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363 亡國在即

    身為一個戎馬半生、通過自身征戰奮鬥而得享尊位的君主,石虎自然清楚,唯有徹底的消滅敵人,才能得享安樂。所謂和談求安,不過是蠢人愚計,自欺欺人罷了。

    他並不清楚南國的沈維周要借着這場和談的把戲達成什麼目的,而他自己當然也是有所圖謀的。

    當群臣還在心念商討議和種種的時候,襄國郊外的這座行營,又有一樁大事發生:生民萬眾集聚行營之外,叩拜乞告言是聖明英主不宜居臥荒墟,請天王御駕巡北,再營都邑。

    是的,石虎所以要與南人和談而爭取時間,為的就是遷都。

    襄國作為羯國的都邑,石虎本身就不怎麼滿意,一方面從內心而言,襄國這座城池處處充斥着先主石勒的痕跡,石虎因是不喜。而從實際角度來說,襄國此地既沒有穩鎮中央、提領四邊的氣象,也沒有山河表裏的險固,並不適合作為一個強勢政權都邑所在。

    舊年石虎所屬意的地方是鄴城,這座魏武故都居鎮河北,俯瞰河南,又是石虎個人功業龍興之地。可惜此處幾遭晉軍踏破,又距離前線太近,難以營造復建起來。

    至於現在,短期之內他都沒有足夠的能力再收回冀南,襄國這座本就已經被冷落年久的都邑再遭破壞,更加沒有了修復的意義。

    遷都已經成了一個不得已的當然之選,一方面暫避強敵之銳鋒,通過暫時的退避贏得對自身力量的整合,拉長戰線之後,也能在之後的對抗之中獲得更多的地理優勢。

    另一方面,將羯國目下還剩餘的力量集中於冀北,也能更加有效扼制代北、遼東等諸胡反撲,營造一個更加穩定的後方。

    「舊年先主傖微之眾、屢寄人下,百戰無挫,遂成鼎業!如今國務雖有諸困,但國中尚有數十萬帶甲壯卒,兼據幽冀形勝之地,蓄勢徐圖,復執中國,仍是在望!」

    石虎不獨以此自勉,也向群臣打氣:「你等諸眾,久享國恩,自應患難與共。況且,若非蔭附於我,安能勝居人上?晉國沈某,確是南蠻英流,但他素來用事,刑令苛猛,無恤人情,挾持晉帝,偷竊仁義,又能勝我幾分?如今的我,尊位正臨,富貴自與爾共,沈某卻仍自認司馬家奴,未來進退還未可斷,你們即便曲通於他,又豈有始終可守!」

    能夠說出這樣一番話,於石虎而言已經是難得的示弱交心,可見他也心知兇悍或能得於一時的恫嚇震懾,但終究難以長久的籠絡人心。

    且不說羯國君臣如何的相處互勉,籌劃遷都,使者劉方等人抵達鄴地之後,終於開始與晉國進行實際的和談接觸。

    在確定奮武歸師已經沒有覆滅的危險,同時敲定沈牧所部冀南王師配合枋頭逼走鄴地羯軍的戰略方針之後,沈大將軍便返回了洛陽。

    眼下一分一秒都分外珍貴,能夠提前一步將總攻所需要的人力、物力籌措得宜,便能給羯國少留一點喘息的機會,眼下的沈大將軍,自然沒有時間浪費在這種本就是虛晃一槍的和談把戲上。

    因此,眼下的枋頭便又恢復了謝艾主持局面,仍然保持着一點點向麻秋施壓的趨勢。

    至於仍然留在鄴北的沈雲所部奮武軍,在渡過最危險的一段時間後,既有來自鄴地民眾的依附與資助,之前累戰損失兵眾也得到了補充,反而已經不急於南歸,而是安守於上雁陂這一片區域,已經像模像樣的經營起了據點。

    而鄴地的麻秋,也已經可以確定不會得到來自國中的增援。

    原本的他,與枋頭對峙都還隱隱落在下風,至於現在則更加勢單,枋頭的晉軍死死盯着他讓他不敢妄動,冀南的晉軍也加快向此推進,甚至就連原本被當作籌碼圍困的奮武軍,眼下也變成了一根尖刺、再次露出了獠牙。

    如是種種,麻秋自是苦不堪言。因是當國中使者抵達之後,他便快速通知謝艾,告知可以正式進行和談。

    永嘉之後,江東中興以來,與這些胡虜政權便拒絕一切形式的溝通,根本就不承認他們的合法性。而羯國素來也是打殺搶掠擅長,更加少於這種通使往來。所以雙方雖然已經達成共識,但究竟該要怎麼樣的步驟去談判,其實都比較陌生。

    謝艾這裏還倒罷了,佔據着戰略的主動,特別試探出了羯國的虛實,確定羯主石虎不會窮國之眾南來,底氣更足,談或不談意義已經不大。


    至於麻秋,則是真正需要和談,哪怕明知道這是假的,但只要有進展,便起碼可以穩定住軍心。如此被動之下,便只能先一步行動起來。

    首先,羯國提出的要求便是人質的互換,羯國這裏已經先一步派出了人質,即就是被沈雲沖入襄國建德宮擄走的那群石氏宗室親眷。

    所以羯國便要求晉國也要派遣人質,雖然麻秋也知道這麼說只是在遮羞,但也不能完全罔顧國體,因是提出這個要求。當然他也耍了一個心計,要求晉國同樣派遣宗室子弟作為人質。

    畢竟如今南北誰都知道沈大將軍才是晉國如今的話事人,大概巴不得以這樣的方式削弱司馬家宗室力量,所以有大概率晉國會同意。只要對方派遣人質,總能將襄國那場禍亂稍稍遮醜,是互換人質,而不是戰敗被俘。

    但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甚至沒有送抵洛陽行台,在枋頭便被謝艾直接堵了回去:羯國的人質身份不低,都是羯主石虎的親兒子,可是晉國皇帝陛下子裔單薄,唯有襁褓中一子,不能為質。

    隨便派遣,不免唐突辱沒了羯國這些皇子人質,索性就不派。羯國如果不答應,那就再等幾年,等他們皇帝陛下再生幾個兒子,長大再說。

    得到枋頭這種完全耍賴的回應,麻秋氣得幾乎要吐血。他都已經大讓步,不求晉國真正掌權的沈氏族人為質,甚至兩國之後戰端再啟,沈氏還可借羯國之手剪除晉國宗室人物,這哪裏是提條件,這是為沈氏分憂啊!

    可就連這樣的要求,晉國居然都不答應,可想而知和談的誠意如何!

    然而現在談和,已是國中達成的決議,不是麻秋說叫停就能叫停的。儘管明知道繼續談下去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但也只能硬着頭皮談下去。

    於是接下來,羯國便又提出要求,讓晉國歸還從襄國搶奪到的財貨與擄掠的人口,包括羯國的宗室親眷。

    這一條要求,謝艾倒沒有自作主張的回絕,而是派遣使者送回洛陽,交由行台決定。過了半個多月,行台那裏傳來了回復,先不提歸不歸還羯國財貨,而是送來了整整幾大箱的籍冊,據說乃是中朝永嘉前後洛陽宮禁失物,雖然攻破洛陽的是漢趙劉曜,但石氏既然曾經是漢趙臣子,那就翻看一下這些籍冊,幫助晉國搜尋失物送回,之後再談歸不歸還羯國失物。

    不能談了,真是不能談了!

    麻秋已經看明白,這所謂的和談,不過是晉國要藉此羞辱羯國罷了。若再繼續談下去,只會抖出更多的笑柄。

    因是他索性中止談判,親自修書傳回國內,奏告主上請求出兵接應鄴地羯軍後退,不要再繼續自取其辱了。

    但有的事情,開弓沒有回頭箭,特別是這樣的大事。此際已經是隆冬時節,如今的羯國已經開始遷都事宜,襄國周邊大量民眾被強制遷往信都。石虎正需要用和談這件事傳遞一個南北止戈的假象來穩定住人心,此際叫停和談、出兵接應,簡直就是開玩笑!

    於是國中回應麻秋的就是一根馬鞭,石虎派遣中常侍嚴震親自南來入軍,用這馬鞭狠狠抽了麻秋一頓:提議和談的是你,叫停和談的又是你,老子就算是生鮮羊肉禁不住你這樣涮!

    停是不能停,那就繼續談。所幸石虎派遣旁人南來負責和談事宜,只要麻秋專注軍事,並將此前被晉軍歸還的兒子石琨任命為鎮南大將軍、鄴南都督,成為麻秋的直屬上官。

    新來者顯然更加了解主上心意,明白石虎並不需要真的談出什麼成果,只是要藉此傳達一個南北已經止戈的信號,晉軍並無心大舉北上,用以收拾人心局勢。所以自然獅子大開口,不再談那些失物、俘虜並人質之類的小節,直接勒令晉軍交還冀南郡縣、北犯晉軍悉數退回,讓局勢恢復年初局面。

    這種要求,想也不必想會是什麼結果。而來自行台的回應卻是年後新春才到達,這一次對羯國羞辱則更甚。

    這一次的回應,是大將軍府正令:勒令七月之前,羯國必須自去尊位,廢止一切僭制逆行,羯國一應文武公卿,悉數自縛待罪,幽冀等州郡官府封庫等待王師北進接收。羯國舊有儀制一概作廢,保留羯國石勒舊掃虜將軍、忠明亭侯官爵,析上黨郡武鄉縣一亭之地為亭侯食邑,擇石勒諸子賢者襲爵守邑,結廬修墓,余者宗屬,包括羯主石虎在內,悉數禁錮,待罪待懲!

    從大將軍角度而言,這最後通牒的告令還是不乏仁慈的,最起碼還承認了石勒舊年從屬成都王司馬穎麾下討伐司馬越時,所獲授的中朝官爵。

    但在羯國看來,這卻是莫大羞辱,虎窺天下之雄主,用區區亭侯打發,更可恨在於石勒的兒子早被石虎殺得乾乾淨淨,口惠而利不至,連這小小的亭侯食邑都無人繼承啊!

    特別告令最後附言:令達之日,若敢逾期不行,則王師百萬雄武過河,凡違令、悖逆、怙惡、附賊之徒,殺無赦!換言之,最遲七月,王師便要向羯國發動這一場亡國之戰!

    且不說這一條最後通牒傳到河北之後,在羯國引起怎樣的震盪。但就算是沒有這一條告令,其實談和也已經進行不下去,因為石虎此前屬意作為傳遞國書的使者人選劉群,新年之際在遼西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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