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人情交際的風氣,沈哲子比較受不了就是送別。他能夠接受的畫面是道旁拱手,揮手而別,江湖雖遠,後會有期。
時下的風氣卻是太墨跡,一場送別宴從上午到傍晚並沒有要結束的意思。想想待會兒天黑不便上路,老爹再回城住上一晚,第二天出城繼續送別一次,也是蠻尷尬。
於是他索性自己先回城去,不再留在那裏浪費時間。
時下形勢雖然漸趨明朗,但要再進一步卻也尤為困難。沈哲子自有必娶公主的理由和依據,其他兩家何嘗不是如此?不說琅琊王氏,單單丹陽張氏對於成為帝戚的渴望和需要便比沈家還要熱切得多。
仔細算起來,沈哲子就算娶不到公主,其實沈家也足以自強自立,只是沒有足夠的政治資本而已。可是對于丹陽張氏而言,這個問題卻關乎到整個家族的存亡斷續。
僑門南來,江東高門政治上失勢是一個大勢,丹陽張氏也不能免除。其家地處京畿要害之地,政治上的失勢便直接影響到鄉土實資的損失。朝廷于丹陽郡裂土僑置琅琊郡縣,便不吝於在其家身上下刀子。
相對於其他地處吳會的高門,丹陽張氏根本就沒有退避的餘地,只能深刻介入到變幻莫測的時局中,才能爭取一片家業立足的空間。若能成為帝戚,不只政治和名望上的收穫,整個家族的生存空間都將得到極大改善。
所以,當皇帝表態帝婿屬意沈家時,泰山羊氏亦因顧忌物議而退去,丹陽張氏卻仍在堅持。
同為南人世家,丹陽張氏的優勢並不遜於沈家,甚至還猶有過之。門第清望上,張氏遠非沈家能比,至今張闓仍擔任丹陽郡中正,而沈家卻從無人擔任中正之職。
在時下,中正官又名大宗師,一個家族有沒有人擔任過州郡中正官,簡直就是區別高門與次等門戶的硬性指標。這與當下勢位完全無關,哪怕時下中樞政局實際掌控者庾亮,他若貿然出任一郡中正,都會被物議攻訐不止。
沈哲子最樂觀的估計是,如果能在他有生之年,為沈家爭取一個中正官,那就已經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原本一場帝婿競選,漸漸轉為南北政治對沖,不獨對沈家有利,對張家同樣有利,甚至張家所獲得的利益比沈家還要大得多。因為相對於新出的沈家,張家無疑更得南人民望,而且不乏高門支持,就連庾亮都不加掩飾的流露出對張家的支持。
所以,要除掉張家這個競爭對手,反而要比琅琊王氏更為棘手一些。
沈哲子回家之後不久,紀友便來拜訪,進門後將一個尺余見方的木匣遞給了沈哲子,神情頗多抑鬱:「你要的東西。」
沈哲子打開木匣,便看到裏面裝滿紙軸卷宗,隨手拿出一卷一覽,上面密密麻麻記載了歷年來丹陽張氏與鄉民之間的衝突或是犯禁之舉。譬如私設市門、私修水埭、違規蔭庇等等,雖然沒有什麼大的罪狀,但積毀銷骨,如此大量的錯失,一一交付有司去查證的話,這過程便足以將一個清望高門名聲毀成渣滓。
這些鄉土罪狀之實,若非經年比鄰而居,旁人又去哪裏搜羅。所以沈哲子明知張家底子不乾淨,卻苦於無從下手,只能求助同居丹陽的紀家幫忙搜集一下。
「多謝文學,今次若能成事,文學當居首功!來日我夫妻必當奉酒以謝。」
有了這樣一個有力工具,沈哲子心情不錯,便笑着對紀友開個玩笑。
紀友卻無多少欣喜,坐在沈哲子對面神情寡歡道:「我知維周你向來坐言起行,不容失敗。但做這許多事,值得嗎?皇女貴則貴矣,終究難攀,非小民良配。那位公主,你連見都不曾見過,既不知其相貌,又不聞其脾性,維周你心內難道就無彷徨?」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微微錯愕,旋即便有感於自己作為一個穿越者的失職。這種譴責古代盲婚啞嫁陋習的言語,居然由一個土著用來教育自己這個穿越者,真是不應該啊。
不過話說回來,沈哲子從開始動念決定娶公主,一直就是將之當做一個政治目標予以挑戰,公主的相貌脾性並不在他考慮範圍內。假使公主這兩項都不出色,但沈哲子最起碼政治意圖達到了,這也是他應該承擔的代價,又有什麼可彷徨的?
不過再看紀友鬱鬱寡歡的樣子,沈哲子略加思忖,便明白這傢伙為何如此。他老師紀瞻去世已經兩年有餘,再過月余,紀友服喪期便滿了,人生將要開始新篇章。這傢伙大概還未做好心理準備,因而心情有些忐忑。
紀友今年已經十八歲,喪服一除,便意味着婚娶、出仕這些人生大事將要接踵而至,這對年輕人的心態調整確實是一個不小的考驗。
就算不考慮他老師紀瞻的因素,幾年相處下來,沈哲子與紀友也算是私交甚篤,此時見紀友鬱鬱寡歡,便笑問道:「文學心內可有何打算?」
紀友聽到這話後,便忍不住長嘆一聲:「我不願效世家膏粱平流進取,虛竊名爵,又不知該仰何自立於世,擔當家業。維周,你素有智計謀略,不知可有以教我?」
聽到紀友這麼說,沈哲子倒是頗有感觸。他家在這年代,雖然也算勉強列入高門,但豪武之風卻仍濃烈。嚴格說起來,他在這年代唯一真正接觸過的清望高門子弟便是紀友了。紀友眼下這狀態,倒可以稱得上是這個時代士族子弟的一點特徵。
這一類人生來享有特權,衣食無憂,教育優越,也不欠缺年輕人該有的朝氣和激情,對於時弊有着自己的認知,不乏堅持和操守。但卻並無超出這個時代的眼光和格局,沒有革除時弊的勇氣和能力,那一點無處寄託的堅持和操守無從依託,便漸漸消磨殆盡,最終與世道同流合污。
紀友向沈哲子請教,沈哲子自己卻還在摸索前行,並不知自己所堅持的道路是否正確,又能給他指點什麼迷津。沉默半晌後,也只是說道:「事從緩急,生而於世,總有不可推卻之事要擔當。先揀此一二事,做出些許成果,彷徨應去,格局自成。」
紀友聽到這話後,神色更苦:「眼下我最應擔當之事便是婚配,族中長者近來多論此事,可我眼下委實沒有這種興致。唉,與你談論這些,你也不明,我還是尋沈二郎一醉解愁去!」
原來這傢伙還是為情所困,沈哲子對其背影豎起一個中指,旋即視線又落在那滿滿一匣子的丹陽張氏罪證上。
第二天午後,沈哲子在家中接待了丹陽郡府長史張蘭。
張蘭並不知沈家為何邀請他來,進門後便滿臉虛假笑容,說道:「郡府諸事忙碌,竟不知士居兄已經離都。不曾撥冗相送,真是愧對良友。」
「長史勤於任事,心繫國計,豈敢強邀以致因私廢公。」
沈哲子亦是滿臉虛假笑容,實在是時下的輿論和兩家的關係,彼此之間便不容半點真誠存在。
彼此落座,張蘭便笑吟吟打量着沈哲子:「士居兄此時離都,賢侄你獨留京中,若有困惑難決之事,千萬不要客氣。我與士居兄舊誼深厚,絕不會袖手旁觀。」
沈哲子心內一哂,嘴上還在客氣:「多謝長史回護,我家與都中亦頗多尊長故舊,倒也談不上獨留京中。今日邀請長史過府,所為還是一樁前事,冒昧相詢,不知郡府對於早先突襲晚輩那人,追查可有眉目?」
聽到這話,張蘭神情便有些不自然,乾笑兩聲旋即才說道:「唉,說到此事,確為郡府失職,至今仍無頭緒。既然賢侄你又言此事,我倒想請問,不知賢侄可有一二內情相告?」
這話說的有幾分不客氣,就差直斥沈哲子縱走兇徒如今又來問賊蹤,簡直不知所謂!
沈哲子倒不以為意,聞言後只是笑道:「郡府做事自有方略,小民豈敢置喙。不過長史既然言到內情,我這裏確有一樁內情相告。」
說着,他於席上輕敲案幾,過不多久,便有一名僕從將木匣子奉上,擺在張蘭案頭。張蘭見狀神色便是一奇,下意識望向沈哲子。
「這一方木匣,乃是今早憑空出現在我家偏庭之中,原本上方附以血書,言到償謝舊日義釋之恩。只是那血書實在有礙觀瞻,已被家人焚之。至於這匣內之物,則更是觸目驚心。家父已離都,我亦不敢專據獨裁,因而請長史前來一觀。」
沈哲子笑語道。
張蘭聽到這裏,神情更有幾分凝重,小心將那木匣打開,取出一份紙軸一覽,神色頓時一凜。他下意識抬頭看看沈哲子,卻見對方只是微笑,並不流露心內想法。
「此匣內卷宗極多,長史是要在此細覽,還是歸府詳讀?」沈哲子適時問上一句。
張蘭嘴角微微一抽,旋即擠出一個生硬笑容:「哈哈,這些卷宗一望可知便是偽造污衊,何必細覽。不過,賢侄所言此為兇徒送來,此事當真?」
沈哲子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血書留言確實如此,但我家人也不曾見過那人蹤跡。究竟是否屬實,還要靠郡府搜查。」
張蘭心內暗恨,面上卻不好流露什麼不滿,還要多謝沈哲子告知此事,又說道:「此匣中物事涉那兇徒,我要帶回郡府取證,不知尊府是否還有存留?」
沈哲子搖了搖頭:「我不知那人居心何在,名為報恩卻為此等惡事!如今心內已是深悔前日將之縱走,惟願郡府能及早將人緝拿歸案。」
眼看滿滿一匣子自家罪狀,張蘭哪還能淡定居此為客,當即便起身告辭。沈哲子將之送出府門,眼見張蘭上了車,突然又開口道:「突然記起一事,我家尚有一禮贈與陸府二公,眼下卻是無暇拜會。便請長史順路轉送,有勞了。」
張蘭此時哪還有心思計較這些小事,眼見沈家人將一個錦盒塞進他車廂中,然後便疾令車夫驅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