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91 人情悠長

    當其餘家人各自離開後,庾懌便將庾彬喚到了自己的房間中。

    眼前的庾彬,相貌清瘦,長須直垂胸前,身披一件寬領的單薄袍服,整個人都顯得形銷骨立,叔侄二人雖然相對而坐,但庾懌卻能很明顯感覺到庾彬的心神並不在此,哪怕這個侄子仍在望着他,但那眼神卻空洞的可憐。

    見到庾彬如此的模樣,庾懌一時間也不知該要從何處去勸,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舊事已過經年,人皆張望於前,世道更是積進一日千里,就連我這樣一個老人家,都常要感慨諸事疏忽,須臾不待,不敢閒坐彷徨,唯恐受世道所棄,阿郎你又何必如此?」

    庾彬抬手揉了揉眉心,似要強打起精神,努力擠出一絲稍顯生疏的笑容,澀聲道:「叔父國之柱臣,君上肱骨,唯勤勉於事才可不辜負世道。可是我、唉,我又何嘗不知,衰態至斯,惹人生厭,但我實在志力空乏,舊傷難愈,唯離群索居,絕跡人前,才可不失厭態示人,羞辱家門……」

    「你這麼想,可是大錯!我家雖然舊劣滿滿,但也幸在尚有一二親友不棄。我雖遠在荊鎮,但也常有所聞。譬如大王屢番致信於我,希望我能開導於你。你與大王,那是真正的布衣總角之好,成人後際遇如何,概非人定,即便是判若雲泥,也不該將此情誼拋擲。」

    庾懌講到這裏,又長嘆一聲:「如大王此類英賢,人間自是少數,能與為友,已是大幸。他胸懷社稷與蒼生,思勞繁重,於人情一樁本就乏於分力,但過往多年,單單與我言及於你便不下千言,更是深深懊惱,咸和舊年不該遣你返回江東收拾收尾,以致如今難掩親昵,見你如此自棄自傷更是常有磨心之疚。」

    庾彬聽到這裏,臉上又有情緒變化,泛起一絲暖色,片刻後才索然道:「正因如此,我才不可恃此舊情包庇,無顧這滿身羞恥將惡名渡人。維周他是重整河山、興復社稷的英主,身畔哪容我這種奸邪專幸的侫流佔據,與其日後招引世人謗議諷諫致使人情兩難,不如從此疏遠,免於後惡……」

    他與梁王相識俱微,除了少年時友誼之外,過往這些年,梁王對他也是諸多關照。無論是他服闋之後勸他重新振作、捐身世用並直接將他召入都督府任事,還是之後他丈人諸葛恢與家門兩個叔父等人把江東局面敗壞的一塌糊塗,也都沒有對他心存偏見,甚至同意他返回江東收拾局面。

    江東事了,行台創建之後,梁王也並沒有放棄庾彬,更擔心他留於天中會長久傷情,建議他轉赴偏遠釋懷謀功,洗去舊事。

    但正因如此沉甸甸的情誼,庾彬才更加恥於對梁王再作拖累,不願這個舊友因他一人而背負唯親、不賢之惡評。

    他本也不是乏于堅韌、輕言自棄的軟弱之人,可是人生屢受打擊,自身早已經喪失了信心,不認為自己還有能力去扭轉世人對他的看法,索性自我封閉,不願再連累那些親近之人,離群索居,了此殘生。

    「道安此論大謬!你這麼想,與南渡時流怯於胡勢洶湧而不敢輕言北伐有何不同?生人在世,誰無艱難?即便肩負泰山之中,但只要不死,都要苦累前行!哪怕世道棄你,你也不該如此自棄。更何況與世道其餘苦難之眾相比,你身邊尚有諸多親長良友付諸,願意寄你厚望,可是你這一身言行,都是在嘲諷我們這些親近者無識人之明!」

    庾懌講到這裏,神態已經大有惋惜:「你或者覺得,旁人終究不是你,不能以身相待,受此切膚之痛。但如今此世盎然昌盛,難道就無一二勇烈事跡壯你心志、予你鞭策?我家雖有諸劣,但也始終勇助王事,而你這自目劫餘的處境,難道真就劣於那奉璽南來的祖氏子?」

    「舊年祖氏亂國,刀兵直指你父,事後兩得於害,你父橫死兵禍之中,巨賊祖約又何嘗不是狼狽殘喘,身名俱毀?跟我家還能積功累事、洗刷前辱相比,那祖氏子幼弱一身流落於豺狼叢中,又該是怎樣的兇險絕望?即便如此,此子尚不自棄,蹈險謀身,趁勢取功,可謂無負此身。」

    庾懌憤然而起,指着庾彬痛聲道:「祖約此賊,誠是死不足惜,但身後能遺此壯烈兒郎奮勇謀事,足令世道深羨,就連我都欽佩此子所為!於此相比,你卻矯情奪志,不敢任勞,是要讓世道人眾譏笑你父終究不如祖約?往年二者爭勝,一事兩敗,但祖約何其幸運,能夠托志於後,子嗣終勝!」

    庾彬原本一直都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模樣,可是在聽到這裏後,身軀已是驀地一顫,臉色變幻不定,片刻後才翻身而起,大拜於叔父足邊,泣聲道:「多謝、多謝叔父厲言鞭我,我、我真是愧為人子!這些年只是沉湎自傷,無顧人事仍是大有可為……」


    眼見庾彬終於有所醒悟,庾懌也收起那滿臉詰問厲態,彎腰扶起了庾彬,撫着他後背嘆息道:「道安你實在不該自棄,且不說我家餘澤未衰,歷數家門兒輩之眾,唯你人物才力最有可觀,一旦能掃除頹態,志力重整,縱然一時或聞世道雜論,但長久之後必將喑聲。」

    且不說這叔侄二人之後密話,第二天上午,梁王府家人已經登門邀請。庾懌大喜於侄子終於一掃頹態,家門余者俱不攜帶,只讓庾彬一人隨行,直往梁王府而去。

    叔侄二人抵達梁王府時,遠遠便見梁王正攜子侄立於門前相迎,便又遠遠下車,匆匆上前。

    看到跟在庾懌身後的庾彬,沈哲子也是着實一喜,在與庾懌簡單見禮之後,他便上前一步,拉住略顯侷促的庾彬,指着對方大聲笑道:「總算盼來你這小子!共居一城,多年不見,我倒要問一問你,究竟是我門高難入,還是你孤芳難近?」

    聽到梁王笑語一如舊年親昵,庾彬心中些許生疏也是蕩然無存,但轉又生出一股深深愧疚,他抬手剛待要表示這些年刻意疏遠的歉意,卻又被梁王大步拉入府中,並指着恭立在側的阿秀、蒲生、阿祐等幾個小子笑道:「你們幾個小子,少見這位表叔,稍後席中禮敬之餘,不妨向他打聽一番舊年你父於南都建康是怎樣得於時流雅重、秀出同儕,深記自勉,不可辱沒父名!」

    且不說那幾個小子少見阿爺如此性情流露而顯得有些侷促,梁王如此親昵姿態也讓庾彬情緒受於感染,繼而拱手道:「久不登門,不想大王如此懷怨刁難。人子之前豈可閒論父執舊劣,大王這是逼我失信於兒輩面前!」

    說話間,一行人便進入王府中庭。由於只是一場家宴,梁王也並沒有邀請太多賓客,不過洛中幾戶與兩家關係都頗為親厚的故人如紀友之類。

    紀友等人在見到庾彬之後,也都紛紛拉着他斗酒調侃。他們可算是幼時相好多年至交,只因庾彬自覺不堪而久不親近,如今齊聚一堂再論舊事,難免笑中有淚。放浪形骸之際,庾彬更是撩起衣袍向紀友展示當年為了給他謀求職事而被其父庾亮嚴懲所留下的疤痕。

    昔年建康城內損友,如今早已盛年英壯,各自成長為世道中堅。而在看到這些人勝論舊事的時候,席中的庾懌欣慰之餘,也難免有些吃味。他也不是沒有朋友的,只可惜沈充還要留在建康處理一些收尾事宜,要到十一月中才能抵達洛陽。

    宴飲之後,梁王妃也親自登席、禮見舅父與表兄,講起兄弟司馬衍也將要在不久之後抵達洛陽並長居下來,庾懌同樣大感欣喜。

    眾人談興正濃,索性移廳再聚。趁着這個時間,庾懌便拉住庾彬對他低聲道:「大王功業如何且不細論,但只人情一樁確是無可挑剔。歷數前代興代諸事,未有如此世這般和諧。你因自己一時狹念而與這種人物疏遠,那實在是你自己的過失。我家亦非恃寵而驕,但求能夠量才為用。新世肇始,百廢待興,無患不能憑事自立,頹喪獨居,實在是傷人傷己。」

    庾彬聞言後便也凝重點頭,覺得此前那種絕跡人前的態度實在是太不負責任。

    移席再作談論,話題便寬泛起來,不再止於敘舊,而是兼論當下時事。庾懌能夠主動歸洛,對梁王而言也是一樁喜事,因為之後新朝創建,諸事都要收歸中樞,荊州這一大鎮也是需要重點解決的問題。

    在座眾人都是信得過,梁王也就不妨直言,待到年前年後,一系列典禮完成之後,中樞將會把精力重點投用於西南,掃滅成漢、收復蜀中並達於久治,這是已經在討論的大事。當然,在戰事進行的過程中,自然就要伴隨着對於荊州軍政事務的調整。

    屆時,庾懌便要留在台中,幫助中樞對荊州狀況進行一個深層次的梳理。畢竟他久鎮荊州,對於此邊局勢的了解要遠遠勝過了台中諸人。

    而對於庾彬,梁王其實也早就有安排的計劃,只是早前庾彬孤僻,梁王也不願強人所難,但如今既然心結已經解開,梁王便也沒有了顧忌,直接告訴庾彬之後新朝將要文治大興,修史修典並詩賦時文匯編整理,梁王希望庾彬能夠負責其中一部分任務。

    對於這一安排,庾彬自無異議,他也明白自己避世多年,才力已經遠遠跟不上時勢的發展,無論主政還是從戎都大為勉強,捐身文教事宜,清貴之外也能讓他更好的重新融入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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