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這樣的態度,眾人縱有什麼想法,又哪裏敢講出來。
今日他們先是目睹石宣這個舊日受寵皇子被殘忍虐殺,又見張豺這個老資歷兼實力派的重臣只因一言不合,便被雞子一樣拎出嚴懲,這會兒誰又敢發表什麼所謂高論?
更何況,無論當下還是以前,這位主上又哪裏是什麼虛心納諫的仁厚主公?但凡有什麼決定,他們只有匍匐受命的份。
但就算不說話,石虎同樣沒有放過他們,凡帳內在座之眾有一個算一個,幾乎都被罵得狗血淋頭,被斥作空耗祿米供養的一群廢物,至此國務多困之際,竟無一人能相謀大事。
總之,這一場集會最終也只成了石虎遷怒與發泄的場所,卻沒有得出任何有意義的決斷。
而這還僅僅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的行程中,石虎幾乎每天都要召集群臣會議,有的時候一天便是數次,這也讓隨駕的羯國文武群臣苦不堪言,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清楚石虎究竟想要達成怎樣的一種共識,石虎又偏偏不說,甚至連稍為明顯的暗示都無,只是讓他們猜。
這樣的會議,簡直要比殘酷的刑罰還要更加折磨人。此前群臣或還有些同情張豺被小錯大咎,但很快他們便沒了這種心情,甚至於有些羨慕張豺能夠免於之後的這種折磨。
之後羯國群臣便沒了張豺這種好運氣,接連數人獲罪、被直接斬殺於行伍之中。
特進清河崔遇,因奏議入遲、目無君上,被收斬營中,凡清河崔氏在職隨駕者,俱都奪職入監。中書監王波,舊年評議送矢漢趙求幸而自取其辱,如今身為司職詔命的重臣,又不能匡定綱常,因此無能被判腰斬,並遣使直赴襄國,抄沒其家、血親同罪。
其他遭難者或許不如這兩人地位顯赫,但能伴駕而行,也都不同尋常。可是在羯主石虎盛怒之下,這些臣子們無論勢位、名望如何,一旦違逆了他,也只是一刀而已。
另有開國兼兩朝元老的太原郭殷,雖然沒有被直接入罪,但也因老邁而大受訓斥,不堪其辱,夜中暴斃。羯主石虎卻以行伍之中不宜論喪,禁止郭氏族人一切喪葬禮儀,喝令將郭殷就地掩埋,又因郭氏族人哀容太甚、泣號不止,違抗了主上命令,被入罪處斬者十數人!
信都與襄國距離本不算遠,快馬兼程兩三日便可抵達,但因羯主儀駕隨眾本就極盛,速度也快不起來,再加上樁樁種種的意外,以至於行走大半個月,行程才堪堪過半。
而在這段時間裏,羯國上至達官貴胄、下到營卒走傖,可以說就沒有一個人過得舒心,人人都是提心弔膽,憂悵至極,唯恐禍患臨於自身。
羯主石虎這一番折騰,究竟意圖何在,又有怎樣的收穫,或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但其實就連石虎自己,也是真的有些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該要怎麼做。襄國那裏每日都有使者前來殷勤問詢,以估算歸期。而鄴地那裏關於和談的奏報,石虎也始終沒有給一個準確的回答。
對於石虎而言,他每日召集群臣議事,是真的想要集思廣益、群策群力,希望能夠得於啟發,找到一個能夠應付過當下局面的方案出來。
可是就連他自己都沒有了主見,無論這些臣子們說什麼,他都感覺不妥,有欠周全,又特別不能容忍絲毫的忤逆,只有動怒殺人的時候,才能讓他感到局面似乎仍然在控,但同樣也難緩解真正的危困。
石虎這裏對前路如何或還有些茫然,但有的人其實已經悄然拿定了主意。
如今隨駕文武之眾,俱都因為每日奏議不知該要如何應對而叫苦不迭,而最先遭難的張豺卻因被禁止再參加會議而得免於外,刑枷示眾幾日之後便被放回了自己的部伍中,雖然小受一番折辱,但跟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的其餘人相比,則就太舒服了。
不過當下局勢如此,張豺自然也不敢覺得事不關己而就此鬆懈下來,他這段時間其實也一直在猜度主上心意究竟如何、以及自己在此中又該要做些什麼才能有所回報。
「南國越發勢大,累戰累敗,今次就連國都都遭厄難,主上卻已經不復舊年雄志,更兼發跡以來,從未面對如此大惡局勢,眼下行跡種種,其實已經是失了度衡了……」
不同於旁人心驚於主上近來越發兇殘而噤若寒蟬,張豺追從石虎年久,對於這個主上的脾性如何了解極深,他是深知石虎在暴虐之下一直都是不乏狡黠,就算有什麼兇殘手段也都肯定有其目的,絕不只是一味的戾氣發泄那麼簡單。
可是這段時間石虎所做的事情,類似禁止郭氏族人服喪之類,完全就是沒有道理也沒有意義的暴虐,由此可知,其實主上自己也已經是方寸大失,已經不知道該要怎麼做才能有效的挽回惡劣的局勢。
不過此一類話語,張豺也不敢在外大放議論,不過二三心腹暗室之中小作議論,也只是淺嘗輒止。
張豺身為羯國元老,地位不乏超然,可不僅僅只是說說而已。早在先主石勒還未完全發跡前,張豺與同鄉游綸便聚眾數萬,聽從當時幽州刺史王浚的號令,而他們這一路人馬的歸附,也間接註定了王浚的敗亡,給石勒擊敗這一河北最強勁的對手之一打下了基礎。
之後張豺又在攻滅漢趙的戰事中立下功勳,可以說是實力、功績兼具,已經所剩不多的羯國開國元老之一。
雖然在之後跟隨石虎南征的過程中,張豺的私兵部曲也都損失頗多,甚至包括其嫡親兄弟張雄都死在了淮上,但若無他對石虎不離不棄的支持,之後石虎也很難順利入主襄國。
當然,舊情是一方面,況且石虎本身也不是什麼仁厚、兼顧舊情的主君,如今次遭咎,其實也是石虎在拿他立威。如果不是因為張豺本身宗族並部曲力量還是石虎目下需要借重的力量,張豺的處境也未必就會比其他人好上幾分。
「那依阿兄所見,與南人這一戰,之後勝負如何?我家又該要如何自謀?」
聽到張豺這麼說,其族弟張離便忍不住發問道。
張豺聞言後,臉上便流露出稍顯誇張的噱笑:「戰?怎麼還能戰得起來?往年主上如何行事難道你們不知?他若果真有南向與晉軍決一死戰之勇烈,何至於如今還在歸國途中逡巡不前?」
石虎已經膽怯了,或許其當下種種變本加厲的兇惡姿態能夠嚇得住旁人,但對常年追隨他如張豺之流而言,他們揣摩石虎心跡變化便如觀掌紋。
當然人心隔肚皮,誰又能狂言對旁人所思所想了解入微?張豺正在不久之前便吃了一個暗虧,當主上將這一和談議題拋出徵詢意見的時候,他便意識到石虎已經沒有了將戰事繼續進行下去的勇氣,否則這種事哪有談論的必要,直接發兵南攻了!
可是當他自以為能夠體察到主上心意而提出不妨談一談的時候,卻遭到了主上措辭激烈的訓斥並刑責,並不是說他說錯了,而是他沒有考慮到主上的自尊心。
戰是進行不下去了,且不說因為石宣的擅作主張、冀南已是一片糜爛,哪怕南北局勢退回年初的時候,隨着塞上鮮卑代國態度變得曖昧、羯國後院不穩,這場戰事便註定深入不下去。
更不要說眼下這種情況,再繼續打下去,只會將國勢拖入更深的泥沼,晉軍甚至不需要急於求戰,只需要穩定住當下所得而死守陣線,羯國便要因為南北不能兩顧、疲於奔命而被耗死。
在張豺看來,主上之所以至今還不表態,主要還是自尊心作祟,擔心被人恥笑。過往這幾年,石虎便一直在標榜一定要報仇雪恨,結果卻被逼迫得不得不作城下之盟,這是一個常人都不能忍受之屈辱,更不要說半生要強的石虎。
此前張豺提議可談和,並且暗示可以將麻秋作為一個替罪羊,先爭取到一些喘息之機,之後將過錯、罪責盡數冠在麻秋頭上,也可稍稍保全主上顏面。
這個提議,其實不失為一個選擇,但是張豺這樣一個身份處境道出,就有可能讓石虎是覺得他在藉機打壓自己的嫡系力量,更兼譏笑自己用人不明。
當然更關鍵還在於張豺之後加了一句國務之困不在南土,換言之最大的危患還是主上家門不靖,這更觸犯了石虎的忌諱,遭到訓斥、懲戒,在所難免。
當然這其中樁樁種種,張豺也是在之後逐漸回味過來,但當時他突然被主上點名詢問,又哪能想到這麼多。
而且他這一番話,主上並非沒有聽到心裏去,否則便不會在懲戒之餘,還要加上一句不准他參與之後的會議。這就是已經做好正視並且着手處理家務事的準備,但卻不願讓張豺這樣根深蒂固的老臣參與其中。
「與南面為戰,就此可以告一段落,當然前提是晉軍不會繼續進逼。」
儘管目下羯國眾人包括石虎都感當局者迷,張豺卻已經有此篤言,甚至可以說,就算主上還要逞強南下,如他這種實權重將,是絕對不會將自家的力量過多投入到這種前景註定不美妙的戰爭中。
至於講到自家該要如何自謀,張豺也是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嘆息道:「雄主老矣,嗣位生疑,這難道還有什麼疑慮?目下我家,只待奇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