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屋中眾人都沒有說話。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就連向來不務正業無心國事的林雙鶴,聞言都露出費解的神情。
畢竟敵國率兵侵略,吃了敗仗,自家天子居然還處處為他們着想,這聽上去如同兒戲。
「如今朝廷里,太子、徐相以及文臣一派大多主和,武將里尚未表態。」楊銘之看向肖珏,「我是想問問你們,你們當如何?」
「這還用說?」燕賀道:「我們又不是軟骨頭,別人來打了一巴掌,還要將臉伸過去讓他打另一巴掌?我非要把烏托人趕回老家,讓他們日後不敢再踏入大魏一步不可!」
「那我就放心了。」楊銘之沉聲道:「只是……不知道你們的話,能不能讓陛下改變主意。」
又說了些近來烏托人的異動,眾人才起身離座。因楊銘之送來的這個消息,肖珏他們也不打算在金陵多呆兩日了。既然烏托使者已經在來朔京的路上,必然要加快腳步趕回朔京面聖,現在朔京多是徐相的人,縱然不是徐相的人,也被壓着不敢說話。要是真的答應了烏托的求和,甚至在大魏開設傕場,對大魏百姓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
重新集結了兵馬後,眾人用過午飯,就要啟程了。肖珏與燕賀騎馬隨着兵馬在前面走,禾晏與林雙鶴坐一輛馬車,楚昭與應香的馬車則在最後。
並行的兩騎間,肖珏開口道:「賢昌館以後,你有沒有見過禾如非?」
燕賀一愣,才道:「我與他又不熟,就封將後見過幾次,也只是遠遠看了一眼。不過自打他封將以來,除了華原一戰,你可見過他帶過兵?我看他如今也是安逸日子過久了,華原一戰才如此不濟。你問他做什麼?想找他敘舊?」
肖珏沒回答他的問題,繼續問道:「你之後見到的禾如非,與過去有什麼不同?」
「有什麼不同?」燕賀皺眉:「我怎麼知道?我又沒一直跟着他。不過他這些年倒是長了些個子,比之前高了一些。似乎也比從前會說話討巧了一點,我去陵郡之前,聽說禾家有意為他娶妻,肖懷瑾,」他掃了一眼身側同伴,「如果禾如非比你先娶妻……你不會連禾如非都比不過吧?」
肖珏懶得理他,驅馬上前去了。
馬車裏的禾晏,並不知道方才肖珏與燕賀之中,有過這樣一段對話。越往朔京走,她的心事越重。林雙鶴也瞧了出來,坐到她對面,問:「禾妹妹,你怎麼回事?從我到潤都看見你時就覺得不對勁,好像有什麼心事。這些天你連話都說的很少,可是遇到了什麼麻煩。有難處的話儘管告訴為兄,為兄一起幫你想辦法。」
禾晏苦笑一聲。
她只是在想,待回到朔京以後,要如何揭發禾如非。如今她成了武安郎,身份上倒是比原先那個校尉女兒更能接近禾家與許家了,可「武安郎」這個官職,本就帶着諸多限制。而能夠證明真假禾如非的親信,又被禾如非滅了口。人證方面,實在是有些難,只能從他處下手。而守着這個共同秘密的,就是許家。
如果能從許家下手,許家為了自保,扯出禾家來……他們會自亂陣腳。為利益結成的同盟,本就不會太穩固。
禾晏想的入神,冷不防被林雙鶴在面前伸了伸手:「禾妹妹?」
禾晏看向他,道:「我是在想,等回京以後應該怎麼辦。」她掰着手指,「林兄也知道,我是從朔京城裏逃出來的,又扯進了一樁官司里。街坊四鄰都知道我是個女子,現在還不到大搖大擺回去的時候。恐怕見我的父兄,都只能偷偷地見。」她思索了一下,「上次陛下賜封的時候,我還留下來一些銀子。是夠租一處小宅子的銀錢,可是我不便出面,林兄要是門路廣,可否替我操辦一下?錢自然會一分不差的給你。」
林雙鶴聽完她的話,一拍大腿,「我還以為是什麼麻煩。小事一樁,此事包在為兄身上。」他一撩馬車帘子,喊道:「懷瑾,懷瑾!」
肖珏一頓,放慢了步調,駕馬折返到馬車跟前,問他:「何事?」
林雙鶴沖他綻開一個笑容,「我剛剛答應了禾兄,等回到朔京,替他在城裏租一處宅子。只是你也知道,這租房一事,並非一朝一夕就租好的。在沒找好宅子之前,禾兄能不能住你府上?你們肖家院子又大又寬敞,分一間給禾兄不是什麼難事吧?」
禾晏萬萬沒想到林雙鶴竟然會這樣說,忙道:「林兄,你剛剛可不是這麼說的。都督,沒關係,我在外頭找個客棧就行了……」
「住客棧多費銀子。」林雙鶴道:「你年紀輕輕的,怎麼能如此揮霍,不懂得勤儉持家的好處?聽我的,就住在懷瑾家。懷瑾,你給個準話,行不行啊?」
肖珏看了一眼禾晏,禾晏身子一僵,就見他極輕的點了一下頭,「可以。」
禾晏:「……」
說完這句話,肖珏就駕馬往前去了,林雙鶴放下馬車帘子,得意的看向禾晏:「你看,現在豈不是兩全其美。」
禾晏有氣無力的靠在馬車上,心道,這真是十足的孽緣,非但沒有保持距離,反而越來越近,都住到肖珏家裏去了。
雖然住在肖珏家中,也確有好處。跟在肖珏身邊的各種場合,說不準見到許之恆與禾如非的機會越大,指不定就能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她按捺下心中幾乎要察覺不到的輕快,輕咳一聲,在心中暗暗對自己道,一定是這樣的。
……
朔京城裏,京城許家,書房外小廝守着門,裏頭正有人說話。
小几前正坐着兩人,一人青衫落落,文質彬彬,另一人亦是俊美公子,只是眉眼間多了些內斂深沉之氣。他們二人正對着面前的棋局沉吟,棋盤上黑白子錯落縱橫,看起來,是一盤亂局。
這二人,一人便是許家大爺,眼下的翰林學士許之恆,另一人則是剛剛回京不久,在華原一戰慘勝烏托人的禾如非。
「肖二公子就要回京了。」許之恆落下一子,「歸德中郎將與肖二公子回京後,必然會向陛下進言,力主將烏托人趕出大魏。」
禾如非沒有說話,沉默的看着棋局。
「禾兄還在想華原一事?」許之恆淡淡一笑,「知情人全都不在世上了,禾兄儘管放心,這世上不會再有人知道這個秘密。縱然有知道的,也沒有證據,翻不了盤了。」
禾如非瞥他一眼,「許公子似乎太過放心了一點,別忘了,當年在賢昌館進學時,肖懷瑾、燕南光包括林雙鶴,都是見過禾如非的。」
「那又如何?」許之恆不以為然的開口,「少時的禾如非,本就與同窗不怎麼親厚。真要親厚,也不至於同窗多載都無人發現他的身份。我看禾兄是多慮了,就算肖懷瑾與燕南光回到朔京,你與他們打交道也不會太多。」
禾如非跟着落下一子,「但願。」
他的心裏,忽然的想起昨夜的噩夢來。夢裏他正在華原戰場上帶着兵馬廝殺,忽然間身後有劍刺來,他躲閃不及被刺中心口,倒下之時,看見有人走到自己面前,蹲下了身。
那是個戴着面具、穿着鎧甲的年輕人,當他慢慢的伸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張熟悉的、秀麗英氣的臉,禾晏就這樣微笑的看着他,輕聲道:「大哥——」
禾如非猛地驚醒,一摸額頭,儘是冷汗。
明明禾晏已經死去了一年有餘,這個名字已經漸漸為世人忘卻,或者說,她從來沒有被世人記住過。日子平靜的走了這樣久,卻還是會在這樣的關頭,出現在他的夢裏,令他夜不能寐。
「你的那個侍妾……」他道。
許之恆的臉色冷下來,「已經死了。」
禾晏死在了賀宛如手裏,禾晏死後的一個月,他就隨意尋了個由頭讓人將賀宛如打殺了。屍體拖到了亂葬崗,怕是早就被惡狼野狗分食,日後就算萬一……萬一真的查出來什麼,也可以盡數推到賀宛如身上。當日參與其中的所有打手和小廝婢子,一併處理,整個許家裏里外外,全都換了一遍。
禾晏身前既是將軍,死後用了這麼多下人一道去陪她,也算全了他們夫妻間的一段情誼了。
「很好。」禾如非冷道,「不要出任何紕漏。」
正說話時,書房外有人敲門,許之恆起身開門,一名年輕女子走了進來。這女子亦是芳華妙齡,仔細看去,眉眼間與禾晏還有三分相似,只是沒了女將於沙場之中凝聚的英氣堅毅,多了幾絲嬌美甜軟,如朔京城裏嬌滴滴的春花,舉手投足都是嬌養出來的乖巧可人。
這是許之恆新娶的妻子,如今的許大奶奶禾心影,亦是禾元盛的嫡次女,禾如非的堂妹,禾晏的親生妹妹。
「大哥,夫君,你們在裏頭說話,心影就讓人在廚房做了些點心。」禾心影笑着將幾碟酥餅放到小几上,「說累了可以墊墊肚子。」
「辛苦了。」許之恆溫聲開口,將她一道拉在自己身邊坐下,「你也坐坐吧。」
禾心影依言在許之恆身側坐下,看向禾如非,笑道:「大哥有些日子沒來許家了,爹娘身子可還好。」
禾如非略一點頭:「都好,你無需擔心。」
禾心影便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與這個堂兄,其實過去算不得親厚。禾如非少時性情便格外孤僻,還時常戴着一副面具。禾家人都知道禾如非是因為貌丑才戴着面具遮臉的。禾心影小時候瞧着每日禾家大宴,禾如非都孤零零的一個人躲在一邊,還有些可憐他。可嘗試着靠近他幾次,禾如非便如躲瘟疫一般的躲着自己,一來二去,禾心影也就淡了這份心思。
後來,禾如非背着禾家人投軍去了,竟真被他掙了份軍功。連帶着禾家所有未出閣的小姐都水漲船高,其中也包括了她的嫡親姐姐,禾家二房那位出了名的病秧子。
禾晏重新回到禾家的時候,禾心影已經很大了。且那時候因為禾如非的關係,禾家為禾晏說了一門好親。許家大爺許之恆,年紀輕輕已是翰林學士,生的亦是俊秀斯文。禾心影還曾一度妒忌過這個姐姐,明明身體那般不好,又多年未曾回京,京城貴女中壓根兒都不知道有她這麼一號人物。可人家一回來就能做許大奶奶,這是何等的福氣。
不過這點妒忌在禾晏死後就沒有了。禾心影心裏為禾晏難過,縱然她與這位姐姐沒甚麼感情,可到底血濃於水。才剛剛得了門好姻緣,眼看着就能享福了,卻這般命薄。
與之奇怪的是,禾晏死後,禾家與許家替她大辦喪事,整個朔京都知道禾家看重這位早逝的二房嫡女,可只有禾心影明白,禾家裏,除了自己的親娘,所有人,包括自己的親爹,看起來都沒有旁人眼中的那般傷心。
喪事一過,除了偶爾在有人的場合提起禾晏時會擦拭幾滴眼淚,平日裏,府里甚至都不會提起禾晏這個人。好似從來沒有禾家二房的嫡長女一般。
禾心影心裏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沒容的下她想清楚為何家裏人對自己姐姐如此涼薄時,禾元盛竟然坐主,定了她與許之恆的親事,要她給許之恆續弦。
許之恆縱然成了鰥夫,在朔京里也是旁人心中的好夫婿人選。尤其是禾晏死後,他表現的深情更讓許多姑娘家敬慕不已。禾心影雖然也知許之恆出色,內心卻極度不願意嫁到許家。姐妹共侍一夫,朔京里不是新鮮事。但多半是嫡女做正妻,庶女做滕妾,相互照應。哪裏有一前一後兩個嫡女先後嫁給同一人的,禾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她這麼年輕貌美,家世又好,找個門當戶對的少爺做正房夫人,豈不是比做許大奶奶更好?
但於這件事上,一向寵愛她的禾元亮竟然十分堅決。而她的母親,禾二夫人雖有心為她爭取,卻無能為力——在禾家,女人說話總是不作數的。
禾心影就這樣心不甘情不願的嫁進了許家。
嫁到許家後,禾心影才發現許之恆竟然比她想像中的還要體貼溫柔。一個俊秀出色的夫君事事照顧自己,很容易淪陷,而且,許之恆的確很討女人喜歡。他對亡妻偶爾流露出來的遺憾和念想,會更讓人認為,此人重情重義,值得託付終身。
禾心影嫁到許家後,禾如非這個堂兄倒是時不時地來看她。禾心影有些受寵若驚,她如今應當是禾家所有小姐里嫁得最好的這個,禾晏沒能享到的福氣,她全部都享受到了。
只是有時候會覺得不真實而已。
「對了,大哥,夫君,」禾心影開口道,「先前每年秋日我都要與母親上山去寺廟燒香祈福,今年雖不在家裏了,還是想與母親一道。」
許之恆笑道:「自然可以,倘若那一日我無事,就陪你一道去。」
禾心影欣喜開口:「真是太好了。」
又坐了一陣子,她才起身出了門,留許之恆與禾如非在裏頭說話。待出了門,身邊貼身侍女小柳道:「大奶奶,是要回院子嗎?」
禾心影搖了搖頭,「走走吧。」
院子裏,夏日的池塘泛着鬱鬱蔥蔥的綠,池水平靜的如一汪鏡子。禾家的池塘里總是種着許多荷花,到了這個時節,暗香浮動,可許家的池塘,別說荷花,連假山都沒有一座。
許之恆是個風雅之人,唯有這一處池塘,仿佛一池死水,看的久了,就覺得像是一處無底深淵,隨時會將人拉扯下去。她的姐姐禾晏就是在這裏失足溺死的,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或許是那點血緣關係,令她每次走到這裏時,總覺得風格外涼,水尤其是冷,令人心裏不舒服。
禾心影移開目光。
陪嫁丫鬟小柳問她:「大奶奶,剛剛在屋裏的時候,您怎麼不多待些時候呢?呆的時間越長……許家人就會對您越好。」
禾心影也明白,許家老爺夫人對她這個兒媳如此寬厚,八成是看在禾如非的面子上。她與這個「飛鴻將軍」的大哥兄妹感情越是親厚,許家人就越是不敢薄待她。
禾心影搖了搖頭,自嘲似的一笑,「大哥本來就不是來看我的,我在裏頭多久都沒有區別。」
倘若有認識禾晏的人在此,就會發現,這張嬌軟的、甜美的臉龐上,眸中所流露出的洞悉與明亮,與曾經的「許大奶奶」何其相似。
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
不到一月時間,金陵到朔京,路上休休整整,加上趕路,總算是在立秋前到了城門前。
朔京城門前,得了消息的護衛早已大開城門,兵馬進城,沿街百姓全都對着隊伍指指點點。
禾晏與林雙鶴躲在馬車中,倒是不曾接受這些指點,林雙鶴心癢難耐,對禾晏道:「早知道這樣威風,我也該讓懷瑾給我一匹馬,坐在馬上,姑娘們也能將我的臉看的更清楚些。」
「……就算你不坐在馬上,林兄,朔京城裏的姑娘,也對你的臉很清楚了。」禾晏安撫他。
「這倒也是。」林雙鶴聽她這麼說,仔細一想,也不再糾結了。
禾晏自己對出風頭一事,沒有太多想法。當年帶着打了勝仗的撫越軍回京時,亦是如今日這般熱鬧,只是那時候她戴着面具,極不自在,生怕被人發現端倪。待回了禾家後,第二日,真正的「禾如非」便代她接受了之後所有的一切榮光或是負擔。
她從未用過自己的臉去面對「飛鴻將軍」帶來的一切。
馬車「吱呀」一聲停了下來,燕賀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你們還要在裏面坐多久,都快到宮門口了。」
禾晏一怔,與林雙鶴下馬。
楚昭早在進城以後,就與他們的馬車分道揚鑣,只差了下人來說一聲。禾晏也沒有在意,本就不是一路人,分成兩路也是自然。總不可能她住進肖府,楚昭也跟着住進肖府吧?
「都督,我們這是要……」禾晏問。
「我要進宮一趟。」肖珏看了她一眼,「你先在馬車裏等着吧。」
「等等,」燕賀疑惑的看向他,「你怎麼不帶着這小子一起?進宮必然要面聖,趁着這個機會,讓陛下好好認識一下這小子,日後對他仕途多有好處。你既是別人上司,就該找一切機會抬舉下屬。還是你怕姓禾的日後成就在你之上,故意不讓他出頭?」
禾晏真是對燕賀心服口服,無論多少種可能,他總能想到最無聊的那一種。
「現在還不是時候。」肖珏也懶得和燕賀解釋,看向禾晏,難得耐心的問了她一句,「你一個人在這裏,沒問題?」
禾晏笑道:「我能有什麼問題,都督儘管放心的去,我就在馬車上睡一覺好了。」
林雙鶴覺出味兒來,露出一個頭,「懷瑾,你的意思是,我也要進宮?」
肖珏冷眼瞧着他。
林雙鶴輕咳一聲,「請問,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肖珏冷笑道:「雖然是我寫信請你來涼州,但你走之前,沒有告訴林家任何人。林太醫發到我帳中找人的急信累了一堆,你現在要不要看看?」
林雙鶴尷尬的一笑,「我那不是……想着你找我定然情勢危急,人一急,腦子就不好使,我忘了,對,我忘了告訴家裏人了。」
燕賀抱胸作壁上觀,唯恐天下不亂的涼涼開口,「你不是他好友嗎?幫他背一口黑鍋又不會死。」
林雙鶴大為感動:「南光兄,認識了你這麼多年,總算從你嘴裏聽到了句人話。」
「閉嘴。」肖珏微微不耐的皺眉,林雙鶴登時噤聲。待他從馬車上下來後,肖珏正要與他幾人一道離開,忽然又想起了什麼,走到馬車邊。
禾晏撩開馬車帘子看他。
「你在這裏,不要亂跑,宮外附近人多眼雜,」肖珏叮囑她道,頓了頓,語氣溫和了一點,「等我出宮,就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