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有一山岡形入梁冠,琅琊王氏於此修築園墅以為別業,名為金梁園。
金梁園佔地頗宏,由秦淮河分流至於青溪,皆為此園範圍。園內或植松柏,或植青竹,雜以桃李菱荷,亭台樓宇隱於其間,檐下四顧,景致各不相同,天生清雅妙趣,美不勝收。有好游者將之推為建康城內一等園墅,既得工藝之巧,又不損自然之妙。
金梁園前半部分作為園市,售賣一些時下都中時令之物,不禁遊人出入。後半部分乃是園墅美景精華所在,則為主人閒居靜養,宴飲賓客,子弟聚會之所。
今日天晴日美,金梁園內風光更佳,因而頗多王氏子弟都來這裏遊玩聚會。王家乃是典午第一高門,人丁極為興旺,哪怕歷經打擊,第二代的族人們仍有二十多人,其中頗得時譽者便有七八個。
露台上,松亭中,雅閣里,各有王氏子弟或三五成群坐談笑語,或一人獨處撩琴捧經。一些僕從侍女們小心翼翼立在陰影內,既不能四處遊蕩破壞郎君們的雅興,又要全神貫注觀察郎君們的需求以第一時間滿足。
兩株大樹下有一方白石台高出地面丈余,石面光滑渾圓,陽光照耀下有磷光閃閃仿佛雜以金砂銀晶,一眼望去便讓人心生奇趣喜愛,想要湊近摩挲。坐於其上,聆聽松濤,如置雲端之中,飄飄然已出塵矣。
然而這樣的一個奇趣所在,眾人卻仿佛視而不見,並無人湊過去攀爬靜坐。哪怕是園墅內的僕從打掃枯枝落葉,到了這裏也要手腳快捷,同時還要用紗帛包裹手腳,以免直接觸碰到白石台留下污痕。
之所以會如此,乃是因為眾人皆知此白石乃是王恬王敬豫所屬。敬豫乃是太保次子,卻不如其兄王悅溫潤和藹,性情孤僻乖張,哪怕他們這些堂兄弟一旦言行不合其意,即刻便會翻臉不悅,讓人尷尬無比。
這一方白石,乃是王敬豫親手自秦淮河畔掘出,讓人從河沿挪至園中來安置此處,親手將白石打磨得光滑圓潤,不許任何人觸碰。
曾有一次宏伯阮放醉酒遊園,登上這座白石台。王敬豫聞訊趕來,指令僕從將石台以竹籬圍起,半年都不上石台,以風雨洗濯其之氣。宏伯事後得知,深以為恥,言道此生不入王氏金梁園,王敬豫卻置若罔聞。
王氏子弟們皆知王敬豫這一禁忌,因此無論敬豫在不在場,皆對那白石台視而不見。久而久之,王敬豫在堂兄弟們之間便有了一個別稱白石子,言道其性情頑如石子,不因人事而有曲意轉變。
此時在一座竹亭中,有幾名王氏子弟圍坐一圈,案上各擺蔬果酪漿,正談笑風生。
位於中間的一個年輕人,十六七歲,雖是初夏時節,風和日暖,臉色卻略顯蒼白,頗有病態,外罩氅衣,身側則有布屏以阻風沙,貌似有些格格不入,但亭中人卻不以為意,甚至刻意緊湊一起而坐,在亭中給這年輕人騰出一更大活動空間。
另一名年已加冠的年輕人端起酪漿一嘗,繼而對那病態年輕人笑道:「日前我聽一同僚言道,交州有蹈風之狸,取其心血和酒而服,可治風眩。我已請託於人往交州去尋此狸,若果有奇效,修齡日後可不必避風獨居,踏青宴遊,何處皆可暢懷。」
說話這年輕人名叫王彪之,乃是前江州刺史王彬之子,已經入品得官為著作郎,性情和善亦有決斷,能親睦族人,亦有任事之才。雖然面相尚有澀氣,鬚髮卻隱有斑白,讓人望之便覺老成持重。
而略有病態那年輕人名為王胡之,字修齡,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因自幼便患風眩之症,風邪入體,見風眩暈。雖然頑疾纏身,王胡之卻才名未損,其父王廙號稱江左書畫第一,久受渲染,王胡之在一干堂兄弟中亦早有令名。
另一名年輕人則嘆息道:「修齡之患,未必只獨舊病,心意不暢,以致少樂寡歡。」
聽到這話,亭中這幾人神色都略有變化,看向王胡之的神色亦有了一些別樣味道。王胡之便是今次王氏備選帝婿之人,原本這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但其他幾名列選者的存在,對王胡之而言不吝一場羞辱。與他並列之人,僑門尚且罷了,居然連那些絕無世勛的南人都得備選!尤其其中那個吳興沈家子,更是令王家人激憤不已!
往常眾人擔心王胡之心情抑鬱,絕少在他面前提起此事,今次直言這年輕人王羲之,自幼便受叔父王廙啟蒙,如今叔父已亡,眼見堂弟受此不公待遇,心中已是激憤良久。眾人聽到這話,神態中各有激憤之色,更有幾人已經忍不住要大發議論。
「逸少,今日遊園,何必言此。」
王彪之連忙開口阻止,怕眾人糾結這個話題會讓王胡之更添抑鬱。
竹亭內氣氛有些尷尬,過了片刻,忽然有一個華服少年自遠方奔來,人還在竹亭外,那少年便忍不住大笑道:「諸位兄長,今有一樁大快人心之事,不知你們願不願聽?」
眾人見那少年飛奔來,臉色通紅,袍下尚有草屑,顯然心情頗為激動。這少年乃是太保四子王協,眾人連忙將其招呼進竹亭中,待王協飲下一杯酪漿,氣息才漸漸調勻,視線環視亭中諸位堂兄,繼而笑吟吟道:「諸位兄長尚不知北長小市今日所發生的事情吧?」
「阿桂你又賣弄什麼?你所喜聞之事,我等皆無趣致,若不願言,自去耍樂。」
王彪之擺擺手,其他眾人也都配合表示並不關心。往常這王協縱有什麼賣弄,看到兄長們漠不關心,便自己訕訕道出了,可是今天卻不如此,只是笑眯眯道:「阿兄們既不願聞,我便也不講。你們未能因此事而早覺歡喜,日後也不要來怪罪我。」
見王協底氣十足的樣子,眾人反而好奇起來,剛要開口去詢問,忽有一人說道:「四兄來了!」
聽到這話,竹亭中頓時冷場下來,眾人轉頭看去,只見王允之身着半甲在幾名甲士簇擁下行向此處,雙眉微鎖,神態嚴峻。
因為往年王舒、王允之父子告發大將軍所謀大事,致使朝廷早有準備,大將軍功敗垂成,連帶整個王家聲勢都衰落下來,以至於今日竟要與狂悖武宗而並列。因此,眾人對於王允之這位堂兄頗多怨忿,更有人甚至對其隱有仇視。假使大將軍能夠功成,化家為國,他們滿門諸王,那就是真的裂土而封的諸王了!
雖然對王允之乏甚好感,但此人在諸兄弟中素有幹練之稱,眼見王允之行來,諸人也不能熟視無睹,起身打個招呼,態度卻有些敷衍。
王允之行至竹亭外,並不因堂弟們敷衍不恭的態度而介懷,只是肅容道:「諸弟今日在園中遊樂,可見有外人闖入園中?」
聽到王允之這麼問,再見他戎甲披身,眾人便有些不能淡定,那尚算老成持重的王彪之疾問道:「四兄,可是有外賊滋事?」
王允之搖搖頭,神態未見輕鬆,只用略顯生硬的語氣道:「請你們暫居亭中,不要在園中遊蕩。待我徹查之後,再一同返家。」
聽到王允之略帶命令的口吻,當即便有人不悅,冷笑道:「我家冠纓累世,家賊即有,有何外賊敢來尋死!」
聽到這話,剛待舉步離開的王允之腳步一頓,復又轉回身來,手指隱隱扣上腰間配弓,這讓亭中諸人臉色皆是一變,王彪之連忙將出言譏諷那人拉至背後遮擋住,強笑道:「四兄放心,我等絕不出亭!」
這時候,尚未察覺到氣氛有異的王協突然指着王允之笑道:「四兄,你是說在北長小市襲殺沈家子的那兇徒或會來我家?」
聞聽此言,亭中眾人臉色驀地一變,便有人握住王協臂膀疾問道:「阿桂,什麼兇徒襲殺沈家子?哪一個沈家子被襲殺?」
「你們先前不願問我,這會兒倒急不可耐!」
王協被眾人包圍在當中,神態極為自得,當即便笑吟吟將今日北長小市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眾人待聽到沈家子所乘車駕被鐵棍擊碎,神色之間隱有振奮,有一人笑語道:「此等悖逆人家,忘恩負義,絕無廉恥,就該橫死街頭!」
可是聽到沈家子安然無恙,甚至還在小市中頗出風采,便有幾人神態發生了些許變化,王羲之沉吟道:「橫禍加身而不色變,仗義豁達而釋兇徒,這沈家子能為此,倒也難怪他能……」
話講到一半,王羲之臂膀忽然被人拉了一拉,旋即醒悟過來,不再說話。他本有痴氣,拙於辭令,稍不留意便要將人得罪。
待聽到沈家子義釋兇徒,兇徒卻不思感恩,跳水而逃,此舉卻是有些違背眾人之情感偏向。本以為是個節義無雙的高士,沒想到竟是一個色厲內荏小人。不過沉默少許後,王彪之忽然言道:「如此高義之士,豈肯受獄吏折辱!他能仗義為世除害,豈是貪生怕死之人!」
眾人聽到這個解釋,雖然有些牽強,但也總能自圓其說,紛紛點頭讚許。王胡之因事涉他,因此有些敏感,望着王允之沉吟道:「四兄來此搜索,莫非以為那義士是我等指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