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中士氣激昂,但言道該如何起攻擊,卻各執一詞,莫衷一是。
有的說道宜以火攻,有的則說掘渠淹之,還有的則主張將莊園團團圍住,把羯胡困死在其中。
沈哲子聽得出,羯胡雖然無力大規模南下,但其在北地肆虐馳騁,百氏倉皇南逃,已經以訛傳訛,將羯胡傳的妖魔化。
他不耐在帳中久坐,便離開軍帳,行到壕溝前,找到了正在捧着陶碗飲粥的劉猛,望着已經處於包圍中的莊園,問道:「憑我家之眾,若以強攻,是否可行?」
劉猛放下了陶碗,同樣望向了莊園。
這座苕北莊乃是沈家的老家業,經營得尚算不錯,整個莊園籬牆之內尚有土夯的圍牆,高達丈余。而在籬牆之外,則有一道水渠繞行而過,水渠寬亦近丈,深則及胸,不好直接涉水而過。莊園有三個出口,位於南北東,其中北面是主門庭,最為寬闊,其他則是狹小偏門,只容一駕出入。
「若強攻一面,倒可以破門而入,但若賊眾一涌而出,四散奔逃,未必能夠盡殲。」劉猛沉吟說道。
沈哲子聞言後眉頭也是一皺,過往這段時間,嚴氏往莊園中調集五千餘眾,其中雜以那近千羯胡。單純戰鬥力而言,除了那些羯胡之外,剩下的倒可以忽略不計。尤其沈家限制嚴氏運輸的車馬輜重數量,可以篤定對方並無足夠兵器。
真正的戰鬥,沈哲子並不擔心,怕的就是羯胡驅趕民眾一涌而出,如果過於混亂,可想會有許多漏網之魚。畢竟莊外各家部曲雖然眾多,但卻令出多門,失了調度。
正沉吟之際,沈哲子看到北面有騷動,只見無數衣衫襤褸的民眾自莊北一涌而出,莊內似有刀劍揮舞之影予以驅趕。
那些民眾嚎叫着沖向北面所設的柵欄,尚在奔跑中便聽北面防守的部曲兵引弓拉弦,旋即一片羽箭如蝗潑灑而去,奔跑的民眾們登時便撲倒大片!其中甚至尚有孩童,身中數箭被箭矢龐大力道拋飛,死物一般滾入那紛亂的人群中,旋即便被踩踏成血漿!
「該死的羯胡!」
眼見這一幕,沈哲子身軀驀地一震,張張嘴想要喝止向平民箭的部曲們,可是看到四散的人群中明顯的雜以羯胡身影。若被這群民眾沖入陣線造成混亂,那一批羯胡即刻就能合流鑿向防線!
兩撥箭雨後,北面已經拋下數百屍,被驅趕出來的民眾哀嚎遍野,四散奔逃,局面一時間混亂的無以復加。但凡有民眾慌不擇路靠近柵欄,皆被無情射殺!
這根本不是一場戰鬥,而是實力懸殊的屠殺!羯胡大部始終不曾露面集結,打定主意要用吳人血肉之軀來消磨士氣。
洞開的莊園大門外仍有民眾源源不斷的被驅趕而出,他們這些人隱忍、沉默,將一群殺人狂魔引入吳中,本以為可以保住性命,然而現在被驅趕上前送死的,也正是他們!
「不能再這麼下去!」
沈哲子眼看着一個個吳中子民被驅趕沖陣而亡,牙關緊咬,抓起旌旗於柵欄後吼道:「沈氏列陣!」
休息了將近半個時辰,沈氏部曲泰半恢復元氣,很快便在柵欄後列陣成型。看看眼前自家子弟兵,聽到後方連綿不絕的慘叫聲、求饒聲,沈哲子張張嘴,卻現咽喉如被堵住,不知該如何開口。
「兒郎們與我出擊,殺賊!亂我家園,刀兵誅之!」
沈牧將手中短矛一樣,扶了扶頭上紅纓兜鍪,跨過壕溝,率眾而出。
柵欄打開一個缺口,沈氏家兵肅然而行,緩緩行入戰場中,迎面正有一股亂民倉皇衝來,還未靠近,前排甲士驀地將槍一挑,陣型前霎時撲倒一線!憑這些手無寸鐵的民眾,哪能衝散嚴整的陣型,於是便紛紛避往別處,想要尋覓一線生機。
莊園內羯胡很快便看到這一隊勁旅,更加緊了對莊園內民眾的驅趕,哪怕在這一方,都能聽到那無情的喊殺驅趕聲!
眼看這群人寧被羯胡驅趕衝出送死,也不生出反抗之心,沈哲子目眥盡裂。他於壕溝後集結被留於陣後的少年營子弟,齊聲大吼道:「吳人袒右,伏地免死!殺胡有功!」
一俟這清朗尚殘稚氣的吼聲響起,大批躥行逃命的民眾得到提醒,紛紛扯露臂膀,撲倒在地,不敢妄動,整個戰場為之一清,無復紛亂局面。
「伏地免死!殺胡有功!」
沈家部曲兵緩緩向前推進,漸漸已逼近門戶洞開的莊園北面,可以看到門內羯胡驚惶吼聲,似要關閉莊門,然而門庭內外皆是撲倒在地的民眾,一時間寸步難行。
眼看着沈家部曲越行越近,那羯胡頭目臉龐漸漸扭曲,手中環刀驀地向下一斬,一名趴在地上瑟瑟抖的婦人登時被攔腰斬斷,血漿噴灑四方!
「冬娘……」
不遠處一名壯漢眼見這一幕,雙目圓睜,口中噴出撕裂般濁氣,恰恰此時耳邊響起洪渾吼聲:「……殺胡有功……」
「殺胡有功!殺胡,殺胡!」
那壯漢恍如癲狂一般,驀地撲向最近處一名羯胡。那羯胡久歷陣仗,並不驚慌,只是覷准壯漢肩膀驀地揮刀斬下!
「殺……啊!殺胡、殺胡!」
刀芒一閃,臂膀離體而飛,前沖之勢陡地一斜,頭顱撞在了塵埃中。他大吼着兩腳一蹬,牙齒狠狠咬上那羯胡筋腱,口中血水橫流,仍嗚咽有聲:「殺……」
那羯胡仰天咆哮,反手一刀貫穿壯漢胸膛,那壯漢抽搐片刻,登時氣絕,然而牙關卻仍死死扣住羯胡腳踝,在其掙扎中露出森森筋腱!羯胡彎下腰要以刀鋒撬開屍體牙關,然而剛俯身下去,視線登時一黑,旋即便是深入骨髓的劇痛!
「殺胡,殺胡……」
一名老婦人尖叫着,尖利的指甲將羯胡眼珠生生摳出來!那眼球被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爆,嘴裏出鬼一般的嚎叫,哪怕胸膛已被利刃洞穿,嘴角仍勾勒起動人心魄的笑容,許是看到老叟倚杖來迎,兒孫嬉鬧圍繞四周……
那時青絲未染雪,倚窗弄蠶盼儂歸。而今相攜一甲子,忍讓老嫗淚獨垂?
「吳人袒右,殺胡有功!」
越來越多的吼叫聲在莊園中各個角落響起,那些趴伏在地上的民眾們紛紛躍起,嘶吼着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羯胡!
一個個羯胡揮舞着兵器,想要逼退這些蟻民,然而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猙獰臉龐,仿佛已入黃泉鬼蜮,手腳一頓,便被數人撲倒,而後便是痛入骨髓的撕咬啃噬!雖無刀劍之利,烈血滋生爪牙,殺胡活命,殺胡有功!
「突圍,突圍!」
眼見局勢已經糜爛,羯胡領一邊揮刀劈砍,一邊大聲嘶吼,其身邊很快便聚集起一隊羯胡,擺脫那些業已癲狂的吳人民眾,且站且行,向莊外退去。
轟隆一聲巨響,一段土牆被撞倒,紅纓兜鍪自煙塵中衝出,沈牧手持短矛翻越缺口,在十幾名悍勇龍溪卒簇擁下,向迎面而來的羯胡撲殺而去:「亂我家園,刀兵誅之!羯胡血肉,肥我田畝!殺胡!」
隨着莊園被攻破,越來越多的沈家部曲沖入莊園內,凡無袒右者,一律誅殺!那些羯胡左衝右突,原本算作優勢的體型此時成了招魂的標誌,一俟被現,便有數名勁卒一擁而上,將之分屍!
戰鬥至於如今,不過區區一刻鐘有餘,虞潭等人也已經移步壕溝之外。虞潭年過花甲,亦是知兵之人,眼見戰況如此,再作討論已無用處,當即便分遣眾人各率部曲,或是衝進莊園支援,或是於莊外游弋,清理潰兵。
眼看着一名伏地隱藏在屍體下的羯胡被揪出來,沈哲子招招手,示意少年營子弟跟上自己。一行人穿過柵欄,沈哲子在地上撿起一柄遺落的染血大刀,持在手中,徑直行到那已被擒下的羯胡面前,抓住其額將其頭顱抬起,對少年們說道:「這就是羯胡,鼻隆眼陷,雖有五官四肢,兇殘卻類禽獸。」
說着,他示意部曲將那羯胡按倒在地,腳踏上其背,示意少年們行到近前,然後才揮刀破開羯胡後衫,一刀斬在上面,皮肉翻轉,血涌如泉:「但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一刀劈下去,也會受傷,也會疼痛!」
那個陳甲陳破虜行上來,撿起地上一根利箭,咬咬牙猛地紮下去,穿透羯胡手掌扎入土壤中,而後才咧嘴笑着望向沈哲子:「少主,我字破虜,就是要殺破這些胡虜?」
「不錯,今次只是小場面,日後我自率你們北向破虜,將這些毀我神州的胡虜殺個乾乾淨淨!」
沈哲子手腕一轉,將大刀遞給陳甲:「你們尚年淺,便用眼前這胡虜嘗嘗鮮,一人一刀,不要客氣。等到以後,便要親自上陣殺敵。」
於是一群少年便排着隊,輪番上前,揮刀劈砍。只是終究力弱,極少能扎透那羯胡身軀,不免有些喪氣。身受十數刀,那羯胡周身上下已是血肉模糊,但卻仍在呻吟抽搐,並未斃命。
最後上前的一名少年早已躍躍欲試,一俟接過大刀,便掄起一個半圓,驀地將刀斬下,直接將羯胡心臟劈開。一道滾燙血箭飆射,頓時將這少年潑灑滿臉。
少年不曾飲血,突然拍着胸膛乾嘔起來,便引得旁人連聲嘲笑。那少年一抹臉龐上血水,略顯訕訕道:「羯胡血肉,真是惡臭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