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1381 專制遼邊

    晚春的遼地,積雪冰凍方始消融,氣候仍是寒冷,只是更多了幾分刺骨的陰潮。

    與時令更迭相對滯後所不同的,則是遼地在新年之後所過去這短短几個月的時間裏,局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首先自然是遼西令支段部鮮卑並其他雜胡部落反叛羯國,致使遼地另一股大勢力宇文部也步上了段部的後塵而覆亡。

    當然遼邊寒苦,生民稀少,所謂的覆亡也並不是說宇文部整體部族生民完全消亡,但是作為一個相對獨立完整的部族整體已經不存,殘留的部眾被遼邊其他的勢力瓜分殆盡,未來再想作為一個獨立的整體部族勢力出現於遼地,這可能已是微乎其微。

    隨之而來的另一樁變故,則是原本在羯國連續數年不斷打壓之下,勢力已經多有萎靡的遼東慕容部,則藉由今次遼西的變故,大有鹹魚翻身姿態。

    趁着幽州的羯軍反應不及,慕容部出兵遼西,大收漁利。而趁着冰雪未消、遼西還未全面開戰之際,慕容部首領慕容皝親率精銳、深入遼東,奇襲慕容仁所佔據的平郭,將慕容仁狙殺城外,徹底結束了持續十數年之久的慕容部之分裂。

    在完成了這些重要的事件之後,慕容皝又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派遣使者前往徐無,向羯國的幽州刺史張舉奉獻降表,表示臣服。

    其時羯國國勢也是艱難,一方面羯國遷都事宜還未完成,又面對南面晉國咄咄逼人的羞辱與威脅,背後還有不恭之態越發彰顯的代國這一隱患。目下的羯國老實說對遼地所發生的變故已經是完全的無計可施,無力兼顧。

    慕容皝的投誠臣服,對風雨飄搖的羯國而言可謂是一個莫大的好消息。

    儘管羯主石虎也知慕容部狡詐多變,絕不可信,此次投誠也必是另有所圖,但對他而言,只要慕容皝公開表態臣服羯國,那麼羯國在邊塞胡虜之間的威懾便仍可存,並能在一定程度上挽回去年秋里襄國失陷的惡劣影響,因是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因是羯主石虎全盤答應慕容皝的請求,授其太尉、征北大將軍、鮮卑大單于、平州牧,並封燕王,遼地盡予專制。

    由是,鮮卑慕容部一掃舊年頹勢,更兼舊年的大敵段部、宇文部接連覆滅,部族本身又完成了統一,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遼地唯一霸主,甚至遠邁舊年慕容廆在世的全盛時期。而新晉的燕王慕容皝,在遼地也是聲勢大漲,一時間風頭無兩。

    短短几個月的時間,遼地局勢可謂是波詭雲譎,許多雜胡部落哪怕是親身經歷此中,但當遼地的新秩序已經初步形成之後,他們仍感猝不及防,有些無法接受。

    慕容皝則不管這些部族接受與否,在歸降羯國並接受羯主石虎的封授之後,原本對峙於遼西令支的羯軍前鋒也撤回了徐無,這使他能夠調用的兵力更多,也更加從容,因是即刻便以鮮卑大單于的身份,傳告遼邊大大小小的部族,喝令他們各率部眾於入夏的七月初會盟於紫蒙川,凡有逾期不至者,則必有慕容部雄兵討伐,夷其部族!

    而早年因為羯國窮攻而不得不中止的龍城營建,也再次被慕容皝搬上了日程,年初於遼西令支所收取的宇文部殘餘並其他雜胡部族,被直接安置在了紫蒙川的南部,繼續進行龍城的營建。而這座在建的龍城,便是慕容皝所屬意的燕國都城所在,他自己更是統率部眾離開大棘城,親自坐鎮於紫蒙川。

    當然這看似一片大好的局面,也並非沒有暗潮湧動。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則就是慕容皝選擇於這個時機拋棄與晉國的往來而轉投聲勢已經日薄西山,虛態已經連遼邊這些部落都能感受到的羯國,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明智之舉,更像是一次急功近利、充滿短視的行為。

    持有這種看法的人,並不在少數,甚至就連慕容部本身許多血裔族人,對於慕容皝這一次的立場轉變都頗有微辭。如過往數年在與晉國商貿過程中獲利不菲的慕容評等族人們,更是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質疑慕容皝的選擇。

    另有如慕容疆、慕容制等人,因為其父慕容運目下還在南國洛陽行台為質,則更加不滿於慕容皝這種罔顧其父生死安危的投機行為,甚至主動引出屬於他們的部眾前往保護被慕容皝軟禁拘押起來的南國使者溫放之一行。

    所以眼下的慕容部,雖然看起來聲勢煊赫一時,但其實部族內部氣氛也是微妙到了極點。

    「族中這些庸類,質疑於我,卻不知他們這樣的想法,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根本就認不清楚我族憑何立足此世!」


    慕容皝表面上對族人們種種反對異聲並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一副包容相忍的大度姿態,但在私下裏,也難免向親近者如他的兒子慕容儁稍作心跡吐露:「我族生於遼邊苦鄉,本非中國故人,中國何人為主,又與我族有什麼關係?唯中國崩亂,邊胡才有可趁之機。若是承平盛世,縱有雄心壯志,也只能苦苦按捺。」

    「況南蠻吳賊,慳吝忌士,區區虛名尚且不肯輕舍,殊無雄大之主包容姿態。中國無人,小賊鵲起,薄位辱我,更以陰謀掣肘陰助家賊,使我族長久撕裂至今,痛失十年珍貴歲月,此等驕忌狂妄之流,我豈能久伏其下!」

    講到這裏,慕容皝臉上已經流露出明顯的恨色。他對南國沈大將軍的怨恨,自是由來已久,還不僅僅只是言語中所講述的這些理由,更有一種既羨慕而又充滿了蔑視的複雜情緒。

    他從不覺得那個譽滿中國的沈大將軍於才力有什麼可夸之處,無非陰謀耍詐、巧趁大勢,全憑僥倖的因人成事罷了。

    別的不說,單單舊年羯國南征一役,如果不是恰好趕上羯國先主石勒身死,這個南蠻貉子說不定早被羯國獵殺淮上,更無其後種種的際遇加身。而拋開那些大勢巧妙的僥倖,這個小貉子又有什麼真正豐功偉績可夸?

    慕容皝自有雄心難遏,也曾心中暗想,若是易地而處,他能擁有對方所擁有的種種人勢配合,自有千百種方法收拾河山,稱雄天下,更不會時至今日還容羯主石虎苟延殘喘。歸根到底,南貉終究欠於大氣,更不具備那種開創雄主的英姿。

    別的不說,過往這數年,他們慕容部雖然在遼東被羯國打壓而苦苦支撐,但也極大的將羯國精力牽制於北。若無他們慕容部的牽制,南貉也難從容收復關中境域。

    但就算是如此,他累請封授,希望能夠稍借聲勢統合遼邊勢力,以給羯國造成更大的牽制,可是那個南貉居然全無回應!些許名位不肯輕舍,追其心意,無非恐於旁人奪其風光,這樣格局狹小量窄之人,能寄望旁人全力助他成就大事?

    老實說,此前得悉南國碻磝重鎮失守,慕容皝心中真是充滿快意,樂見這南貉苦果自食。而之後戰況逆轉,在慕容皝看來也並不能說明那貉子有什麼值得稱夸,只能說石氏更加不堪而已。

    中國大勢,居然操持於南北這些庸劣不堪之人手中,反而他這個真正有雄才大略之人,卻困於勢力不得不處遠旁觀,這個世道真是太無公平可言!

    當然,若僅僅只是出於對沈維周一人的惡感,也不足以促使慕容皝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正如他此前所言,中國之主何人,對於他們這些尚無實力角逐天下的邊胡而言,根本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羯主石虎此前還痛擊遼東,而那南貉沈維周則更是早在數年之前便陰助家賊慕容仁,致使他們慕容部長久的陷入分裂之中。在這些中國勢大之主看來,他們慕容部不過僅僅只是邊荒之中一個可以任意揉捏宰殺的羔羊而已,無論之後勝出者何人,都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拘泥投羯又或投晉,何方予我利大,我自從於何人。」

    講到這裏,慕容皝臉上厲態稍有收斂,凝望兒子慕容儁正色道:「這一點立身之本,是你祖、你父洞悉世事之真髓所得,你也不可執迷俗論而錯失根本。舊年中國崩壞,屠各、羯虜交相為禍,你祖卻獨持忠晉標許,遂得中國逃人大舉來投。如今我則趁於南北窮爭,得於專制遼邊,我族前程所在,便繫於中國紛亂與否。」

    慕容儁聽到這裏,眸中已有幾分瞭然,點頭說道:「目下羯國勢弱,因是阿爺便投於羯國,助於其勢,而固於南北相持形勢?」

    慕容皝聞言後卻搖了搖頭:「此一役,羯國必敗!同為國中擾亂,季龍應變,唯厲殺一途,殺得人頭滾滾,殺得外亢內虛。沈維周其人,雖然不是大器英主,但卻能夠定亂以迅,不嗜殺逞凶威眾,全於國力。這一點,他還是要優於季龍遠甚。因是一點差別,國器之爭,季龍已失。」

    「既然阿爺篤定南國可勝,為何還要……」

    慕容儁忍不住瞪大眼,有些茫然問道。他是想不通,既然已經認定羯國不可持久,此際相投,不是自授給南國攻伐遼地的把柄?

    「我投不投羯,南貉豈能容我安閒?更何況,羯國畢竟舊為北方之主,就算餘燼將息,仍不乏餘威可逞。南國想要奪勝於旦夕,哪有那麼簡單啊!」

    講到這裏,慕容皝臉上便也流露出幾分自得笑容:「目下我族,或無爭勝於中國之勇力,但趁他兩強相爭,將遼邊稍作整合,略得抗拒之力,這卻不難。南國即便得勝,也成疲師,未必還有攻遼餘力。更何況,沈維周尚有致命一點,使我完全不必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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