻沒掩住泣後的雙目,只得勉強一笑道,蘇姑娘,我們——正要去洗臉。
嗯。蘇折羽應道。都準備好了,天冷水涼得快,要趕快才是。
婦人卻不知為何,嘴唇一顫,又掉下淚來。
蘇折羽疑惑,正要站去一邊,婦人卻將手伸了過來,緊緊抓住她的手。
蘇姑娘,你……多大了?她淚眼望她。
呃……今年二十了。蘇折羽據實以告。
二十了……婦人喃喃。十年前……十年前,文慧和你差不多年紀,她十九歲,和阿辜是同年的……
說這些幹什麼……快去洗臉吧,水都涼了!楚楚峘在一邊道。
你先去洗,我有話跟蘇姑娘說。婦人只是看着蘇折羽。
楚楚峘搖搖頭,顧自去了,婦人卻拉着蘇折羽,要她到內室坐一坐。
蘇姑娘,你可知道,許久沒有人對我們這麼好了啊!夫人垂淚道。你心細,手巧,人也勤快,會做事——看着你這樣,我就忍不住想起文慧——以前……以前都是她服侍我們,家裏什麼事都是她做,她是很乖、很乖的女兒……
蘇折羽見她想得入神,也不忍心打斷她,只聽她說着,卻見她突然抬起頭來問自己:…
阿辜一定很疼你,是吧?
蘇折羽嚇了一跳,慌忙道,伯母為什麼這麼說?我只是……只是跟着主人,伺候他……
你不要瞞我。婦人道。他以前回來的時候,總是威脅我們不准去中原找他,不准跟別人提到認識他,我想,他定是不願讓人知道他有這般過去;若非你是他特別親近的人,他是不可能告訴你,甚至還讓你來的!
伯母……誤會了……蘇折羽低頭道。正因……正因我只是他的一名僕人、手下,他才……放心跟我說。這般往事也並無什麼好瞞,如若要瞞,對……對那最親近的人……才該瞞起來吧……
這樣說似乎也對。婦人似乎想了一想。那蘇姑娘,你告訴伯母,阿辜是不是已經另娶了?他要我們不要提到認識他,是不是怕他現在的妻子——不高興?
沒有。主人……一直都是一個人。蘇折羽道。
一個人?當真?婦人似乎並不能相信。
真的。蘇折羽道。
夫人望着她,徐徐地嘆了一口氣。我和文慧的爹,都從來不曉得他的來歷;他父母雙亡,早先是孤身遷來大漠的——我們猜他是中原大戶人家的孩子,大概是遇了盜匪才逃來漠北;自然也有別的猜測,但是老實說,並不在意,因為無論他是哪種身份,我和文慧的爹都不喜歡他。
她停了一下。我們家算是這漠北家境比較好的了,文慧人也聰明,又長得好看,那個時候,不知道多少人家來表示過有意。起先我們一點也沒察覺文慧為什麼統統不答應;等我們知道他們兩人在偷偷來往的時候,她肚子裏都有了阿辜的骨肉了。
她搖了搖頭,適才的淚痕斂去了,換了一副慘澹的回憶往事的微弱笑容。文慧她爹當時氣得不得了,抓了一根扁擔就要打阿辜,文慧就在那裏哭——我們當時以為她是受了欺負,越發生氣,可後來才明白,她只是覺得對不住我們,可對阿辜,她……她一顆心都給了他,她其實是滿心歡喜的。
我知道。蘇折羽在心裏應了一句。她怎能體會不到那同樣的感覺,她想楚楚姑娘啊,你對主人的感情,想必也是那麼深,深到無論怎樣,都覺得滿心歡喜吧?
其實老頭子根本打不到那個小子。婦人又憶道。他長得很高——那時候就是那麼高,力氣又大,很容易就把扁擔搶過去了。別家哪家的小伙子對我們家都是客客氣氣,只有他,從來不拿正眼看誰,也不問過我們的意思,只是說他給我們一個晚上跟文慧告個別,第二天就要把人帶去他那裏。我們知道文慧那個樣子,也只能跟了他,所以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要求他明媒正娶。
他也真的答應了;其實他雖然不說,我們也知道他是有備而來——本就有心要娶我們家文慧的。那個金環,說是我們給文慧的嫁妝,其實是他早叫人鑄好了,讓文慧給我們,我們再轉個手而已。有了這個之後老頭子心氣稍平,想想阿辜比起別家小伙來,也沒什麼不好,所以最後一起吃了酒,也是歡歡喜喜的。誰……誰料得到只是過了幾個月……本該是我們抱外孫的時候……
蘇折羽感覺到她握住自己的手捏得時緊時松,心中也自酸楚。她聽拓跋孤提到過一次這段往事,她知道,楚楚文慧正是死於那一次難產。…
婦人又道,那時,葬下文慧之後,我們去她家裏想收拾些文慧的遺物,才發現他已走了——他也料得到我們會去,留了封短簡,說他把金環帶走了,放了些細軟給我們作交換。
我時常見主人看着那隻金環出神。蘇折羽安慰道。他……實在是很喜歡楚楚姑娘的吧!
婦人點頭,聲音哽咽。我們後來也知道他喜歡文慧,不比文慧喜歡他少,但當時卻只是恨他,責怪他——以至於到今天,都沒有能好好地說過一句話。她停頓了一下,轉出一個皺意滿布的笑臉。對了,蘇姑娘,你想不想看看文慧的樣子?
楚楚姑娘的樣子?蘇折羽驚訝。
婦人卻已從枕下取出一幅畫像。蘇折羽渾身一震——並不是因為這畫中人,楚楚文慧雖然容貌秀美,卻也在意料之中,而——是因為畫畫的人。這筆觸雖然已與現在的拓跋孤大不相同,但她如何不認得她主人的畫,和他仔細添上的兩個字:文慧。
她伸手接過,手指的顫抖被她抑住。他從來就是那個他,堅硬的用筆,可是,在她的臉上,卻有柔軟;在她的名字里,也有婉約。楚楚文慧,她應該是融在他生命里的女人了吧?她是無法替代她的——她只要看一眼這幅畫,就知道自己終於是無法替代她的。
是……主人畫的吧?蘇折羽勉強地抬眼看了看婦人,笑,卻酸澀得想啜泣,好似那青碗花酸澀的汁水滴入了心。
婦人點了點頭。這也是在他家裏找到的——在阿辜和文慧家裏。你看文慧這個樣子——就知道他們真的很恩愛,只是,愈是這樣,就愈……叫人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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