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佛圖澄,於襄國乃至於整個河北,都有許多神異故事廣受傳頌。
其中比較著名的幾樁,比如說兩趙相爭時,佛圖澄制讖言是劉曜必亡,先主石勒受此鼓舞,才在當時中山王石虎已經大敗的情況下、毅然傾盡國力,與劉曜交戰於洛陽,果然生擒劉曜,遂成羯國一統北方的霸業。
比如說某日大和尚與國主石虎對坐講法,突然取酒向東北方向噴灑,言是幽州火災已經撲滅。之後石虎使人調查驗證,果如所言。
還有更加誇張的,則就是說佛圖澄左乳側方有一孔洞,直通腹內,這位大德高僧偶爾便會將腸子由孔洞中掏出洗上一洗,而後再塞入腹中。這孔洞尋常以絮布塞住,夜中室內讀書時,只要將塞住孔洞的絮布拿下,自有華光由此中透出,耀滿廳室,無需燈燭。
樁樁種種,不乏異想天開,更多荒誕不經,使人一望可知不足為信。但這些神異故事在河北流傳甚廣,無論士庶,哪怕許多時人公認的賢明聰慧之人,對此都深信不疑。
這其實也很好理解,還是俗人心跡妄自揣度帝王性情的結果。
羯國以胡虜而統華夏,本就頗多妖異,哪怕是頗有賢名的先主石勒,其實也有些喜怒無常,刑賞泛濫,難以常情度之。至於之後的石虎,在這方面則更有過甚。以至於羯國許多高位大權的臣子們都戰戰兢兢,唯恐某日失意招禍。
如此難伺候的兩位人主,偏偏對佛圖澄這位大和尚禮敬有加,少有冒犯。那麼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佛圖澄其人必有超出旁人的神異能力,可以讓他寵眷日隆,就連人間的君王對他都不敢失禮。越是那些能夠感受到伴君兇險的時流,自然對此越發篤信。
有果則必有因,但這因果能否對應正確,卻不是人們最關心的問題,面對未知未解的問題,他們需要只是一個解釋而已。世道流傳太多神異,大半因此而生。
但其實大凡英斷之主,無論暴虐與否,他們最為忌憚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若佛圖澄果真有傳言中那樁樁種種神異力量,只怕先主石勒在初見其人時,便要先將他弄死了。
眼下這位河北士庶傳頌良多的大和尚,正安坐在皇后宮內一處閣堂中。因為與幾位國主都保持着親密關係,所以佛圖澄對於出入宮禁也並不陌生,不要說區區皇后宮苑,哪怕是討論軍國大事的建德殿,每逢大朝之期,佛圖澄都偶有列席,甚至還需要太子宗王貴胄們擁從入殿,足見羯主石虎對其人之尊崇。
這位大和尚有何神異暫且不論,最起碼相貌上而言不過中人體態,典型西域胡人的模樣,又因年老而皮肉鬆弛,乍一望去反而顯得有幾分猙獰。
但若仔細端詳,這位高僧眉眼之間並無普通胡人尋常可見的戾氣橫露,反而連臉上的皺紋都流露出幾分恬淡,更給其人營造出一種獨特的氣質。
對於自己在羯國所享諸多尊榮,佛圖澄也只是處之泰然,並不因此而有什麼矜慢或惶恐,只是恭敬謹慎的禮佛弘法。羯主石虎所寵幸的沙門僧眾不獨佛圖澄一人,但其他沙門大多恃此寵幸而驕狂傲慢,乃至於橫行世道、暴斂不法,佛圖澄能夠篤靜自守,也是他比其他僧眾能夠更得士庶擁戴傳頌的原因之一。
「人主慕法,我則以法授之。其所敬者,佛也,法也,非我也。他是人間的君王,萬民咸服。我則是佛國的行卒,唯恭法王。我若棄此佛國清靜,依仗人主的權威享樂於世道,那是自棄於佛陀的庇佑,復投於人世的刑律,棄大就小,賢者不取。」
雖然被捲入羯國這一場危患中來,但佛圖澄卻並沒有多少惶恐,此刻還在向隨行的弟子們傳授法義:「我雖自得於法,但卻少授你等,不是我自珍此道,而是我慕之佛,終究不是你們各自命定的追從。你們慧性各在懷內,我若成法相授,反而是壓制了各自慧性的生發。」
「門中尤尚戒律,也不是要用規矩鎮壓你們的性情,佛法宏大,人皆茫然在其間,戒律之內,便是佛之所愛。恪行一分,便能體近一分佛跡,便能不行於邪法。所授戒律,便是修行的方便之門,踵跡而行,這是中人及下萬眾皆可法、皆可行的道理……」
佛圖澄弟子眾多,既有權貴豪強的子弟,也不乏寒庶走卒,但當師尊講法時,一個個都神情肅然,似乎已經渾然忘卻此刻正身在建德宮這樣一個刀光劍影泛濫、隨時有可能橫死此中的險地。
但閣台之外的喧譁聲終究還是難免傳入此中,還是有人按捺不住,開始變得坐立不安,猶豫着問向佛圖澄:「法師自陳躬行佛國,但眼下還是要受控人間的君王,居留不由自主,出入受人脅迫,須臾則有性命之憂,若佛陀果真庇佑,那麼此際我又如何體察尋找?」
這人雖然惶恐憂慮於當下處境而發問,但卻並不是在非議,而是誠心求問的表情。
佛圖澄聽到這話,便展顏一笑,那有些渾濁的老眼這會兒也慧光閃爍:「我一直在佛國啊,只是這一副形骸暫留此間。不是佛國容不下,佛國宏大,萬物皆可容納,只是我修行還是有欠,不得不留骸此中。若能身心俱入,那我就是真正的佛陀了。」
說話間,突然外面傳來求見聲,乃是皇后鄭氏攜着太子石邃並博陵公石遵來見。佛圖澄也不避諱弟子,就在此中接見了他們,聽到他們來意的時候,他也不做遲疑,親自將身邊一件貼身日久的法器遞給了皇后,算作信物。而皇后她們得償所願後,便也不再久留,匆匆行出了。
一眾弟子們眼見到這一幕,神態各不相同,其中一名比丘尼,其家門正是羯國貴胄,因此對於羯國目下權勢流轉以及皇后母子來訪的意圖也都感受更加深刻。
此刻看到法師不問是非、不辨因果的便答應了皇后的請求,這比丘尼便有些憂慮並不喜,強忍再三,還是忍不住說道:「法師方才所為,是業障自攬,是以身涉險,這難道也是佛法所教?」
佛圖澄聞言後又笑起來:「教授你們戒律,讓你們踵佛跡行,這是方便法門。但除此之外,仍須慧性打磨,才知法有可效,亦有不可效。法王割肉飼鷹,因為他是法王,神通堪於業力。你們若也踵此而行,那麼你們就死了,這就是愚法。佛有三千樣貌,但慧性映襯多少,終究還是要看你們各自靈光打磨剔透與否。」
「皇后母子求告於我,是求方面。我不問緣由與其方便,這是在為我自己積攢方便。至於這當中包藏的禍患,那是我受此方便該受的刁難。我貪於方便,所以受於刁難,這也是得失取捨應有的道理。至於將要因此毀於形骸,坦然受之即可,也不必因此憂悵,畢竟方便是我自享,禍福也非人強加於我。」
講到這裏,佛圖澄又不乏惋惜的望向眾弟子,說道:「我與你等,或要緣止於未遠。臨別在即,還是一言有贈,佛法番說,自邊陲而入中土,驟然昌於此世,也是我等沙門因趁諸胡竊國方便之門。你們能見我一身之方便禍患,以小度大,應該能見我等沙門得於方便之後的禍患未遠。法昌之後,滅法未遠,屆時是要自守還是自棄,我這裏也都不作勸告,還是要靠你們各自。」
眾僧尼聽到這話,一時間神色都有惶恐,他們自然也能聽出佛圖澄言外潛意,那就是並不看好羯國未來前程。他們的佛法是羯主大力推崇才昌盛於河北,一旦王師光復此境,可想而知對他們會是怎樣的態度。
「難道就沒有辦法渡過此劫?我等終日恭順禮佛,當此法衰之際,難道眾佛就不體恤信眾悲苦?」
有弟子忍不住開口問道。
佛圖澄則嘆息道:「佛之宏大,並不因我等禮恭與否而有增色減色。而我等禮佛,所為終究還是為求自身解脫。應劫的是我等各自,而非早得解脫的佛陀。佛法需信,而非恃。劫難臨頭,你們能得於幾分的解脫,則能受幾分的自得。至於我,余心自在,唯此老朽之軀以待劫臨而已。」
待見眾人終究還是憂悵不喜,佛圖澄還是又說道:「佛存於超脫,法在於天地,這不是人心取捨就能改變的事情。即便來年南土之主將要禁滅諸法,但他能毀的只是僧,不是佛。寒冬陡臨,多有草木凋零保全生氣,但也有青松綠柏忍冬而生。所謂的法,就是在教人自度,術在法中,法言尚且不能領會通透,又有什麼面目乞求神佛庇護?」
言及於此,佛圖澄便也不再多說。事實上他能講的還有很多,比如他自身的經歷,就是求生於亂世一個典範,但道理無論講得如何通透,終究還是要看各人領會。應劫者終究還是各自,佛能授予法,但卻不會代於行……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