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224 隱爵必除

    徐州刺史行台,郗鑒微笑着送走幾名前來拜見的舊日掾屬,待回到房中時,臉色卻驀地變得陰鬱起來。

    他本是擁兵數萬的一方豪強,時勢所迫困於台城數年之久,坐觀其他人在時局中各逞抱負。眼看着就連得他引薦才被朝廷委以重任的蘇峻都漸漸顯重於西藩,而他卻只能在台城榮養,旁觀王庾鬥法,於時局半點影響都無,心中之抑鬱可想而知。

    今次離都,郗鑒心內是懷着極大熱忱的。他也考慮到自己離開部眾這麼久,再要收拾局面不會太過輕鬆,應會有些波折,但來到京口後才現形勢較之早先預計的還要惡劣得多。

    原本在兗州歸附於他的數萬部眾,隨其南來的共有數千人,然而除了嫡系的兩千餘人之外,剩下的要麼流散開,要麼便轉投別的地方。就算還留在京口一線的,也都遭受劉遐冀州部排擠,被投閒散置。

    這些情況尚在郗鑒預料之中,早在受詔離都之前,他就修書給過往部下,希望他們能顧念舊情,幫助他穩定京口形勢。那些老部下也都予以回應,支持他鎮守京口。

    然而郗鑒想不到的是,他入都的這幾年,京口、晉陵一線居然滋生出一個隱爵怪物。關於這個隱爵,他在都中也有耳聞,甚至他家子弟便身涉其中。原本郗鑒還以為不過是一群膏粱子弟閒來無事搞出的遊戲罷了,可是來到京口他才現情況較之自己想像中要嚴重得多!

    京口這個地方,江闊四十里,並不擔心會被羯胡衝擊,乃是青徐豫兗僑民主要聚居之地。狹小的地域中,聚集了幾十萬的民眾,可以稱得上是江東人煙最為稠密之處。這些民眾來自北地各州,形勢本就錯綜複雜,易動難安。

    那個隱爵以謀利為名,居然能將此地民眾盡數網羅其中,士庶同流,既有高門子弟,又有流民豪強,罔顧人的出身背景,以財帛為誘餌將人裹挾其中。若說這組織者沒有旁的意圖,郗鑒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就算此前沒有,但在獲得如此大的影響力後,也自然而然會滋生出來。

    要穩定京口局面,本就不容易,如今再加上這所謂的隱爵,局勢則更加混沌不明。所以,剛一來到京口,他便對隱爵下手,要試一試這隱爵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然而反彈之力卻比他想像中還要大一些,他剛有所動作,整個京口局勢便動盪起來。雖然還沒有徹底的混亂,但暗中的潛流也讓他心悸不已。剛才來此拜見他的那幾名舊部下,都是在為此來探他的口風,言辭中亦透露出受其他人家委託求情的意思。

    這讓郗鑒變得為難起來,已經拿不定主意下一步要怎麼做。從他心底而言,自然不希望治下有這樣一個不受他控制的龐大組織。但若要一舉剷除,現在看來又有些不可能。

    一直到了晚飯時,郗鑒仍在考慮下一步該如何做。看到坐在他下方的年輕人,郗鑒心中一動,開口道:「二郎餐畢來我房中,我有些事情要問一問你。」

    聽到這話,那個早先也是資友的郗二郎神態便有些不自在,食不甘味,草草吃了一點飯便起身隨叔父進了書房。

    「二郎,你長居京口,與那些隱爵之人多有往來,再來仔細跟我說一說,這隱爵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你們這些與事者又是出於何種思慮對之如此着迷,信之不疑?」

    看着有些坐立不安的子弟,郗鑒溫言笑語道。

    那郗二郎被叔父迫着退出隱爵,近來心情本就有些忐忑,此時聽到這個問題,沉吟良久後才凝重說道:「叔父,我們這些資友意趣或異於人,但所為卻絕無犯禁之舉。譬如我,才能不及大兄遠甚,稟賦也遜於兩位幼弟,但心念思慮卻並無二致,都想為家業存續而擔當任事!」

    「我材質庸碌,難以顯拔於眾,平生所恃惟這一家世可令人敬重信託。因而我等資友集於一處,普集眾資,運籌生利,繼而反饋一眾資友。彼此信重無疑,各得所欲,所思所行,實在沒有半點悖逆之跡。」

    「二郎你秉性純良,我是深知,然而這些隱爵之資友所出多家,人心不同,又豈能盡為良善。你就沒有擔心過有人要借我家薄望去蠱惑旁人做出歹事?」

    「初時我也確實有此遲疑,但庾幼序教我,禍福無門,庸人自擾,既無伯夷叔齊之賢可採薇而活,那總免不了要與人交際。顧惜自己的名聲而怯於與人交往,矯矯不群於眾,是自絕於世。若能持身自正,又何懼人言而非。況且能為資友者,皆為同心共志,以我而推人,可知彼此都無惡念。」

    講到這裏,那郗二郎神態淒楚道:「我為資友年近三載,多得資財以供家用,無一劣行害我家聲,實在不知因何見惡於叔父……」


    郗鑒聞言後卻是啞然,竟不知該如何安慰這滿腹委屈的侄子。其實若這隱爵果然如侄子所言一般,只為謀財並無他求,他並不是不能容忍,但前提是要將之置於自己掌握之下。

    可是現在主導者乃是庾家人,他就不得不懷疑庾亮會否藉助這隱爵來傳達什麼意志,而後對自己形成鉗制。而且在庾家之外,似乎還有吳興沈家的影子,這不免就讓郗鑒更加憂心忡忡。

    吳興沈家並非簡單的清望務虛家門,江東豪之稱,鄉土實資並不遜於當世任何一家。而且其家更盤踞吳興,執掌會稽,這樣的南人豪宗,對於僑門未必會抱多大善意。尤其其家更有反叛之舉,哪怕如今僥倖得幸帝宗,但與僑門之間終究仍有一層隔膜。

    郗鑒很清楚自己坐鎮京口的使命,離都之前太保也曾與他促膝長談,他來到京口,除了鎮守當地,還要穩定淮北局勢,南扼吳中,西向對峙歷陽、荊州以拱衛京畿。若任何一點有缺,都會令得他位置不夠顯重,繼而其他方面的作用都會大大削減。

    「我曾記得二郎說過,這隱爵向來都是北人門戶內事,那吳興沈家為何會涉於其中?」

    這是郗鑒心內最大擔心,他鎮守京口,相當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震懾吳興沈家這一類南人門戶,更加不能容忍其家在自己轄地內有所謀劃。

    那郗二郎聽到這話,神情也是有些茫然:「關於此節,我還真是不甚清楚。早先隱爵曾有危局,我等皆是一籌莫展,庾幼序突然言道吳興沈氏可為強援,並告知我等隱爵之意本為西陵公之子那位沈哲子郎君所謀。早先庾幼序號召我等資友前往建康為沈氏壯勢……」

    見叔父神態嚴肅,郗二郎不敢有所隱瞞,便將早先之事詳述一遍。

    郗鑒早先都在為離都之事而奔走,對都中鬧得沸沸揚揚的備選帝婿之事並無太多關注,關於這些隱情,還是第一次聽說。他對隱爵用強,包括扣留吳中財貨,都是下意識不想南人與隱爵產生什麼聯繫,卻沒想到那沈家竟然涉事如此之深!

    那郗二郎尚不知事態嚴重性,可是郗鑒聽他講來,心中卻是不免毛骨悚然。若沈家早在數年前便開始佈局京口,那麼那位素有詭變之稱的沈充沈士居謀略也太深了!

    須知數年前王敦之亂前後,沈家乃是絕對的劣勢,岌岌可危,隨時都有可能亡族滅種。在如此險惡的時候,沈充居然還有心思在京口布下暗棋,這一份心機之深,實在是令郗鑒不寒而慄!

    若這隱爵真是庾家與沈家共謀,那對郗鑒而言,則更加不得不除!彼此立場不同,他坐鎮京口的最大意義可以說就是為了震懾三吳,給朝廷提供一個穩定的大後方。若沈家能安於吳中,彼此尚能相安無事。

    但由沈家早在數年前便開始在京口佈局,可知其家所圖不小,又怎麼可能安於困守吳中!如此一來,彼此之間幾乎沒有多少可以和平共處的餘地。

    因為他若不能對吳中形成強有力的震懾,那麼京口作為一個內鎮的戰略地位將無從體現,而他也幾乎就沒有立足於時局中的意義!

    郗鑒心念急轉,將郗二郎所說的話思忖良久,才緩緩開口道:「隱爵曾有危局,是怎麼樣的一個危局?沈家又要如何助其解危?」

    郗二郎老老實實回答道:「早先隱爵級上之人分利之資,主要依靠後入資友所奉資財,可是隨着所涉之人越多,漸漸便難有盈餘。各家級上資友都不知該如何應對,既恐引禍於身,加之京口地狹人稠,動盪不堪,因而便有南遷之意……」

    「南遷?有幾家人打算南遷?」

    郗鑒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閃,連忙打斷郗二郎的話疾聲問道。

    因所涉人家眾多,郗二郎掰着手指頭豎起來。隨着他說的人家越多,郗鑒神色便越明朗,等到郗二郎講述完畢,已是忍不住笑語道:「這些人家多出舊姓,長久困於此處與寒庶同流確是不妥,既然皆有南遷之意,我當助其安家吳中!」

    關於隱爵內部的運作,還有沈家要如何解決困境,郗鑒尚不清楚。但他也不需要完全弄明白,沈家既然苦心孤詣提前數年佈局,那他便索性將其所布之局盡數奉還,各家都欲南遷,那他也不妨推波助瀾。

    若此事能成,一方面瓦解了沈家在京口的佈局,一方面則讓京口局勢變得簡單。那些僑門舊姓居於此處本就是個麻煩,族人蔭故諸多,難於調理平衡。若他們盡數去了吳中,便不需要自己頭疼了。



0224 隱爵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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