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這些人長居此鄉,又多依賴舟市盈利為業,況且這函文上對於包稅的各種舉措也描述的很詳盡。所以不需要沈哲子多做提醒,很快便意識到這件事所蘊含的利潤和意義。
這件事能否成議,還不是這些人家需要考慮的層面。他們先關心的是,如果此事能夠運作成功,會給他們帶來怎樣的影響。
朝廷對餘杭舟市的管制,除了市監直接收取過往舟船通行之稅外,還有鹽鐵等特殊商品的加派賦稅,也包括舟市沿岸邸舍貨倉的使用收費。收稅項目雖然極多,但真正能夠收取的有多少,其實大家各自心知。
像沈伊這種市監屬官,各自鄉土中都有糾葛,交好各家船行至此,能行方便的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反正都是慷他人之慨。無謂為了朝廷交待下來不切實際的任務而見惡鄉土,徵集鄉土民資去奉養台省那些僑門諸傖。
至於朝廷新拍下來的市監,民風門路都不熟悉,若有心同流,那邊也共逐富貴。但若態度強硬,要行什麼察察之政,那各家也都不會客氣。常年行賈各方,誰家沒有一二人脈和豢養的豪俠之輩,要用點手段將人逼走,那也並不困難。
餘杭舟市勾連四方,舟船往來頻密,各家雖然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若依足朝行政令收足賦稅,那麼所得錢糧將比眼下翻了數倍都不只!如今每年所供奉的賦稅,其實都是在臨繳稅之前,由市監屬官與此地眾商家碰頭商議,確定一個數額,由各家按照所經營的規模補足,上繳朝廷以應付過去。
一旦餘杭本地人取得舟市的控制管理權,那這其中的利潤則實在可觀。就算比照往例再翻一倍繳稅,也大大的有利可圖!他們長居此地,對於往來商旅避稅的門路實在太清楚,就算不苛待為難鄉人,單單別郡商旅應繳賦稅,便足夠讓人賺得盆滿缽滿!
而在這利潤之外,更讓餘杭各家心動的是掌握舟市後,隨之而來的地位和話語權的提升。他們各家雖然通賈江東,各自都家財殷實,但說實話在整個吳中士族中地位並不顯重,甚至許多人家都被視為沒有門資的寒門素族。
但如果能將這南北通衢掌握住,哪怕門第一時不得提升,話語權卻變得顯重起來。
沉吟片刻之後,已經有人家表態道:「沈總裁此議,於國於民都是大利,若真能成事,我等甘附驥尾!」
總裁是沈哲子給商盟總管擬定的一個稱謂,也算是他的小小惡趣,匯總裁決商盟諸事。他也幻想有一天自己到台前接掌商盟後,能夠任性的到處承包魚塘,雖然現在已經做到了,但還是想要這麼一個霸道稱謂。
但仍有人尚有幾分遲疑,沉吟道:「商盟奉股人家諸多,所涉尤廣,若統理舟市事務,或會有諸多不便。」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知其人是擔心商盟勢大,若再包稅管理舟市,或會侵奪他們的謀利空間,喧賓奪主。這些人雖然也在商盟奉股,但只有分利權,卻無管理權,頂多加上一個訂單優先供貨權。尚有很大的獨立性,並不能說完全與商盟利益相同。
因而沈哲子便笑語道:「我家叔父於此也有話要我轉告諸位,商盟事務龐雜,單單四方集貨與京口轉運便分身乏術。之所以要謀議這個撲買包稅,也只是想在餘杭舟市這裏多得一些貨運通航的便利,至於具體的經營,尚要依賴此鄉各家。諸位都是我商盟之友,休戚相關,託付給你們,想必各家都不會有意見。」
「而且,各位也不必擔心稅額難足,商盟舟船所過,季末年末,都會來與諸位洽談疏資。至於其他,想必諸位長居此鄉,心內應該也有籌算。若此事能成,如何經營維持,商盟稍後會有專人來與諸位商談此事。」
沈哲子先是做出商盟不會過多干涉的許諾,然後才對眾人說道:「只是若要成事,除了商盟力之外,叔父也希望在座諸位能夠附議。有各位鄉人門戶出面倡議,台中再有權衡,此事多半能成。」
眾人聽到這話,倒也不覺得為難,想要得利,自然要出一份力氣。此前他們或是沒有想到這般大手筆大計劃,就算想到了單憑他們也根本做不成,現在有吳中商盟出面,他們不過在旁邊添一把火去促成此事。至於事成之後的經營乃至於分利,那都是要與商盟再做溝通的事情,舟市在餘杭,他們佔據地利,於此不乏底氣。
「這都是理所應當之事,我等斷無推脫之理。不過此事過於重要,不知沈總裁近來可能抽出身來,我等往烏程去拜會請教。」
雖有沈哲子的許諾,但各家迫切想敲定此事,還是要有沈克這個沈家執事者面授機要,才會安心。
在南下之前,沈哲子早與二叔有溝通,聞言後便笑道:「忙過了眼前,諸位何時要北上,叔父都虛席以待。」
一番深談後,深夜時眾人才各自離去,離開的時候手裏都緊緊攥着那份捂得燙的函文,準備回家召集家人,動各自人脈去促成這件對家業有極大裨益的事。
待眾人離去後,沈伊卻皺眉道:「哲子,我總覺三兄這事思慮尚有欠妥之處。商盟自是我家執話權,要促成此事得益必然不少,但所耗肯定也極多。雖然經營舟市要多賴本地人家,但我家耗費巨大籌劃此事,何必盡數交於人手?」
沈伊的這個疑問,最初沈克也問過。在時人看來,與別家有聯合溝通可興旺自家聲勢,倒也不必排斥。但真正干係重大的事情,終究還是自家人可靠。餘杭舟市包稅便是此類事情,正應該死死攥在自家手裏,交付給嫡親的族人打理,實在沒必要讓外人插手。
對此,沈哲子只是笑語道:「我父於會稽已有規劃,年後將於上虞立屯墾田。」
聽到沈哲子這話,沈伊再沉吟片刻,旋即眸子便漸漸閃亮起來,拍掌稱妙。
沈哲子又不是什麼積德行善的菩薩之流,自家籌劃這種大事,怎麼可能讓外人得利而成尾大不掉之勢!他家如今聲勢正旺,若再南下插手餘杭舟市,未免鮮花着錦、烈火烹油,過猶不及,咄咄逼人,對於剛剛建成的吳中商盟統一吳中陣線也不利。
各家都有私心,共同財可以,但若沈家擺明態度要爭個一枝獨秀、艷壓眾芳,事事都要干涉一腳,則不免會讓人反感生厭,見惡鄉人。
而且在餘杭,沈家雖然已經有些基礎,但畢竟還算一個外來戶,直接空降下來掌管最為重要的舟市,阻力不會小。
所以現在,是要攛掇這些本地人家為此事奔走,事成之後交給他們打理,也更能平穩過渡。至於再往後,人都是逐利的,開始時或能保持適可而止,但漸漸則會食髓知味,繼而便沒有節制。等到這些人家膽氣大起來,開始大肆搜刮過往商旅,必然會有所衝突。
要知道餘杭舟市可不獨獨只有吳中商旅過路,荊州、江州、浙西統統都要由此處過路,實力同樣不容小覷。等到彼此之間矛盾加深,便需要強硬手段來穩定局面。那時候各家能夠求到的,自然是近在咫尺的江東實力派沈充,屆時收回舟市管理權易如反掌。
說到底,沈家在吳中格局已成,吳中各家勢強勢弱都是在這個格局內做文章。只要南北呼應的格局不變,縱有人家一時煊赫,也只是在為沈家助推而已。既然如此,若事事強求即刻就要佔盡好處,反而會毀掉這個來之不易的局面。
在餘杭莊園裏逗留一夜,第二天天還未亮,沈哲子便被精力旺盛的小女郎拉出門來,要去逛一逛繁華的餘杭舟市。
昨夜談事情談到深夜,沈哲子難免有些睏乏,登船後便躺在胡床上懨懨欲睡。而公主則站在晨曦中瞪大眼望着往來不斷的舟船,不時大呼小叫,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實在是生機勃勃。
所謂餘杭舟市,便是浙江臨近入海這一段,乃是天然的優良港口,河道寬闊,每年江潮倒涌都會沖走河底積澱的大量泥沙,平時則風平浪靜,水波不興。
舟市雖然繁華,但景觀其實難稱美妙,放眼望去只見大大小小的舟船,各自攜帶大量大量貨品,依次由江上竹柵水門行過,繼而再行往四方。開始可能覺得新鮮,但不久後就會乏味。
果然過了一會兒,小女郎那股新鮮勁過去後,便也流露出些許倦色,行過來要跟沈哲子爭搶胡床。沈哲子則一伸手,將小女郎拉過來橫置膝上,笑語道:「你安分些吧,我實在倦得很。待會兒到了岸上,我再陪你去採購四方珍貨。」
小女郎初時還在羞澀掙扎,待見沈哲子已經閉眼假寐,便也安分下來,用眼神斥退周遭侍女,而後便側仰在胡床上,瞧着漸漸酣眠的沈哲子。
小船在那些停泊的貨船間穿行,很快便靠近舟市碼頭,已經可以看到岸上林立的貨倉邸舍。興男公主復又來了精神,悄悄起身站在船邊,瞪大眼瞧向岸邊。
正在這時候,前方突然兩根竹竿橫出來,頓時將小船攔住。猝不及防下,興男公主驀地摔在了甲板上。沈哲子本就沒有睡熟,聽到聲響連忙衝上去將小女郎扶起來,卻看到公主側頸已被甲板上凸出的木刺劃傷,沁出血絲。
「怎麼回事?」
他心中已有幾分怒意,將頗有幾分痛楚之色的小女郎扶回胡床,而後便橫眉望向前方。
持住竹竿的幾人看模樣似是豪族家丁,神態頗有倨傲,大吼道:「濟南林氏於此做事,閒雜勿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