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凶簡
天將亮而未亮。
聚散隨緣酒吧一樓樓梯的角落處,隱秘地亮着手電的光,那是曹解放的豪宅。
一萬三、炎紅砂、曹嚴華,三個人圍作一圈,圈子中央是半個小時前被強行晃醒的曹解放,但見它脖子上掛兩牌子,眼神呆滯,腦袋偶爾點巴一下,下一秒就要睡着的模樣。
曹嚴華苦口婆心:「解放啊,我剛剛說的,你都聽進去沒有啊?考驗你演技的時候到了啊。」
一萬三拿手點着曹解放的牌子:「解放,你要對得起這塊牌子。『一隻好雞』,好雞的標準是什麼?就是要懂得怎麼去配合,聽明白了嗎?」
炎紅砂又好氣又好笑:「它聽不懂,它就是只雞,它又沒成精。能想個靠譜點的法子嗎>
……
羅韌覺得,一萬三的想法或許是對的。
他和青木設法排查古城地貌,藉助了網頁地圖,也搜了無數的圖片,但是沒有實際意義的斬獲——在國內他們可以動用的力量有限,無法精細到查看每一細處的地面照片。
如果木代是隱秘地把消息送出來的,那麼他們決不能大張旗鼓——周圍有獵豹的眼線,一定要做到不動聲色、看似隨意的去查。
起初,羅韌想藉助萬烽火,但青木表示反對,理由是萬烽火的信息買賣面向所有人,很難說獵豹之所以找到這裏,有沒有萬烽火方面的人幫助——向他打聽些無傷大雅的事可以,但是一旦涉及到採取行動,還是親力親為來的放心。
於是一萬三表示,他有一個看似荒唐,實則可行的法子。
……
日頭漸高,人流漸多,古城的大小店鋪陸續開張,就在這個時候,聚散隨緣酒吧門口處,忽然響起了一萬三的怒喝。
&時對你那麼好!就踢了你兩腳,能怎麼樣?」
伴隨着扯着嗓子的「呵……哆……囉」,遊人們忽然發現,有一隻山雞,跟離弦的箭似的,從門內飛逃出來。
後頭跟着的是驚慌失措的曹嚴華,大叫:「幫幫忙,幫幫忙,攔住它……」
大多數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有三兩個作勢要去攔的,都被曹解放悶頭亂沖和翅膀撲騰的氣勢所懾服,但見曹解放三下兩下,展翅高飛,忽而上了這家牆頭,忽而進了那家院子,然後就那麼不見了。
曹嚴華就地跺腳,衝着追過來的一萬三發火:「雞呢!不見了!」
一萬三梗着脖子跟他對吵:「不就一隻雞嗎?屁大點事,老子給你找回來還不行嗎?」
兩人橫眉冷對着進了酒吧,看熱鬧的人群還沒散,透過酒吧玻璃窗,可以看到一萬三站在窗邊,刷刷刷落筆畫着什麼。
幾分鐘之後,兩人又出來了,一萬三傷還沒好,吊着一隻胳膊,曹嚴華張着一張「尋雞啟事」。
寥寥數筆,畫的惟妙惟肖,的確是剛剛那隻雞的風采。
下頭一行字:承蒙送還,必將重謝一百元。
兩人推推搡搡,罵罵咧咧,一路找雞去了。
***
與此同時,聘婷在小院裏畫畫。
支着畫架,對着牆,身邊是水彩調色盤,畫面上卻是灰撲撲的牆,光禿禿牆面,還有剝落的牆斑。
鄭伯出來,說她:「聘婷啊,在外頭畫畫曬不曬啊,要不然進屋來吧。」
聘婷咬着嘴唇,答非所問:「小刀哥哥也不來看我。」
鄭伯笑起來:「雖然人沒來,電話打過啊。青木先生不是跟我們解釋清楚了嗎,羅小刀在外頭惹了麻煩,怕連累我們,才讓我們藏好的。」
聘婷抬起頭,越過牆頭看隔壁高處,那裏,是羅韌的房間,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房裏亮燈,羅韌進進出出的,也不知道在忙什麼。
正想着,牆頭上忽然冒出一個人頭來。
聘婷嚇得「啊呀」一聲,一手摁到畫架上,沾了滿手的水彩,那一頭,那人身形相當敏捷,幾乎是翻身下牆,然後把一隻雞扔在地上。
賊?偷雞的?大白天翻牆?
定睛去看,是個中年男人,身形微胖,臉色陰沉,那隻雞的嘴上綁了透明膠帶,兩隻小腿之間用細繩繫着,神色很憤怒的樣子。
好在,那個男人先說話。
&們是羅韌的親戚?」
反應過來的鄭伯趕緊點頭,鄭明山指指地上的曹解放:「羅韌讓送過來的。」
看來沒什麼惡意,鄭伯鬆一口氣,看看雞又看看鄭明山:「送過來…>
羅小刀還是挺有人情味的嘛,這兩天人過不來,心裏還是惦記他們的——這不,讓人送了只雞來,還是野味兒,真稀罕。
聽到「吃」這個字,曹解放神情驚恐,全身剎那間一凜。
鄭明山皺了一下眉頭。
羅韌只是請他配合着抓一隻曹嚴華追趕的雞,抓到了送到這兒來放着,至於吃還是不吃,還真沒說。
鄭明山含糊着模稜兩可:「要麼問問他,要麼……隨意吧。」
***
午後,幾乎繞着整個古城溜了一圈的一萬三和曹嚴華終於回來了,那張畫不見了,一萬三的意思是作戲作全套,他路上複印了十來張,都貼出去了。
斬獲巨大,一共看到三處有竹子的宅子,巷子名和走向都記得清楚,說話間,一萬三就把簡圖畫出來了,標出了地標性的店鋪和方向,一目了然。
三處,下一步,得有個靠得住的生面孔去排查。
羅韌給鄭明山打了電話,一刻鐘之後,戴着壓的低低旅遊小帽的鄭明山進了酒吧,不跟任何人說話,徑直坐到角落裏,炎紅砂捧着酒單過去點單,鄭明山酒單打開,不動聲色取了裏頭的畫紙,看了會嘟嚷了句太貴,起身離開。
出門的時候,和羅韌擦肩而過,羅韌並不看他,低聲說了句:「謝謝。」
鄭明山也不看他,冷笑說:「又不是為你。」
羅韌沒吭聲,如常進了酒吧,那一頭,曹嚴華急急迎上來,壓低聲音問他:「小羅哥,我們解放呢?」
他心中實在是有幾分竊喜的,早上安排那一出的時候,他堅持要一萬三唱白臉,果然,一萬三一動粗,曹解放就跑了——再深厚的感情也會毀於家暴,正是他趁虛而入,對解放示好的好時候呢。
羅韌說:「送到聘婷和鄭伯那裏去了。」
這話一出,曹嚴華倒還好,坐在邊上休息的一萬三下意識地猛然抬頭,同一時間,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動作太過,又趕緊偏轉了臉。
炎紅砂在邊上看了個滿眼,衝着羅韌作鬼臉,用嘴努了努一萬三。
羅韌笑笑,過來坐到一萬三身邊,說:「你要想瞧瞧她也可以去,她生病那會兒,你照顧她不少。」
一萬三有點尷尬:「這……不太合適吧,好不容易藏起來,別暴露了。」
羅韌還沒來得及說話,炎紅砂噌的一下把腦袋伸過來:「想去的話,總有辦法的。」
五分鐘之後,炎紅砂接了兩個電話,頭一昂,吼的全酒吧都能聽到:「外賣!十字街那個怪味樓,藍山兩杯。還有對街的銀店邊上,卡布奇諾加起司蛋糕。」
十分鐘之後,一萬三一隻手拎滿塑料打包袋,出門的時候裝腔作勢:「我都這樣了,還讓我送!」
炎紅砂憋不住笑,問羅韌:「我聰明吧?」
羅韌心神不定,明知道鄭明山不可能這麼快有消息,還是時不時去看手機,敷衍着回她:「是,聰明。」
炎紅砂得意,轉臉時,忽然看到青木抬頭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顆心忽然砰砰跳的厲害,又有些懊惱,想着:剛剛不應該笑的那麼開的,牙都露出來了。
***
一萬三伸手敲門,手心發濕,喊着「外賣」的時候,覺得聲音特不自然。
鄭伯過來開門,他有好些日子沒見過一萬三了,乍一看到,笑的嘴都合不攏,引他去見聘婷,對聘婷說:「還記得小江嗎?你生病的時候,他老陪你玩兒,那時候你分不清楚,還叫他『小刀哥哥』,羅小刀聽了還吃醋呢。」
聘婷趕緊從畫架邊站起來,向一萬三點頭,說:「你好啊。」
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他。
一萬三不自在起來,他胳膊上打着石膏,和曹嚴華跑了一圈古城,衣服也褶了,頭髮也亂了,褲腳上還蹭了土。
反觀聘婷,坐在畫架前頭,穿着得體,頭髮都一絲不亂,她在畫畫,人也美的像一幅畫。
說話時,對他客氣禮貌,再不是之前那個拽着他的胳膊叫「小刀哥哥,追小魚」的聘婷了。
像兩個世界的人。
一萬三勉強笑了一下,說:「你好。」
他把手裏提着的外賣袋遞給鄭伯,順便掃了眼院子:「那個……我們那隻雞呢……」
不提這雞還好,剛提起來,鄭伯一拍大腿:「你們那雞,不是買來吃的吧?那得成精了吧?」
***
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鄭明山走了之後,鄭伯就琢磨着這雞該怎麼吃,公雞母雞他都伺弄過,但山雞……還真頭一遭。
於是他回屋,去查山雞的烹煮方法。
曹解放開始在院子裏散步。
按說,它兩隻腳被小繩系住了,就跟腳鐐似的,是沒法大步走的——要麼說曹解放頗有適應能力呢,據聘婷說,畫畫的時候抬了一下頭,看到曹解放挪着小碎步,跟日本女人似的,一扭一扭就進了廚房。
後來,鄭伯進了廚房之後,就再也找不到刀了,而曹解放臥在地上,安然不動,就跟母雞要孵蛋似的。
鄭伯拉一萬三進屋,指着靠近灶台邊的一處:「誰曉得那刀就在它身底下壓着呢,這小畜生,後來不知道是繩子被它撐的鬆了還是正好讓刀口給磨了,一溜煙的跑啦,我讓聘婷攔來着,聘婷那膽子,她不敢,那小畜生翅膀撲啦啦的,飛上牆頭就不見啦!」
一萬三心裏一沉,想着:壞了壞了。
曹解放哪真的能聽懂怎麼「作戲」啊,所以早上那一出,他真的是氣勢洶洶「趕雞」來着,一腳踢過去,曹解放的小眼神可委屈了。
如今掙脫了束縛,當然不回去了,天高地闊的,還不知道瘋哪兒去了,一萬三後悔那張尋雞啟事沒多貼兩張,賞格沒有多提兩倍:一百元,貌似沒什麼吸引力啊。
***
鄭明山找到第一家。
大門緊閉,沒有動靜,他不經意似的圍着宅子轉了一圈,後牆靠近僻靜的街巷,少有人走動,是最佳的翻入位置。
行動之前,他先找了家地勢高的店,很快看了一下院內,確信沒人之後,迅速貼牆翻進。
這邊的建築,院牆不算很高,所以他雖然不像木代那樣會什麼壁虎游牆,進出還是不成問題的。
落地,迅速尋找掩體,目光很快在院內逡巡一遍:沒有生活氣息,不像別的住家宅院一樣晾曬衣服,應該不是自住——在當地,這樣的房子或是用來置產,或是短租日租給遊客,或是……有問題。
房子的後門虛掩,鄭明山疾步過去,正待伸手推門,身後忽然傳來「咦」的聲音。
他心裏一凜,迅速貼地滾翻過去,看也不看,手出如電,一手捂住她嘴,另一手鎖住她脖子。
骨軟膚嫩,身量小小,是個六七歲的外國小姑娘,一頭金色的捲髮,懷裏還抱着個洋娃娃,像是被他嚇住了,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轉。
糟了,是外國遊客,怎麼還是個小孩兒呢,鄭明山有點怵,他一手依然捂住她嘴,另一手豎起手指在唇邊,示意她別說話,這手勢大概全球通用,小姑娘眼淚滑落,但還是點了點頭,鄭明山把手拿開時,她抿着嘴,用英文小聲說了句:「叔叔,別殺我。」
這情形實在在預料之外,鄭明山覺得應該轉身就走,但是謹慎起見,還是多問了她幾句。
&哪裏來?」
&國。」
&帶你來的?」
&咪和爹地,還有爺爺,奶奶。」
&們在哪?」
她怯怯地伸手指向門內:「有的睡着了,有的在看電影。」
鄭明山吁了一口氣,伸手摸摸她腦袋,低聲說:「叔叔走錯門了,再見。」
他笑着看那小姑娘,還伸手給她敬了個禮,然後如同來時一樣,迅速翻上牆頭消失不見。
小姑娘仰着頭,看空空如也的牆頭,頓了頓低下頭,伸手牽住洋娃娃的手,低低哼唱了兩句:>
頓了頓,驀地迴轉頭,向着門內大叫:「媽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