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根凶簡
密雨打在帆布罩的頂棚上,沙沙的。
曹嚴華躺在地上,被捆的像個粽子,嘴巴里塞着團布,雨水從外頭浸進來,整個後背都濕了。
外頭很熱鬧,觥籌交錯人聲鼎沸,能想像得出那種喜氣洋洋的模樣,但曹嚴華的感覺,真跟躺墳墓里沒兩樣。
心情也只走極端,一忽兒想着,大傢伙大概都讓他給害死了,自己生無可戀,不如來場山洪,一起沖了埋了乾淨;一忽兒又想,就這麼死了太憋屈了,死也得拉個墊背的,不能太便宜了那個亞鳳。
是,就是栽在亞鳳手上的。
曹嚴華悔的腸子都青了。
他是偷着進村的,而且由於先入為主的覺得整個村子都脫不了嫌疑,事先也沒跟青山照過面——趁人不備時施展自己剛學的三步上牆進了後院,最先見到亞鳳。
那小姑娘聽到動靜,嚇的臉色都白了,拼命往床上的角落裏縮,曹嚴華一見就心軟了,趕緊道明身份,說自己就是青山那個在城裏的表哥。
亞鳳捂着嘴哭出來,又擼袖子給他看胳膊上的傷痕,曹嚴華氣的腦袋突突的,原本因為後院沒人看管亞鳳而生出的疑竇消減了個乾淨,反而覺得是村里人可恨——把人家小姑娘折磨的都沒膽子去跑去反抗了。
他當即就決定帶亞鳳逃。
把床鋪佈置成亞鳳在睡覺的模樣,確保短時間內不會被人發現,村口人來人往的眼光太雜,走小路上山,先翻出去再說。
亞鳳一直配合,爬牆翻山,牙關咬的緊緊,小模樣兒我見猶憐,自己一定是被豬油蒙了心,居然還操心起她後續的生計,想着,要是無處去,不如介紹給鄭伯打工……
然後就風雲突變了。
那時候,已經爬到山腰,距離後來被關的洞不太遠,亞鳳停下腳步,問他:「就你一個人啊?」
言下之意,好像是怪他營救的不周詳,也不說多找幾個人前後策應。
曹嚴華沒多想,解釋說自己的朋友們也很關心,自己其實是先進來打探情況的。
亞鳳說:「那如果你出不去,他們就會進來找的是吧?」
表情怪裏怪氣,語調也渾然換了一個人,曹嚴華心生警惕,正想問她什麼意思,亞鳳臉色一變,伸手就抓向他頭頂。
一切都不對了,曹嚴華不敢掉以輕心,一拳揮擋開去,亞鳳也不躲避,一手抓住他拳頭。
那場景想想都滑稽,他人壯體胖,拳頭也跟個瓦缽似的,亞鳳的手很小,纖細,雪白,但抓在他拳頭上,根根如鐵。
曹嚴華痛的大叫,亞鳳陡然鬆開,手背狠狠在他腦袋上一抽,曹嚴華眼前一黑,當即栽倒在地。
意識卻沒有完全喪失,迷迷糊糊間,看到亞鳳抓着他褲腳,把他往洞裏拖。
這麼瘦小的姑娘,哪來那麼大力氣?繩子往他身上捆的時候,曹嚴華被勒的額上青筋都出來了。
亞鳳把團布塞到他嘴裏,面無表情,說:「還有兩個。」
兩個?哪兩個?曹嚴華想不明白,更加想不明白的是,他是一腔好意來救人的,亞鳳為什麼要對付他呢?
再然後,過了沒幾天,木代就當着他的面,從那個翻板陷阱處摔下去了。
那個洞一定很深,曹嚴華過了很久,才聽到隱隱傳來的震響。
目眥欲裂,想死的心都有了,亞鳳帶着笑從黑暗中走出來,說:「第二個。」
說完就離開了,快天明時又回來,帶着詭異的笑,向他豎起三個指頭,說:「你們也不怎麼樣嘛。」
曹嚴華一顆心涼的跟冰窖似的,這個時候,他隱約猜出,事情應該跟凶簡有關。
但還是抱着希望,畢竟自己這邊有五個人啊,那第三個不知道是誰,但他祈禱絕對不要是羅韌,只要他小刀哥在,總還是有希望的。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羅韌居然當着他的面,步了木代的後塵,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對付羅韌的這一次,跟亞鳳一起來的人,是青山。
亞鳳像腹部有吸盤的壁虎,緊貼着那塊翻板,算計了羅韌,自己卻安然回到地面,曹嚴華盯着她看,腦子裏一片空白。
想着,大概真的是全軍覆沒了。
亞鳳很厲害嗎,細想好像也不是,真打起來,可能還不如老蚌、野人或者項思蘭來的驚險,但就是一個一個的、出其不意的,全折了。
曹嚴華難過到無以復加,眼睛模糊着,聽到青山激動地問亞鳳:「我表哥怎麼在這?」
***
有人在外頭掀帆布,窸窸窣窣的聲音,曹嚴華盯着那一處看:怎麼着,青山給他拿喜酒來了?
因為曹嚴華,青山跟亞鳳一度起了爭執,但末了,好像還是順着亞鳳的意思了——青山會時不時上山,給他送點吃的,也會跟他聊天,但說話時的口吻,活像曹嚴華是誤入歧途,而且態度堅決,不管曹嚴華是破口大罵還是拿親戚關係央求,青山也絕不鬆動,問急了,只會說一句話。
——「你跟他們幾個,還是不一樣的,亞鳳這是留着你呢……」
這是被凶簡影響了嗎?還是被洗腦了?
帆布嘩啦一聲掀開,進來的居然不是青山。
是個人高馬大的女人,半長頭髮,穿西裝套裙,化淡妝,忽略那身架,長的倒還順眼。
是亞鳳她們的同黨?不過,瞅這女人,似乎有點眼熟。
看到曹嚴華的樣子,曹金花也嚇了一跳,雖然根據之前偷聽到的內容,有了點心理準備,但還是完全沒料到是這種五花大綁的模樣。
自己是不是撞破什麼秘密了?
這麼一想,又是緊張又是害怕,結結巴巴問他:「你……曹土墩?」
這聲音,曹嚴華猛的想起來她是誰了。
看曹金花的表情,半是遲疑半是緊張,不像是跟青山合謀的模樣,曹嚴華內心裏忽然升起一線希望,拼命點頭。
曹金花一顆心跳的厲害:「青山……為什麼綁你啊?」
曹嚴華拼命示意嘴裏塞着的團布,曹金花猶豫了一下,還是抖抖索索幫他拿掉。
曹嚴華大口喘氣:「金花妹子,我們兩個人的過節先擺一邊,人命關天的,你先把我放了。」
曹金花沒吭聲,仔細論起來,曹嚴華已經逃家很久了,指不定是在外頭學壞了,青山……近幾年,自己好歹和青山也見過幾次,真要選,她還是願意相信青山多些。
但是捆成這樣,也未免太過分了……
曹金花舉棋不定的,多一分鐘延誤就多一分鐘危險,曹嚴華急的額頭都冒汗了。
但還得好聲好氣跟她說:「金花妹子,你相信我,我要說瞎話,出門就叫車撞死,咱們從小一起長大,鄉里鄉親的,我跟你說,青山現在很不對勁……」
砰一聲,曹金花忽然兩眼翻白,再然後,腿一軟,慢慢癱下來。
曹嚴華心裏一涼,完了,逃沒逃出去,又搭了一個。
再然後,他的眼睛蹭一下直了。
曹金花後頭,居然站着握着擀麵杖的炎紅砂,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個灶頭那順來的,得意洋洋,看見曹嚴華看她,還很是自得的把擀麵杖往肩膀上一扛。
說:「曹胖胖,你個小可憐兒,看到我,激動吧?」
曹嚴華張了張嘴,忽然真哭出來了。
炎紅砂心說,瞧你那點出息,一萬三被土埋了那麼久,都沒哭呢。
她也知道耽擱容易生事,趕緊蹲下*身子,一邊留意四面動靜一邊飛快幫曹嚴華解繩子:「我找到一萬三了,從土裏扒出來的,他現在在村外,木代和羅韌還沒找到,你有消息嗎?」
曹嚴華點頭,又搖頭。
炎紅砂氣了:「有還是沒有啊?」
曹嚴華長話短說:「我最後見他們都在山洞裏,兩人都掉到陷阱里去了,那個洞……挺深的,可能……」
情緒瞞不住,帶了哭音,炎紅砂愣了一下,過了會,咬着牙抽掉曹嚴華身上最後一圈繩。
說:「死不死還不一定呢,我見到一萬三的時候,他也半死不活的,後來還不是好端端的?」
曹嚴華踢騰着甩掉繩子,有點為難地看地上的曹金花:「她怎麼辦?」
炎紅砂皺眉:「我在想。」
她走近的時候,聽到曹嚴華讓曹金花放了他,也沒功夫去理前因後果,先把人放倒了了事。
就好像試探亞鳳的時候,憋着一股子氣,也沒多想,但是事後,細一琢磨,好多問題。
如果把曹金花留在這,待會醒了,青山問起來,就會知道,村里又來了另外的人,把曹嚴華救走了。
而自己剛剛試探了亞鳳,亞鳳一定會生疑心,如果不能給她一個可疑的人選,難保她會不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一萬三吩咐過:「紅砂,你現在是張王牌,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暴露。」
***
炎紅砂重新入席坐下,用紙巾把傷口摁實在,外頭又用膠袋裹了一圈,確信不會有血腥味兒了,才若無其事般繼續拈筷子夾菜。
一對新人在伴郎伴娘的簇擁下往這桌走了,七嬸在前頭領路,近前時有點不大高興,四處張望着:「金花,金花呢?」
一時找不到,也不好怠慢客人,趕緊憑着記憶給亞鳳和青山介紹,這是誰誰誰,這是誰誰誰,到炎紅砂時,說:「這是金花大妮兒的同事,今早到的,送什麼資料,本來要走的,因為有喜事,硬把人留下的。」
青山趕緊點頭致意,亞鳳的眼神卻深,上下把炎紅砂打量了好幾眼。
炎紅砂心裏亂跳,臉上還是眉開眼笑的,舉着酒杯正要站起來,遠處轟的一聲。
如同之前計劃好的,天棚下的那堆物料塌了,堆疊起的桌椅板凳散的到處都是,青山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推開左近的人撒腿就往那邊跑。
好好的,怎麼就塌了呢,總覺得意頭不好,好像預兆着新人兩口子過不下去要拆夥一樣,七嬸心裏犯嘀咕,嘴上卻不好表現出來,趕緊招呼人過去幫忙。
過了會,青山臉色怪異的回來,拉着亞鳳到邊上說話。
炎紅砂故意把身下的椅子往那邊蹭,蹭一點,再蹭一點。
聽到亞鳳壓低聲音,語氣里藏不住的怒氣:「我就說不對,原來是他搗的鬼!你把他弄到這,都不跟我講!」
炎紅砂鬆了口氣,看看酒席上也吃了差不多一半了,慢條斯理的夾着公文包起來跟七嬸道別。
說:「一時間也找不到jenny,公司還有事,我得回去了。」
宴席還沒完,也找不到人送她,七嬸客氣話說了一大籮,硬給她塞了一提兜吃的,都是紅雞蛋、喜糖,還有印了鴛鴦圖樣的麵餅。
卻之不恭,卻之也讓人生疑,炎紅砂大喇喇拎了就走,還故意繞到青山和亞鳳面前道別,祝兩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兩人敷衍着笑,或許是心裏有事,臉上表情都不大好看。
炎紅砂昂着頭,拎着大膠袋,悠悠閒閒穿村過巷,臨近村口子撒丫子就跑,曹嚴華從山石後頭探出頭來向她招手:「紅砂妹妹,這裏,這裏。」
&到我包沒?」
&到了,石頭下壓着,就是有點濕。」
曹金花靠在石頭後面,垂着腦袋,還沒醒,曹嚴華抱怨:「背過來的,可累死我了。」
炎紅砂甩了坡跟鞋,從包里拿出自己的鞋換上,又飛快換下身上的小西服,把換下的用不到的衣服和公文包通通塞進石頭下頭,外頭扒拉了土堆擋上。
問:「山洞還有多遠?」
曹嚴華指給她看:「半山。」
炎紅砂仰頭去看,曹嚴華提過,那地洞很深,仰頭看的這一瞬間,腦子裏閃過許多不好的想像。
她晃晃腦袋,拼命想把那些都晃出去,說:「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