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478 告慰諸夏

    忙碌中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眨眼間時令已經將近五月仲夏。

    去年五月前後,王師大舉進入河北正式開始了新一輪的北伐作戰,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年,冀州大部分區域已被王師收復。

    而作為行台正式播治河北的第一年,行台上下也是摩拳擦掌,務求河北入治能有一個好的開始,因此汛期雖然還未正式開始,已經有一批新的物用被輸送到了河北,大解各地燃眉之急,也讓受困於各處的王師部伍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解放,再有了出擊作戰的能力。

    時近五月的廣宗城,野中已是生趣盎然,原本佔據此處的廣宗乞活餘部早已經被遷往不遠處的順義縣中開始了新的生活。而作為安置河北游食的基地之一,過去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廣宗城外郊野也陸續遷入近萬戶河北鄉民,各種屯墾事宜正在有條不紊的陸續鋪開。

    在外遊蕩多日、率部剿匪的胡潤也回到了廣宗,得知這一消息後,此前深受胡潤連累之苦的陳逵便忙不迭將此消息匯報大將軍。

    其實就算胡潤沒有返回,陳逵也不必再受陪練之苦。隨着各種入治事宜展開,大將軍網開一面,不再強拉陳逵陪練,放手開始讓陳逵接觸地方事宜。

    隨駕於大將軍身畔數年之久,原本一些馨士館同窗早已經開始主政一方,大將軍也有意將陳逵外放磨練,基本已經確定將要擔任之後廣宗、東武城等地分立而成的貝州長史。

    其實除了最開始幾日,心內隱隱有種被看輕的羞辱感而小練騎射之外,沈大將軍還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善於開導自己。

    弓馬技藝不嫻熟,這是很正常的,畢竟大將軍不需要親上戰陣殺敵逐功,自然難比胡潤這些一線戰將。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大將軍同樣也有擅長的領域,大可以將胡潤引於此中、予以痛擊,比如遼東、塞北、隴西、川南,河北戰事告一段落後,這些地方都亟待開闢。

    因是在得知胡潤返回廣宗城後,大將軍第一時間便召見其人。

    進入廣宗行邸之後,胡潤一臉振奮之色,入門便拜:「大將軍運籌帷幄,王師壯武勇戰,勝破信都,實在蒼生之喜、社稷之賀!」

    信都業已收復的信報,早在兩日前便抵達了廣宗。此時再聽到胡潤的贊賀聲,大將軍只是冷眼瞥了瞥他,跟你有什麼關係?

    胡潤尷尬的笑了一笑,繼而正色道:「末將奉命剿除各邊盜匪,值春夏之交,地方尤以安穩為先,職任厚重,本應須臾不敢懈怠。只是行途中前線田景告援於我,言是北線大獲急需直呈大將軍,請我沿途集眾護送……」

    說話間,胡潤膝行上前,將一份封存完好的密奏擺在大將軍案前。

    看到那標為最高的朱色封漆,大將軍也是臉色一肅,抓起匕首挑開朱封,抽出內中信件一覽,臉色則變得更加凝重,抬頭望向胡潤道:「人在何處?」

    「已經送入邸下,大將軍隨時可見。」

    胡潤眼見大將軍神情如此凝重,頓時也不敢怠慢,連忙說道。

    他倒不知此行內情如何,只是因為當時剿匪活動區域距離田景部並不遠,田景那裏突然要抽調一千精兵言是押送一個重要人物前往廣宗,難免麾下卒力不足,於是便向後方近處的胡潤請援。

    胡潤也知自己得罪了大將軍,多日遊蕩在外也不是個事,總要歸去相見。正好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於是他便主動請纓親自護送人員返回。

    「速速將人召入!」

    大將軍語調快速吩咐道,同時又問胡潤:「此事經手者,確定只有田景與你?入城時,可有耳目雜望?」

    「田景雖未詳言內情,但也警告事關重大。末將歸程謹慎,除嫡屬近卒,並無餘者知曉伍中尚有何人。」

    聽到胡潤的回答,沈大將軍才微微頷首,略作沉吟後便又對胡潤說道:「你也留在此處,稍後事務還要遣用。」

    胡潤聞言後頓時鬆了一口氣,看來是有什麼非常重要的突發狀況,讓大將軍某些籌劃不得不稍作調整。而他既然獲准知悉詳情,那就不必再擔心被一腳踹到四邊了。

    很快,胡潤今次負責護送的人、也就是此前為勝武軍執獲的祖青便被引入了廳中。雖然一路晝夜兼程,但有王師部伍一路保護,因此祖青精神尚可。

    此刻祖青心中也是滿懷忐忑,他自然知道接下來迎接自己的會是什麼。他行入廳內之後,看到內外武賁標立,難免倍感壓力,之後視線餘光便看到了此前行程一路相陪的王師大將胡潤,如此一來,上座之人身份便不言而喻。

    「刑戶小民祖青,惶恐拜見大將軍!」

    身側也有親兵低聲提示,祖青不敢抬頭窺望,趨行大禮拜下。

    「免禮吧,抬起頭來,讓我看看祖鎮西後嗣風采如何?」

    沈大將軍端坐席上,饒有興致垂眼下望,他看到那個名為祖青的年輕人緩緩起身抬頭,相貌倒是可稱俊朗,只是他也不曾親眼見過祖約,倒也分辨不出父子二人有什麼風采傳承。

    祖青抬頭望向堂上,一俟沈大將軍相貌儀度入其眼眸,原本謹慎恭謹的眼神頓時轉為愕然:這、這位就是名震天下、權傾南北的南國沈大將軍?

    與勢位無關、與境遇無關,祖青之前也無數次設想拜見沈大將軍時該是如何情景感受,但仍然沒想到這第一眼的感受,竟是深深的自慚形穢。

    他幼來便滿懷家事,對於其他閒雜事務俱都不甚上心,但在虜庭每有人情交際,也都不乏人稱許他儀表可夸,如今站在沈大將軍面前,腦海舊聲迴響,竟是滿滿的羞愧。沈大將軍之風神俊朗,讓他生出一種人間竟可如此的驚嘆感。

    不過很快,祖青便又醒悟過來,忙不迭收回視線,垂首默立。

    「講一講吧,國璽如何得來?」

    聽到大將軍的問題,祖青還未及開口,席下胡潤卻是驀地一震,沒想到這個祖青身上竟然蘊藏着如此重大事務!不過很快,他又為自己高興起來,大將軍既然讓他參與此中,可見對他已是推心置腹的信任。

    祖青再作拱手,終於將身內暗藏國器托出,請人呈送大將軍面前,繼而便講起了事情經過,這一開口,自然便要追溯到羯國護國寺那場針對羯主石虎的逆亂。


    堂上沈大將軍並不急於打開那方錦盒欣賞傳國璽,只是認真傾聽祖青的講述,不發一言。其實他看了也沒用,傳國璽真正該是什麼樣子他也沒有見過,即便擺在眼前也無從鑑別真偽。

    不獨他,如今行台上下也無人見過這遺失多年的國器。即便國中還有顏含這種從中朝活到如今的耆老人瑞,但顏含在中朝時還沒有正色立朝的地位,自然也無從得有機會瞻仰傳國璽這一國器。

    因是,判斷傳國璽真偽的標準,除了舊籍典故所記載這國器特徵之外,便是祖青所陳述得璽過程種種。

    這當中過程雖然不乏曲折兇險,但祖青講述起來也是務求條理通順、簡潔流暢。當中也有一些大將軍感興趣的問題,他便稍作停頓仔細講述。

    如此很快便講到他得璽之後逃離信都,在聽到祖氏家將遭遇勝武軍之前,沿途不斷倒斃,沈大將軍也不無遺憾道:「這都是難得的忠義英魂,可惜、可憾倒在了功成前夕。祖鎮西舊事不作細論,時流言及,不乏一概否之,但能遺忠骨滿庭,可見仍有一二可取。厚澤,記住此事,之後命人將這些義骨盛殮,榮葬誥園。他們或只效命門庭小義,但所做卻是襄助王業的壯舉。」

    胡潤恭聲應命,又加了一句道:「仆等幸從英主,雖無壯烈可捐,但若論及忠骨義膽,絕無絲毫有遜祖門義士!」

    他這裏忙於自表忠心,祖青卻已經忍不住熱淚縱橫,匍匐在地哽咽不止:「罪民、罪民……」

    他一直忐忑於投南之後際遇如何,南國究竟願不願正式他的功績而給予封贈回報,而在遇到勝武軍之前那幾日苦難更讓他幾近崩潰。可是在遇到勝武軍之後,一切都在朝着比他想像中還要好的方向發展。

    當日被勝武軍擒獲後,迫於形勢,祖青不得不提早暴露身世,又在王師那位將主田景審問下交代身攜大功。那時的他,不乏惶恐,擔心田景貪功逞凶,使他連面見沈大將軍的機會都無。就算王師軍紀嚴明,如此殊功,大概也要沾者俱惠。

    然而,田景在得知此事後,雖然態度變得謹慎起來,甚至沒有流露出絲毫貪色,甚至對他所攜帶的傳國璽都無好奇,只是連夜抽調兵眾護送他並家眾一行直往南面而來。中途胡潤接手,除了行途飲食之類稍有照顧,更是沒有一丁點詢問內情的意思。

    人之將興,國之將興,自有原因。只看沈大將軍御下之英明,主將事主之謹慎,這一點便是羯國拍馬難及。特別羯主石虎對臣下以威嚇恫之,臣下則伺機反噬其主,敗亡已經是必然!

    至於今日得見沈大將軍,雖然還是值得寥寥數言稱許,但卻追惠其父,嘉許忠僕,更讓祖青生出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激,只覺得此前所有隱忍、所有苦難,俱都有了足夠的價值!

    多年夙願苦求,一朝得償有望,祖青更加不能控制情緒宣洩,淚水止不住湧出,幾欲昏厥於地。

    對於祖青如此至情宣洩,沈大將軍也是深有感觸。其實算起來,祖氏悖國之後,真正得以承襲其家舊勢舊業的還是自己,當然那時候的豫州、淮南早已經一片糜爛,算不上是直接取自祖氏。

    但是當親耳聽到祖青講述其人苦心孤詣、誓雪家恥的那些堅韌與苦難,也讓沈大將軍感慨良多。

    亂世自有其殘忍,也不乏其魅力,且不說目下已經獨大一時的沈氏,單單他的門生田景舊年不過蘇祖之亂中從屬蘇峻麾下一個傖卒兵長,到如今原本的淮南霸主後嗣反要託命於舊年為虎作倀的遊魂。

    朱門輕墮,寒士青雲,際遇流轉,堪稱精彩。不僅僅只是田景,沈大將軍所仰仗成功建業的文武諸眾,真正史載大名的其實不多,就算謝艾也僅僅只是作為一個西陲邊將的面目為後世所知,但這些原本寂寂無名之流,在得到充分的機會馳騁其能的時候,也都做出了讓世道滿意、也無負大將軍信重的功業!

    祖青久久不能收斂情緒,沈大將軍便讓人將其引出妥善安置,同時又吩咐近侍者傳令各方,注意搜索祖氏其餘族眾給予庇護。

    雖然他來到這個世界時,北伐名臣祖逖早已經去世,但是對於其人,沈哲子是分外敬重,更兼有了這個祖青的緣故,他也不願意祖逖就此絕嗣,該要給予相應的回報。

    當然,眼下種種還只是祖青的一面之辭,傳國璽真偽仍需鑑定。沈哲子也不避諱堂上胡潤,直接打開錦盒,將那玉璽拎出,胡潤也忍不住伸長脖子好奇打量,卻迎來大將軍一記冷眼:「你見過?」

    胡潤尷尬搓手,只是嘿嘿傻笑,那隻獨眼裏則是興奮至極:「璽歸君父,門下自是歡欣忘形!」

    聽到這話,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來,單手握住這一意義重大、傳承悠久的古物,口中嘖嘖有聲。若說不興奮,那是假的,一想到秦皇漢武俱都持此號令天下,心中那股豪情更是無從遏制的澎湃而生。

    略作沉吟後,沈哲子便下令將謝尚召來。雖然講到鑑別國器真偽,似乎范汪這個儒道大宗師更有取信於人的權威性,但傳國璽入手的消息,沈哲子還是暫時不打算泄露於外,因為那會讓他後續一系列計劃都陷入被動。

    謝尚匆匆而來,待禮見之後,視線瞬間便被擺在案上的那一方古物所吸引,忍不住顫聲道:「這、這是……」

    沈大將軍並不避諱,抬手示意謝尚上前。謝尚這會兒也顧不得失禮,湊到近前去膝坐案前,兩眼死死盯住玉璽,每一寸都認真打量無數遍,甚至忍不住探出手想要稍作撫摸,聽到旁邊胡潤一聲低咳,才又猛然醒悟,拱手道:「請大將軍持璽。」

    沈哲子抬手抓起那一方玉璽,動作隨意令謝尚都大感心驚肉跳,但旋即注意力又投入其中。如是端詳足足半個時辰,謝尚才膝行退後,再對大將軍下拜道:「恭喜大將軍,恭喜大將軍!」

    「社稷之喜,哪是一人能當。」

    喜事臨門,沈哲子也難免矯情起來,將傳國璽妥善收起,然後便一臉笑容擺手道。

    謝尚思路敏捷,在親眼見到傳國璽之後,很快便也意識到大將軍召他至此肯定不僅僅是為了鑑別真偽,於是他在稍作沉吟後便又說道:「此事不宜貿然泄外,獻璽者……完功在即,大將軍久戍於外,還是應該即刻歸洛。另社稷大喜,也應早告江東,請沈公得於從容慰犒群情……」

    謝尚所言,正是沈哲子心中所想,他之所以留下胡潤,就是為了讓胡潤率領一批兵眾儘快返回江東,第一時間將河北此中諸事進展告知留守江東的老爹等人。人情蓄勢已是年久,若沒有一個周詳妥善的準備,一旦完全引爆起來,也會生出太多不可控變數。

    傳國璽失而復得的消息,暫時不能泄露於外,最起碼不可在晉世外泄。而經手諸人,祖青自不必說,沈哲子是一定要帶在身邊返回洛陽的,田景、胡潤等俱都是忠誠度最有保障的門生家將。至於謝尚則是一個聰明人,用稍顯露骨的提醒正是為了向大將軍表明立場。

    如今羯國信都也被攻克,雖然還是不乏殘餘,但此刻河北王師各部兵力也在陸續得於從容解放,投入到之後的收尾作戰中。

    即便沒有發生祖青獻璽這一件事,沈哲子也已經準備要在近期返回洛陽了。之後河北復建、南北統一,已經不再只是單純軍務,更需要他坐鎮於中施以協調。至今還沒有起行,則是為了等待與羯主石虎有關的進一步消息。

    不過這件事也沒有等待太久,很快信都方面便傳來辛賓急奏,言是已經生擒羯主石虎。

    信告傳來之日,廣宗內外已是萬眾歡騰,羯主石虎因其暴虐,不僅僅只是行台必誅的首惡,更是河北諸夏民眾恨之欲死的惡魔,其人如果沒有一個歸宿結局,北伐便不可稱以完功。

    當石虎落網的消息傳來之後,河北各邊凡知悉此事行台之眾有關如何處置石虎的建議也都雪片一般湧入廣宗行邸,人們對於如何處置石虎都報以十二分的熱情。

    在這一片嘈雜議論聲中,沈大將軍力排眾議,親自給石虎的命運畫上一個句號:「奴中巨賊,殺亂邦國,悖逆章法,虐害蒼生,荼毒諸夏,惡貫滿盈,死不足惜!賊既受擒,自當明訴刑法,臠割夷族,分此賊門諸眾血肉,養沃山河,告慰諸夏亡魂!」

    將此告令遣送信都之後,沈大將軍便結束了長達一年的前線督戰,起駕歸洛。至於河北後續追剿羯胡余寇軍務,由大都督謝艾全面主持,冀州刺史沈牧襄助軍務,主持冀州入治事宜。

    而在大將軍離開廣宗之前,胡潤已經先行一步,他將返回河南,率領豫州五千軍府將士過江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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