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厲聽到有人叫自己名字的時候,涼意瞬間浸透了全身。他已經感覺到有某件利器,悄無聲息地抵住了自己後心。
是誰?他逼迫自己冷靜下來。背後偷襲,算什麼本事?
身後的人冷笑了一聲。凌厲感覺到後心的利刃又被撤走。
我讓你死得瞑目。他聽見他說。
凌厲轉過身。
他不認識他。他沒有見過他。他只是在方才就已很明白這個人的武功遠遠地高過自己,所謂說他背後偷襲也只不過是拖延時間——他自己背後偷襲別人難道少麼?
你——是來奪劍的?他掩飾不自己的疑惑。
他會如此疑惑實在是因為這個人不像。他不像任何一個仿佛在覬覦自己寶劍的人物。但是,他又想不出別的理由。
對面的人身材高大,眉目清晰而又凝厚。雖然此刻他的臉上籠了一層寒霜,但這絲毫掩不住他渾身散發的銳意。他右手握劍,此刻劍尖已然垂下。殺機極盛的雙眸注視着他,一瞬不瞬。
他不回答,只是輕輕抖動劍尖——這一抖算是提醒,招式隨即傾出——正面對敵。
凌厲的劍也驚起,這拔劍好在是招牌式的極快——才沒令對手一劍削去自己腦袋。
但他只是個殺手,又怎吃得消如此沉的劍勢——只擋得了一擋,還沒換到第二息,他已覺得整個視野的重量都向自己壓來,一瞬間壓垮了視界。
你……
他想問你究竟是誰,卻沒有時間,手臂一痛,一大片血隨劍刺涌了出來。這對手看起來招招要致自己於死,但自己手裏的劍已不聽使喚,被對手的劍風帶得晃動起來,少時手臂已酸麻得無力抬起。他再竭力抵擋,頸邊卻又一痛,已被挑開;慌忙一個着地翻滾想走,卻怎逃得過幾劍連追,嗤的一聲,後背又是一道長痕,深入皮肉足有寸許。他叫出一聲,翻身待作最後反抗,伸手撐地卻頭腦暈眩了,摔了下去。
∈血泉涌,足以致命。
陡然間破空之聲傳來。
聲音來得迅疾,件件打向佔盡上風的對手,那個此刻他們還不認得的拓跋孤。一個淡紅色人影跳入戰陣,直撲凌厲身上。
凌厲!她喊道。你怎麼樣了!
凌厲卻看得分明,暗器並沒打中。小心……!他勉力提醒她。
淡紅色人影一僵。她沒料到自己這七星菱角竟未能致敵於死——這是她蘇扶風的成名絕技。她本不懷疑在自己出手之前暗殺的對象會發現自己,也從不懷疑出手之後對方會還活着。然而,輕微的暗器落地聲響已傳來——難道是我動手的時候,太着急了麼?
她陡地站起,順手抓起凌厲的劍向身後點去。
拓跋孤盪開她的招式,毫不容情地直點她的死穴,卻不料,劍尖觸到她身體的一剎那,他抬眼看清了她臉,吃了一驚。
……蘇折羽?他禁不住脫口。
蘇扶風並未聽清他在說什麼,見他停住,連忙一劍迅速刺去。拓跋孤收腹避開,長劍挑過她手腕。蘇扶風吃痛,鬆開兵刃,左手袖箭忽地射出。這距離雖近,拓跋孤左手卻正好順勢,一把抄過了這幾支短箭丟了開去,隨即一掌打在她胸口,蘇扶風頓時向後跌了出去。
扶……扶風!凌厲吃力地喊道。
黑竹會的蘇扶風?拓跋孤心下道。原來是她。這個女子竟長得與折羽如此相似!…
蘇扶風吐了幾大口血,面色慘白,卻冷笑起來。拓跋孤只覺左手掌心發痛,抬起一看,竟已黑了一大片。他立時省悟到袖箭上抹了劇毒,右手劍一晃,先向凌厲胸口刺下。被箭毒一衝,這下手頗有幾分發飄,只得三成力道,蘇扶風飛撲來從旁一抓,拼死握住了劍刃。
快……快走!蘇扶風喊道。他……他支持不了多久,他……
話語未竟,拓跋孤劍一抽,便將蘇扶風掌心割裂。再伸足一踢,將她踢開數尺。這一下蘇扶風終於沒哼出一聲,暈了過去。
但是這個時候,拓跋孤已經聽到那陣遠遠的馬蹄聲終於到了自己身後。他不用想也猜得出來的是誰。馬上的人摔落下來,連滾帶爬地闖入三人中間。只見她雙手被縛,口中還塞了東西,赫然是邱廣寒。
凌厲瞪大了眼睛,說不出一個字來。不要吧!他想。為什麼偏偏是此時——這種時候,她來幹什麼!
拓跋孤見到她這個模樣,也只得將劍往地上一插,騰出右手摘掉她口中的塞布,解她的繩索。邱廣寒一張嘴一得自由,立刻哀求道,不要殺他們,真的不要殺他們,我求求你……!
拓跋孤看了看凌厲。邱廣寒慌張地爬到凌厲身前,用身體護住了他。
凌厲的傷口極深,血早流了滿地,雖然強自撐着,卻半分動彈的力氣也沒有。廣寒你……怎麼也在這裏……他喃喃地問她,但是邱廣寒只是看着拓跋孤,顧不上回答。
凌厲於是也看着拓跋孤。不管你為什麼要殺我……她們兩個卻是……
邱廣寒想讓他不要再說話,伸開手臂將他護得更牢了些。但是拓跋孤拔起劍來一挽,還是輕易地穿過她腋下空隙,點中凌厲左肋。凌厲話語未竟,身體輕微地抽搐了一下,胸口的熱血盡皆翻騰起來,湧出了口腔,人頓時失去了知覺。
凌大哥!邱廣寒一瞬間不能相信發生了什麼,回身撲住凌厲,害怕地大喊起來。
我留着他性命,你喊什麼!拓跋孤扶劍,口氣仍顯得余怒未消。
真的?邱廣寒連忙轉頭,顫聲。他真的不會有事麼?拓跋孤不答,只恨恨地道,蘇折羽呢!至少也給我假裝追出來吧!
邱廣寒覺出他說話聲音略有異樣,但此刻也無暇多顧,只焦急道,蘇姑娘還沒過來,怎麼辦呢?
拓跋孤冷笑。蘇折羽不來,那我們走。
你還在生我的氣麼?邱廣寒禁不住哭道。你生我的氣,打我就好了,不要這樣對凌大哥——我求求你,我們救救他好麼?他傷得這麼重,難道不管他了?
叫我來殺他的也是你,此刻阻止我的也是你。拓跋孤道。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過來,別沾得袖子上髒了。
邱廣寒還要說什麼,眼前卻一亮,看見了白玉鳥兒與蘇折羽正一起飛掠而來。她連忙好似看到救星般地跳了起來喊道,蘇姑娘——
蘇折羽奔到近前,未及看這景況,先向拓跋孤一跪道,主人……
拓跋孤未等她跪穩,反手一掌,打得她摔了開去。只見她立刻一口鮮血噴於地面,半晌直不起身子來。
他這一打,蘇折羽不覺如何,邱廣寒的心卻一沉,心知蘇折羽此番決然無法做個救星了——要救凌厲,恐怕只能靠自己。她不由地抬頭,咬了咬牙再求拓跋孤道,你知道我心裏不要他有事的。適才賭氣就算我不對。你不肯救他,至少把他們送到有人的地方,好不好?我答應你,我不見他,我真的不見他。你叫我做什麼都好!…
拓跋孤沒理會她,只向不敢抬頭的蘇折羽又低聲說了句什麼,蘇折羽慌忙跳起,到蘇扶風身上翻找了一陣,摸出個小瓶子似的東西,打開嗅了嗅,遞給拓跋孤。
邱廣寒不知他們是在幹什麼,只能一邊咬着唇,一邊完全徒勞地去按凌厲身上的傷口。
你知道他們兩個的住處吧?拓跋孤的口氣略平一些,發問道。
我……?邱廣寒一愣回頭,聽蘇折羽答了聲是,才知他還是在與她說話。只聽拓跋孤又道,那你送他們兩個回去。
邱廣寒偷着聽見,心中大喜,跳起道,我也去!
她雖如此說,卻生怕拓跋孤不能放自己走。誰料拓跋孤竟點點頭道,你也去,不過送他們到了之後,立刻跟着折羽回來。凌厲天黑之前不會醒,不要指望與他說上話。蘇折羽連忙在一邊道,主人請放心,我一定會帶邱姑娘回來的。
拓跋孤只是瞥了她一眼。蘇折羽立時低下頭去。她想他現在,大約已經不相信我了。
我一定回來。邱廣寒認真地道。我發誓,我發誓!
她實在是覺得很奇怪。照拓跋孤一直以來的做事方法,他是絕不可能放她走的,哪怕只是離開一會兒。若說他相信蘇折羽對他忠心耿耿,適才她還不是沒有看住她,讓她逃了麼?
她不知道其實拓跋孤心中也不願意得很。但此刻他卻不得不讓邱廣寒離開他一會兒:因為他左手的毒。
蘇扶風暗器淬毒本不新鮮,而為救凌厲,她已用上了最厲害的一種。拓跋孤適才用劍,血行正速,毒一沾手,不多時已頭腦暈眩。他因此才讓蘇折羽去搜了解藥出來,塗在掌心,但毒性太劇,即便有了解藥,也不是那麼輕易便除淨,手心的黑色更是不知何時才能退卻。倘若邱廣寒發覺到,以她的性子,十成是非要以己之血來為他解毒。拓跋孤自然不肯讓這種事情發生。
邱廣寒與蘇折羽將兩個重傷之人搬上馬背,邱廣寒也上了馬。那馬縱是好馬,三人一騎也顯沉累,但如此才是最快地送回兩人的辦法了。
到了客棧,邱廣寒設法安置下兩人,又忙叫人去請大夫,看蘇折羽清洗兩人創口,見蘇扶風顯是傷了肋骨,也設法給她接骨治療,又掏傷藥給他們敷上,頗為乾淨利落。
他們……不會有危險的吧?邱廣寒不放心地道。
蘇折羽搖搖頭。放心。主人無心傷他們性命,沒事的。
無心……?邱廣寒幾乎要哭了。若不是我到得快,凌大哥只怕真的都……
蘇折羽笑了笑。也可能吧。她說。不過至少主人不單是為了取他性命而去,否則凌厲哪裏支持得了這麼久。
你也給他吹牛!邱廣寒道。凌大哥也是很厲害的人物啊!
我從來沒見主人用過右手劍。蘇折羽道。此番想必他知道凌厲以劍出名,才特意帶劍去的,可見有着別的目的。
他不是用劍的?邱廣寒吃驚。那他用什麼?他左臂上那個機簧刃?
蘇折羽點頭道,有時候會用。青龍教的武功,掌、劍、刀都很精妙。主人是個武學奇才,人家一輩子也練不好一樣的,他卻樣樣都會。他平時不喜歡帶兵器,所以往往就用掌,只是左手刀既然以機簧之力固於左臂,他也就偶爾一用。
明明是左手刀……為什麼要裝在手臂上呢?
主人……沒對你說過他的手受傷的事情?…
手受傷?是小時候被挑了手筋的事?不是說治好了麼?
蘇折羽搖搖頭。只有右手治好了。左手雖然也治療了許久,但終究無法太用力,所以就不能夠握刀。
原來他的手……並沒治好。邱廣寒喃喃地道。那麼,蘇姑娘你為什麼也有一樣的機簧?
蘇折羽一笑。我的武功都是主人教的。雖然他勸我以手拿刀,不要跟他一樣,但我還是……事事學他。
你的武功是他教的?邱廣寒驚奇道。他不是說……
她想,他不是說拓跋家的武功不傳外人麼?但這話卻並沒說出來。
主人說什麼?蘇折羽問。
沒有。沒有什麼。邱廣寒道。我只是在想,不管之前哥哥怎麼想,總之他最後還是放過凌大哥了……
蘇折羽一笑,道,主人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邱姑娘你好。
邱廣寒朝床上昏迷不醒的兩人看看,突然道,蘇姑娘,你不覺得那一位姑娘,同你長得很像嗎?
蘇折羽淡淡地道,人有相似,沒什麼好奇怪的。說着站起來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邱廣寒登時急了道,再坐一會兒不行麼?大夫還沒來……
不行,邱姑娘,主人囑我務必早早帶你回去。你也答應了他的。
我沒有說不回去,只不過再過一會兒……
那麼……你還打算留多久?
我……想再留半個時辰,可以麼?
蘇折羽看着她熱切的一雙眼睛,無奈地點點頭道,那半個時辰之後,一定要回去。
邱廣寒連忙答應。蘇折羽又道,我到門口看看,你別想再逃走了。
邱廣寒笑笑,目送她走開。她想我還會逃走麼?凌大哥都躺在這裏,我還能逃去哪裏?現在我甚至後悔用手帕給他們留下了線索和暗示——我最好他們不要再找我了,否則再跟哥哥碰到,誰知道會怎樣呢!
她怔怔地注視他,心裏一時間空白了。她想她不可能怨恨任何一邊,也的確不恨。她只是覺得應該由於某種內疚而陪他一會兒,雖然他身邊,已經另有個女孩子陪着了。
凌大哥。她隔了一會兒,才在心裏慢慢地說。你是我逃開原本的生活之後認識的第一個人,也是我第一個真正的朋友。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希望你沒事。我相信你,你是好人——就算別人不這麼認為。這一次你們受的所有的無妄之災,全是我太過衝動所致。好在現在沒事了——凌大哥,可惜我只能留一會兒。你會掛念我,我知道,但我也只能讓你這麼掛念。
她伸手,把方才蘇折羽上藥時從他衣襟里發現的、她繡給二人報平安的手帕拿了過來,折起來,小心地塞到凌厲枕下,心裏想着說不定是永別,尤其是要這樣不能見面地告別,那離愁就更傷人了。還沒來得及收拾起情緒,突然蘇折羽推門進來,一把拉起邱廣寒道,我們走!邱廣寒站起,被她拉得不得不趨步出去,急道,還沒有到時辰啊!蘇折羽並不回頭,只道,邵宣也來了,不想害他們就不要見。
邱廣寒一驚,卻又一悲,知道確實不得不走了。她回頭,想最後看凌厲一眼,免得這離別像是突然中斷的半場戲,沒有結尾。但是門開得太大,反而一彈回來,自己掩上了。真正的難過還沒及完全散發出來,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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