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冬酷寒料峭,覆舟山所在臨於大江,每至夜深,寒冷不禁加倍,甚至兵卒手足俱都麻木,刀槍難作緊握。
嗚咽寒風撩撥着營地內熊熊燃燒的火堆,位於中軍大帳中,突然一聲短促粗喘,旋即便是一陣輕微的甲衣摩擦碰撞聲。
諸葛恢從硬榻上翻身而起,擺擺手驅退聞聲沖入的衛兵,有些困難的抬起手擦了擦額間因噩夢而激出的冷汗,俯下身湊在榻前火盆上,過了一會兒才漸漸恢復知覺。
或是人老之後,難免顧慮更多、氣弱膽薄,自從得知琅琊爆發鄉亂,諸葛恢精神便一直處於恍惚狀態。尤其隨着庾翼入都使得畿內局勢更加莫測,諸葛恢甚至不敢再隨便返回台城,常住覆舟山軍營中,起居都不解甲,以防備隨時可能發生的變故。
雖然褚翜數次使人傳告當下應以相忍為先,共同提防江北,但這種情況下,若是慮之不及,自己都不敢深信,更何況其他人的話。
最起碼,通過此前勸說皇太后給予王導追贈哀榮的問題上,諸葛恢能察覺到皇太后對於琅琊王氏可謂惡意滿滿。所以在諸葛恢看來,庾翼被召入都下,絕不可能僅僅只是出於平衡局勢的考量那麼簡單。
所以在庾翼入都之後,諸葛恢即刻建言由淮南王司馬岳持節督軍平亂,將淮南王安排在距離覆舟山更近的通苑,也是為了施加一層保障。
眼下距離琅琊民亂發動已經過去了幾天的時間,其實各方尺度也都大體摸清楚,同樣的王允之集結青徐人眾奏請分割北揚州的要求也已經傳入台中。
如果不考慮個人對於王允之的深惡痛絕,諸葛恢也不得不承認這一個目標的制定的確體現出其人高明所在,尤其對於集結青徐鄉眾願望而言更能收以奇效。
雖然這會令得各方權斗紛爭之外再要加上一個地域相爭的矛盾,但這不是王允之需要考慮的問題,需要頭疼的是台輔們,該要怎麼安撫青徐僑民的情緒,同時還要顧及丹陽等各個郡縣鄉眾人情。
除了感慨王允之的精準之外,諸葛恢也能感受到其人那種決絕之心,而背後顯露出來的便是一種危機感。王允之這一次發動,可謂是將王家本就不多的資本全都壓在枱面上,換言之其人覺得如果不這麼做,隨着王導的死去,琅琊王氏根本就沒有了生機。
若是深究原因,大概還要落在肅祖舊事的餘波上,一個王舒的死不能令人滿意,同樣不能令人心安。這一點,從皇太后這段時間各種舉止間也能顯露出來。要麼被時局各種力量緩慢絞殺箍死,要麼奮力求取一線生機,很明顯王允之選擇了後者。
這樣一個要求,台中是不可能答應的,這一點諸葛恢心裏很清楚,所以這幾天來從覆舟山每天往來書信便達百十封之多,一直在努力進行溝通和勸說。
因為庾冰那裏也在暗示,皇太后那裏給他們兄弟施加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一旦繃不住出兵,宿衛肯定要接踵而上,這對整個青徐僑門都是一個莫大的打擊。
然而這一次被激起的鄉愿實在太強烈,那些鄉眾們雖然不如王允之的動機那麼強烈,但在看到一個確鑿明確的目標後,也不肯輕易放手。
在一個安穩可期的前景誘惑之下,諸葛恢這一點鄉望號召力幾近於無,甚至就連暫且將郗鑒並一部分被控制的時流放回都中的消息都被拒絕。
諸葛恢可是聽說,金城那裏鄉情激涌,對於將徐州拱手讓於沈維周的郗鑒更是滿懷惡意,不乏激進的年輕鄉流每天堵門痛罵郗鑒乃是鄉賊,郗鑒也因此大病不起。
青徐僑門鄉愿頑固的情況下,諸葛恢已經成了唯一能夠與之交流的台城代表,甚至就連晉陵的蔡謨都被鄉眾強請到金城與王氏並為領袖。所以這短短几天時間裏,諸葛恢承受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就這樣枯坐到天明,何充與庾冰再次聯袂而來,除了再陳舊辭之外,同時也表示台內可以稍作讓步,且必須要保密,且必須要到建康來談。
「葛公同執台事,自然也知當下疾困。肯做商談,已經算是最大讓步,即便最後不成,必有回償以慰鄉情。但若金城之眾還要持惡不悟,宣亂於外,屆時是否出剿,便已經不是台內能決。」
庾冰現在算是已經初步拿到前期收穫,就任中書侍郎作為何充副手,雖然跟他預期中還有差距,但也暫時還能接受。
聽到庾冰這麼說,諸葛恢便也默然頷首,情知眼下的確已經不能再亂下去。事情發生了已經有幾天,就算道路阻隔再怎樣嚴重,江北不可能還得不到消息,就算加上集召兵眾的時間,到了這個階段,肯定也要有所動作了。
若真事情再久拖下去,盤踞金城作亂的青徐僑眾已經不是能得多少的問題,而是要考慮還能活下來幾人。所以這兩人今次前來,算是下達了一個最後通牒。
而諸葛恢這裏若是還不能有所進展,要麼就去金城跟鄉眾們抱着一起等死,要麼就在台內被徹底的邊緣化,後續事態發展再也不能插嘴。
當然諸葛恢也並不是完全的被動選擇,該爭取的權益還是要爭取,首先便是安全問題,就算金城人眾來到建康,也只能駐紮在覆舟山,保證一旦談判破裂即刻可以從大江水途返回金城。其次便是性質問題,他需要掌握兩到三個宿衛高級將領的名額,一旦達成共識,便能第一時間將這些亂眾轉為宿衛編制。
對於諸葛恢的要求,何充他們稍作沉吟之後便答應了下來。他們跟青徐人家最起碼眼下而言,本就不存在你死我活的矛盾,只有達成共識,才能儘快統一戰線。
其實眼下談論各自索求與收穫都還為時過早,若是不能將江北之眾阻攔在外,他們談得再好都是滿嘴空言,無謂在這種時刻斤斤計較。
所以,很快台中的最後通牒便抵達了琅琊郡治金城。
王允之在接到這一消息後,也即刻召集親眾並鄉眾首領們進行探討。如果說此前是煽動鄉情,但眼下其實他們是為鄉情所裹挾。這也是因為王允之此前將目標定的太精準且得人心,竟成為鄉眾們奉行不悖的一個真理,群情洶湧要為此奮鬥而寸步不讓。
所以這段時間與台內的交涉遲遲沒有進展,其中也不乏鄉情搗亂的緣故。其實政治上的博弈哪有寸步不讓的道理,都是一個互相試探底線的過程,要價太死那就是逼人翻臉。
而且他們這些作亂的首領們心裏清楚,割劃北揚州這一願景看似美妙,但其實根本不可能實現。且不說眼下局面還達不到蘇祖之亂那麼危急,就算台城肯割給他們,單單地方上的反彈他們就吃不消,所以割劃的需求,最終必須要通過政治手段來變相的達成。
所以這一次在接到諸葛恢的傳信之後,王允之他們也根本不再向下泄露。諸葛恢這一次爭取到兩個宿衛位置,一個是此前王家丟掉的領軍將軍、即就是北軍中候,另一個則是右衛將軍,同樣還有整個覆舟山防區。
作為一個初步的共識,這些收穫已經算是非常好。而王允之在官爵方面也並不計較,領軍給了蔡謨,右衛官職則給了諸葛甝。當然這也並不是因為他有多高風亮節,王家子弟目下大多服衰,並不適宜大進。
所以未來王家能夠得到的利益,其中將會更多由王導的哀榮當中體現出來,比如說將已經形同雞肋、位於會稽的始興封國改封到晉陵、京府等區域。
眼下唯一可見收穫,就是王胡之得以奪情,其實也算不上是奪情,而是特用,再回吳郡把控局面。至於蔡謨讓出的晉陵所在,則暫時由王家的王耆之督護暫領。至於王允之並王彭之,自然暫以護軍跟隨入都,以確保王家的利益訴求在稍後博弈中能夠得到重視。
雖然王允之作為此亂的始作俑者,入都是會有一定的危險性,但其實也算不上高。因為當下的形勢,已經不是王允之一人死活能夠平息的。而且與大量鄉首們之間達成的約定,對於王允之也是一個保護,王允之就是這些人的利益代言人。
所以,在商定之後,金城之眾便開始動身準備前往覆舟山。這段時間裏,整個金城所聚集起的人眾已經達到七八千眾,聲勢已經極為浩大,但事實上除了王允之此前集練的自家部曲並鄉勇之外,其他那些虛附之眾不過烏合,戰鬥力不必考量。
所以這些人不可能全都帶到建康,初步擬定是三千人,其中以琅琊鄉勇為主,後續看情況再作增兵。而且剩下這些人眾,還負責着守衛鄉土的責任。要知道,此刻時局中除了明面的力量,還隱藏着一個去向未明的沈充呢!
很快,第一批的金城之眾便浩浩蕩蕩沿着大江往覆舟山行去,以諸葛甝和王允之率領,蔡謨則繼續坐鎮金城主持局面。
兩天後,金城之眾抵達覆舟山,諸葛恢親自出營來見,一俟見到隊列最前的兒子諸葛甝,諸葛恢便險被怒火沖昏頭腦,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斥問,便見諸葛甝哭喪着臉趨行上前顫聲道:「郗公難禁奔勞,已於途中不治亡故……」
諸葛恢聽到這話,更覺一股涼氣衝上頭頂,抬手扼住兒子脖頸,獰聲說道:「王深猷呢?」
「深、深猷兄擔心沈士居將會襲攻琅琊鄉里,正引眾於練湖待機痛殺……」
脖子被父親死死掐住,諸葛甝呼吸都變得困難,戰戰兢兢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