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141 改元啟泰

    當沈哲子來到烏衣坊溫氏府邸時,溫氏家人早已經列於門前相迎,除溫放之之外,尚有他那連襟溫式之並南弟公主。

    彼此雖然不常走動,但也算是關係不遠的親戚,因此沈哲子便也不與這些人虛禮,點頭應禮之後便匆匆入內前往拜望溫嶠。

    溫嶠可以說是目下時局中碩果僅存的中興故臣,其人病重也實在是牽動人心,在沈哲子到達之前已經不乏時流聚集在溫氏府邸上。隨着他的到來,其他人便也都識趣退出。

    時下已經到了五月仲夏,溫嶠仍然居臥於暖閣之中,一俟踏入其中便覺悶熱難當,又夾雜着各種藥材並香料的濃鬱氣味,令人作嘔。

    沈哲子也不知這種環境對於重病垂死的病人有沒有效果,但也知這更多還是對生者的慰藉。溫嶠罹患中風惡疾,本來多年前便已垂危,能夠熬到現在已經算是幸事。

    他轉過屏風卻意外發現溫嶠並沒有想早前來拜望那樣臥榻昏迷,而是半靠在軟榻上,正笑吟吟望着他。說是笑,其實也只能模糊辨認,人在疾病面前從來都是平等,任你身份怎麼尊貴,久病之下也必將憔悴的不成樣子。

    暖閣中溫度不低,溫嶠只着一件單衣,那衣袍垂掛在瘦骨嶙峋的身軀上,嚴重讓人懷疑衣衫之下只剩下了一把骨頭。

    沈哲子趨行上前,恭敬下拜,輕聲道:「近日常為畿內瑣事纏身,因是不能晝夜叩望榻前,還望溫公見諒。」

    溫嶠嘴角顫了顫,有些困難的張開嘴,口中卻只能發出極為生澀的聲音,他眸中又是閃過一絲黯淡。旁側溫放之見狀,想要開口代言,然而溫嶠卻將之厲目制止,轉而又望向了沈哲子。

    「溫公大概是想說,今次夢中甦醒,只是想看一看當下這世道已經被晚輩敗壞成什麼樣子了吧?」

    沈哲子直望着溫嶠深陷的眼眸,繼而便試探問道。

    溫嶠聽到這話,先是瞪了瞪眼珠,繼而嘴角便是一翹,枯爪似的手指抬起指了指沈哲子,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也不敢以才力自美,較之世道群豎,不過險勝而已。」

    沈哲子講到這裏,便見溫嶠瞪眼,便笑語道:「溫公也毋須如此目我,凡得勝於此世道者,未必其人優異,實在對手太過庸劣。時流諸公,不乏窮思經義、通覽南北、達於世務、忠於貞節之選,然則經義之外復有人間,南北之外則有六夷,世務之外尚有剛烈,貞節之外又有欲求,各以孔洞窺世,焉能得於全面。忘乎祖宗,惰乎形體,頹乎志氣,世道滾滾尤甚洪流,豈能容此庸碌悠閒之眾長留人間!」

    「我不敢自美絕頂此世,窮極智力不過淺勝中人,所長無非廣識博聞、務實勤懇而已……」

    溫嶠聽到這裏,已經忍不住張開嘴哇哇亂叫,口中儘是含糊之聲,沈哲子雖然聽不懂,但看旁側溫放之一臉尷尬之色,料想不是什麼好言語。

    他略作沉吟後,擺擺手示意溫放之並其餘僕役先都退下,自己上前將溫嶠扶正,而後才微笑道:「溫公大概是在說我小子大言不慚,幼生吳中陋鄉,久來不知天地之大,竟然還敢夸言廣識博聞?」

    溫嶠眨眨眼,繼而嘖嘖有聲,大概也好奇就連長侍左右的兒子都要猜測好久才能猜到他的意圖,這小子倒是一猜一個準。

    沈哲子索性也挪至榻上,坐在了溫嶠的對面,指着溫嶠嘆息道:「夏蟲不可語冰,其實我望溫公,何嘗不是如此。我也不妨向你實言,此世不乏人目我為妖異,這看法倒也不算是錯。若是仔細論起,我正是天降的聖賢,此行正為拯救世道,生民氣數都要加諸我身,誰若與我為敵,則必不得好死!」

    溫嶠聞言後先是錯愕,繼而又咧嘴呵呵起來。

    沈哲子見到這一幕,不免氣結,他這一點秘密那是連至親之人都沒有吐露,是見到溫嶠命不久矣才稍加憐憫讓他死個明白,這老小子居然在嘲笑他!

    「溫公既然不信,我不妨向你細說,你所好奇世道將會被我擺弄至何處,眼下我也不能詳告。但可以告知溫公,若無我這一番施為,晉祚必將窩死江表,舊國也無再復之期,群胡次第而興,幾百年間生民塗炭。你等畢生所作中興江表,放及後世不過一場荒誕笑話。」

    看到溫嶠又有羞惱姿態,沈哲子身軀微微後傾而後才說道:「不過現在溫公請放心吧,終我一世必將征戰四野,掃蕩群胡,必要令我諸夏生民再沐王道之內,興復之外,不作貳想!」


    溫嶠聽到這裏,驀地嘆息一聲,抬起兩臂對沈哲子稍稍拱手,這一次倒是輪到沈哲子有些意外,他記憶中這可是從沒有過的。

    不過很快,他情緒又恢復過來,上前將溫嶠稍稍放倒榻上,繼而才又笑道:「可若單只如此,我也實在有些不敢。秦皇何以崇高?不獨囊括六國,當時凡生民所知之地,俱為秦卒兵鋒所掠,天地宇內之間,人事之盛,無過於此!此等功業,我是終生難及,徒知天地之大,終此一生,都難闊及宇宙啊。」

    講到這裏,沈哲子又不免有些鬱悶。秦始皇之偉大,不足在於統一諸夏六國,結束戰國亂世,更在於征戰四野,征服當時文明世界所知一切疆域!

    沈哲子就算再怎麼放膽暢想,能夠恢復秦漢舊治疆域,於他而言已經是平生努力最好結果。至於所謂橫掃亞歐,開拓美陸,殖民大洋,也只能在夢裏想一想了。

    從這一點而言,也實在是讓人不乏喪氣,沈哲子也不想獨守這一份鬱悶,正好眼前就有溫嶠這麼一個適合的傾訴對象,索性便從這諸夏中國講起,話題一直延伸到全球,更是倍述身在這同一時代亞歐大陸上這諸多實力,還有離岸孤島、自得其樂、日後又必將遭殃的美洲大地。

    「溫公笑我寡識,可是終你一世、窮你所思,也難猜到我心中藏着怎樣一個浩大世界。在我看來,你這就是眼望淺塘,竊笑汪洋為小啊!」

    「嗚……小子欺我不讀《山海經》!」

    溫嶠被如此嘲笑,於榻上怒視沈哲子,居然脫口而出一句清晰話語,由此可見心情是怎樣的憤慨。

    沈哲子聞言後也是愣了一愣,繼而又忍不住嘆息一聲,除了覺得跟這老小子沒啥可聊的之外,也覺得古人實在有點沒道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偏偏又要將所有事物都給個解釋,實在乏甚實事求是的精神。這是毛病,要改!

    大概是真正到了迴光返照,溫嶠脫口吼出這一句話後,語言能力竟然又有了一些恢復,指着沈哲子嘆息道:「你、看不透,看不透啊……不患不知寰宇之大,唯患不知人心之惡……罷,謹慎、勿失……」

    聽到溫嶠這最後叮囑,沈哲子也是感懷良多,然後又忙不迭呼喊溫放之入內,這老人家若真當場咽氣,眼下室中唯他一人,說不清楚啊!

    溫氏家人們匆匆湧入暖閣中,沈哲子則退到旁側,給他們留下一點時間,同時又徘徊在側而不離去,打算聽到溫嶠若是吐露他穿越者的大秘密,就要考慮該不該殺人滅口了。

    不久之後,暖閣內里便響起了悲哭聲,而聽到這哭聲之後,沈哲子心弦也是不由得一顫。旋即,又有溫氏家人打起布幡將沈哲子圍住恭送出來,這是避免喪者氣息沾染賓客。

    很快,溫嶠的死訊便傳遍了建康。而沈哲子在抽出這半天時間為溫嶠或者說為一個時代送行之後,又陷入了繁忙的事務中不能自拔。

    溫嶠的死,也可以說是一個標誌,意味着一眾南渡中興的老臣俱都永遠離開了他們為之奮鬥一生的世道。而整個世道卻是在此之前便已經踏入了新的時代,無可遏止!

    雖然還剩下褚翜、陸玩等三朝臣子,但這些人俱都難得世道整體的承認,對世道意義之大也遠遠不是王導、溫嶠、郗鑒等人可比。

    溫嶠的喪榮被安排的規格極高,朝哀三日,比及中朝安平獻王司馬孚故事,追贈太傅,諡號文獻,祀以太牢。

    借着溫嶠喪禮之事,沈哲子又統籌眾力,將各種典章禮節重新進行了一次整編。這一次整編,主要還在於裁汰大量的冗禮、繁禮,各種禮章制度大大簡化,所謂王業客居,不修重禮。

    而後又按照這一標準,為此前動亂中去世的郗鑒、劉超等人補辦喪禮,各作封贈。

    包括王導的喪禮在內,仍然是拾取衣冠將之以中興元輔規格下葬。但也僅止於此,王導的始興郡公爵位被廢除,在建康城南劃分一鄉名為順節,封其嫡孫王混為順節鄉侯守廬續嗣。

    曾經權傾朝野,一度王與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於江表載籍者僅僅只剩下這一點以及被廢為庶人的王羲之一脈得以存續。或許其他還有餘者倖存,但其身份已經不被世道承認。

    忙完了這些之後,已經時入七月,而荊州的消息也同期抵達,庾懌代表荊州上下表示接受中樞一切調整安排。

    與此同時,謝尚於江北督造鐘石完成,以淮南王師一部護送入獻江東,自此江表得有雅樂正聲。

    經過一輪喧譁之後,晉祚終於再得歸安,以中書令鍾雅、尚書僕射衛崇、梁公沈維周等眾臣上表請改元啟泰,以明年為啟泰元年。

    自此,江東局面終於得以安定,沈哲子卸任臨時的揚州刺史職任,加大將軍、豫州牧,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以明年假黃鉞北上洛陽舊都行台出征,總掌征討六夷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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