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的血脈細微的疼痛,融在這渾身持續的劇痛之中,本該是可忽略不計的了,只是不知為何,偏偏那麼明顯地讓卓燕感覺得到。他只覺一顆心突突地跳着,想有些什麼要噴薄而出,卻又隱忍不發,難受得好似要死去。
忽地心脈一滯,他睜開眼睛。拓跋孤已經俯身將他打開的那一處心脈穴位重新封住。看來現在還不行。拓跋孤道。不如慢慢來吧。
】燕胸膛起伏着,呼吸也變得十分劇烈。拓跋孤。他的聲音極盡痛苦。若最後發現一切都是錯誤你會如何對付我?
如何對付你?拓跋孤道。我要對付的人已經對付完了。你我先前說過,我們已然扯平那件事情的真相如何,亦不會改變我要如何對付你。
……有水麼……卓燕隔了一會兒才發聲,聲音少有地嘶啞。給我點水……
拓跋孤取了點水來。你還是冷靜點。他將水緩緩自卓燕口中注入。全然不似我以往所知的卓四使。
】燕的呼吸似乎緩和了些。我很冷靜了。他申辯着,喘了口氣,方道,我記得……我記得那個帶口信來的人,若要說有什麼特別,便是頭髮有些偏黃,右頰上還有一粒痣。
他見拓跋孤的眼神變得專注起來,又道,大致三十歲若現在還在青龍教,便該有五十多歲了。
當年我爹身邊的人里我並不記得有這樣的。拓跋孤道。不過我亦未曾用心記過,若說青龍教中之人這個倒只好問……
他停頓了一下。若論對教中之人的熟悉,原本當推左右先鋒。只可惜……
兩人都沉默了一下。左右先鋒。原本指的是單疾風與顧笑塵那兩個已經不復存在的人。
他抬起眼睛。……倒只好問問顧世忠了。他說着站起身來。
等一等?燕忽地叫住他。先別找顧世忠來。
怎麼?
】燕苦笑了笑。顧笑塵之死。我脫不了干係。不想見顧世忠。
】四使倒不該是個敢做不敢當的縮頭烏龜吧?
若我只不過是「卓四使」那倒是不怕。卓燕只得嘆了口氣道。單顧兩家一直是世交,我本未存心要與顧笑塵針鋒相對,可那一日他提到疾風是死於他手,我……
他似是有些難以為繼,又歇了一歇,方道,這件事倒當真令我十分難受,只是現在說這個。也已晚了。
拓跋孤不語,卻還是站起來,回身出去了。隔了一會兒,他返進來,道,我已讓方愈去將顧世忠叫來。現在你還可以作個選擇等一會兒是以卓四使的身份不聲不響,還是以單疾泉的身份來說明實情。無論你是誰,若你沒勇氣見他,那麼你心裏繼續難受下去,亦沒人幫得了你。
話音方落。那邊腳步聲已近來。教主找我麼?顧世忠在外躬身行禮。
嗯,有件事問你。你先進來。拓跋孤道。
顧世忠走進,見卓燕仰面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亦只看了他一眼,轉向拓跋孤道,是什麼事?
下教中是否有這樣一個人五十多歲,頭髮發黃、右頰有痣的?拓跋孤開門見山。
這個……顧世忠想了一想道。還當真未曾有芋。教主提到這個是為了……?
拓跋孤不答,又道,那麼以前可曾有過?在我爹還在世時你可有芋?當時應是二十多年前,此人該是三十歲上下。
顧世忠想了想。並無芋。他思索着道。…
二十多年前你已經是青龍教右先鋒,若你也不知道有這麼個人,那麼顯見當時至少我爹身邊,並沒有這般親信之人了。拓跋孤說着,有意無意地瞥了瞥卓燕。
顧世忠似乎略有疑惑。為何突然問起此事?
拓跋孤不語,似乎在等卓燕說些什麼。只可惜,他什麼也沒說。
嗯,沒什麼,你先出去吧。拓跋孤只得道。
顧世忠告了退,向外走出幾步,卻又忽然迴轉來。
若說右頰上有痣,我是沒想出來但發色偏黃的,倒有一個人。他說道。
是誰?
簡布。顧世忠道。
塔尖拓跋孤眉心微皺,道,現下他頭髮已灰白,所以看不出來但他當年那頭髮,我們差不多年紀的人,亦取笑過他,這該不會錯。只是他臉上卻並無……
拓跋孤抬手止住他,轉向卓燕。
簡布這個人你見過,既然你沒認出來,那麼看來不是他了?
顧世忠未敢開口多問兩人在說的究竟何時,但眼神早便十分好奇。只聽卓燕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在附近麼,叫來問問便知。
那好顧世忠,有勞你,去把簡布帶來。
顧世忠聽他說句「有勞」,原忍不住想開口再問亦只得吞了回去,道,不敢……不敢當。匆匆行了一禮,便退了下去。
你在簡布身上下過蠱,對麼?拓跋孤轉回來。
是又如何?
等一下若問他任何事情,你自能操縱他作你想要他作的回答,這於我們想知道的真相,毫無意義。
你想太多了,拓跋教主。卓燕輕輕哼了一聲。我也與你一樣想知曉真相原來你到現在仍是認為我在做什麼手腳?
我只是提醒你。拓跋孤微微笑了笑。像你這樣的人,就算躺在地上不能動,也不得不防的。
卓燕反而苦笑了笑。縱然我想,總也要真有力氣去着意控制他才行你可知曉你說的這般做法要耗多少元氣?以我現在的情況,恐只會被反噬了。
拓跋孤眉頭卻皺起來。他原固然未必是真覺得卓燕還會做手腳,卻至少希望有蠱蟲的幫助,能讓簡布自然說出真相來。或是能知曉他是否在撒謊。現在看來。卓燕此際身體之力猶有未逮。
卓燕見他這一表情。心念微轉,多少已猜知他意,也一忖,方道,你也不消擔心,我雖做不到讓他完全聽命於我,但有蠱蟲在,總比沒有好用一些。一會兒。你讓我問。
拓跋孤見他似猜中自己所想,不欲再接話,已道,你方才還是沒膽向顧世忠亮明身份麼?
我想什麼時候說,便什麼時候說現在,還不是時候。卓燕說起這個話題,聲音又略顯亘澀。
只見顧世忠已將簡布解入,拓跋孤瞧簡布雙目與臉上表情,早已與常人無異,不由看了卓燕一眼。
沒事了。顧世忠,你先過去。拓跋孤道。
稍等下!卓燕忽然開口。
顧世忠微一猶豫。向拓跋孤看,似是請示。
你在外面,先替方愈守一會兒,一會兒或者會叫你進來。拓跋孤改口。
顧世忠看了卓燕一眼,遵命走了。
拓跋孤已轉向卓燕。你不是說還不是時候?他幾乎有些疑惑。怎麼,現在卻想跟他說了?
不是我只是想問問當年的事情在旁人眼裏究竟是怎樣。因為你說除了長老,其他人對此事都是一無所知。可是我想不明白,這種是怎麼可能瞞得住?怎麼可能會無人知曉?…
你現在該問的不是他,而是這個人。拓跋孤說着,伸手將簡布的背心一抓,拍開他氣塞的啞穴。簡布在看卓燕,卓燕也在看着他。
他們互相自然是認識的是投奔者與舉薦者的關係。現今兩個人一個被縛,一個也動彈不得躺在地上,簡布自然只得苦笑,道,星使也落得這般田地?
這口氣,說不清是同病相憐,還是幸災樂禍。
拓跋孤右手用力向下一按,簡布膝蓋受不住那大力向下一屈,已跪倒在地。
再看清楚點。拓跋孤將簡布的臉湊到卓燕面前。是不是他?
這是種很奇怪的表情簡布顯然意識到有了什麼不尋常之事,所以卓燕目光轉了一轉的同時,他的目光也轉了一轉。
簡前輩,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卓燕問出一句更奇怪的話來。
我們當然見過。簡布因他這種口氣有些毛骨悚然起來。星使何出此言?
卓燕卻轉頭向拓跋孤。麻煩你,解開我腹背穴道。
幹什麼?拓跋孤道。
不是明擺着的麼。卓燕道。又不是放我自由,你也不放心?
拓跋孤看了簡布一眼,抬手去解卓燕穴道。他知道,他或許需要一些小小的自由,來流轉這於他來說太過重要的事情造成的巨大的壓力,也或許需要那一些些氣息的流轉,讓簡布體內的蠱蟲稍稍「好用一些」。
指勁透入,穴道鬆開,卓燕只覺身體的劇痛擴散開來,四肢與臟腑像是被攪動了一般,額頭上頓時沁出汗來。他用力一咬嘴唇,忍住那劇烈的痛楚,啞聲道,多謝。一張發白的臉卻還是出賣了他的一切感受。
拓跋孤知他情形實糟,也未敢掉以輕心,便只盯着他臉色看,只伺若有萬一,仍要鎖住他氣穴。卓燕努力屏息凝神,丹田之中氣息濺涌。他鬆了口氣,以氣帶意,與簡布身體之中那蠱蟲相應。
簡布初時略感驚訝,隨即似乎醒悟過來,但終是為時已晚,神智一瞬之間,便似已被巨浪打翻。
你還是可以控制得了他的心智?拓跋孤在一旁深感驚訝。你不是說……
他未再說下去。卓燕冷透了的面色,證明了他已用盡全力,大概連回答自己的餘力都不會有。
拓跋孤只見簡布似已陷入無意識,應已無法說謊,見卓燕情形似是無法支持許久,不及多想,開口便徑向簡布問道,當年是不是你假傳我爹的命令,去尋單侑雲的夫人?
簡布雙眼迷離,卻是一言不發。一旁卓燕搖搖頭,卻似說不出話來。
怎麼?不對麼?拓跋孤不無猶疑。
卓燕似乎好不容易才緩過來一些。讓我問。他虛弱地道。
拓跋孤只好不語,只聽卓燕先道,我是誰?
他不知他為何要這般問法。簡布已答道。卓燕。
卓燕接着問。他呢?
拓跋孤。
拓跋孤是什麼人?
青龍教主。
青龍教左先鋒是誰?
這個問題讓簡布停頓了一會兒,方給出了答案:單侑雲。
他沒有說單疾風,卻只說了單侑雲,大概足以證明從一開始,他就未曾將單疾風當作青龍教的人吧。
這個名字並不出乎卓燕的意料,只是讓他身體微微顫了一下,繼續道,你認識單侑雲的夫人嗎?
認識。
單夫人當年之死。你可……
這是第六個問題,似乎剛剛開始問到正題,可卓燕說着這句話,面色卻已蒼白,運功加劇的痛楚令他整張臉都如被浸在水裏一般淌滿了汗。他呼吸已短促起來,用力咬了咬唇,卻也像是維持不住了這樣的心神相控,真力一松,整個人癱軟下來,想說「你可知情」。卻終究未能說完。…
拓跋孤已知他耗力太劇,上前落手將他穴道重新封住。卓燕猶有未甘。瞪着他,卻說不出話。
拓跋孤已猜到大概是這無意識之人難以徑直回答似自己這般問題,定要用極為簡單的問題由眼前之人一一引至欲問之事上方可。他嘆口氣,似也有遺憾,道,看來今日是不行了,不如待你好一些再說。
卓四使,你這是……?一旁簡布已經清醒過來,見卓燕虛弱至此,一時間愣怔在那裏,似乎不明白髮生過什麼事。
不……我……我今日便要知曉……簡布……我……我問你……卓燕喘息略定,一雙眼睛看着面前這個已然不受己控的簡布。
卓燕!拓跋孤便欲阻止他。此際簡布雖已清醒,卻尚不知發生何事,亦不知適才被問過什麼樣問題,改日再問,自然會有結果。但若定要此際來問,簡布若真與那事相關,必不會實情以告,反似打草驚蛇。
可卓燕那句話已經出口:單夫人當年之死,你可知情?
他知道,他若知情,必不會不明白自己在說的,是哪一個單夫人。
拓跋孤無可奈何,亦只得袖手,等待簡布的回答。
簡布愣了一下。或者說,愣了很久,方猶疑地道,哪個……單夫人?
無論他是真的不知情,還是知情卻裝作不知情,這都是再正確不過的反應了。拓跋孤在心中嘆了口氣。至少此刻,他分辨不出簡布是哪一種。
可卓燕卻反而笑了一下,回答他道:前任青龍左先鋒、單侑雲的夫人,單夫人。
簡布還是怔了怔,才恍然有悟,道,那位單夫人怎麼突然問起那位單夫人?
卓燕雙目看定他,開口:我是問你,她當年之死,你可知情?
這……簡布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般沒來由的問題。我都不認識單夫人,遑論什麼知情?
拓跋孤呼吸卻像停了一停,忍不住插言道,你說什麼,你不認識她?
簡布對於拓跋孤着實還是有幾分忌憚,忽然聽他說話,心頭仍是一怕,口中答道,不認識。
拓跋孤向躺在地上的卓燕看了一眼。卓燕只有胸膛起伏着,不知是因為累,還是因為也和自己一樣,從簡布這一句回答中,依稀知道了什麼。
在那不受自控的問答之中,他分明說自己認識單侑雲的夫人,可此際卻說自己不認得?若非他有什麼事情要刻意隱瞞,又為何要在此事上說謊?
他相信此際的卓燕,該也已經明白了吧。拓跋孤卻還想問得確切些,哼了一聲。你不是青龍左使麼,與單左先鋒應多有交道,怎會沒見過?
教主單先鋒的夫人她從來深居簡出。單先鋒我自然熟識,可單夫人就……
那也不至於不認識?拓跋孤猶有試探。
簡布陪以討饒般的一笑,簡布做上青龍左使也是後來幾年的事情,早先哪得機會與單先鋒得以共事……
早先?拓跋孤冷笑。你既然不知道單夫人之死,又緣何知道我說的是何時之事?緣何知道是「早先」?
因為……簡布咽了口唾沫。單先鋒故去也有些年頭了,所以……
不要再說了!那個躺在地上的卓燕似乎終於按捺不住,如同一個智者再也無法直視這樣低劣的謊言,那怒火如同渾身似要爆裂而吞噬自己的鮮血與劇痛。也或許他更無法直視的是自己是自詡聰明的自己,在那麼漫長的歲月里,將那麼多的仇恨,對準了一個完全錯誤的目標。現在,他要怎樣睜開雙眼,去直面那個與自己兩敗俱傷至此的拓跋孤?
不,還不能確信的。那人若是簡布,他也許正是奉了拓跋禮之命。他微微睜眼。簡布已經閉嘴,因他那一聲並不高亢,卻叫人心寒的嘶吼。卓燕的聲音重新無力下去。說謊太累了,簡左使。他喃喃地道。反正你已逃不脫性命,你將真相說出來吧。那一日是誰叫你去的,是青龍教主,還是旁人?
簡布看着他,似乎在權衡些什麼。末了,他竟然露出一笑,道,我可不能說。我若說了先教主的壞話,現在這位教主還能放過我麼?
你說什麼!拓跋孤手往他肩胛上一放,簡布肩胛劇痛,不由大叫出聲來。
拓跋孤!你……你放開他,讓他說!卓燕眼神忽然變得極是兇狠。你此刻若滅他的口,我只能相信是你做賊心虛!
拓跋孤哼了一聲。你未免小看了我。好,就聽他說些什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