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德的書廬,位於金墉城與洛陽壘之間,一座面積不小的水池附近。
盧德此前不曾到過洛陽,詢問左近鄉人才知他書廬旁的那座水池名為綠水池,在中朝時也是洛陽城西頗為著名所在,周圍環境優雅,景致秀麗,樓觀林立,廣榭綿延,每至盛夏,多有中朝達官貴人云集於此,避暑遊園。
可是如今那些樓觀華榭早已不存,白石圍砌的水池也早已經污濁不堪。在那些建築殘垣之間,搭建着一些簡陋的窩棚,原本栽種蘭芷名草的苗圃上也都種滿了菘、菰等作物,長勢正好。
苗圃之間則分佈着大大小小坑洞,周邊及坑底都用左近起出的御道條石所鋪墊圍砌,看起來不乏賞心悅目,至於用途則就稍顯粗鄙。有的用來漚麻,有的用來蓄糞,哪怕時下已經入秋極深,人行此處,仍能激起成片的蚊蠅。
書廬規模並不太大,一座不算太高的石屋,裏面堆放着桃豹專程讓人送來的書簡等物,這些東西在洛陽周邊遺落諸多,若是用心搜集,多半都能有所收穫,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盧德只聞其名但卻無緣得見的故籍孤本。
石屋連接着兩座草堂,原本是用來授業的地方,人數最多有數百人在此聽講,晉、胡俱有。原本盧德對此還不乏欣喜,認為所學傳承不孤,後來才發現這些人多半對他講授的內容並不上心,或是想要通過這一途徑加入到桃豹的軍隊中,或是單純的為了書廬早晚供給的餐食。
所以在持續大半個月後,當盧德開始考校所授課業的時候,其中絕大多數人都消失不見。僅僅只剩下十多人,或是的確沒有了去處,或是真的有志進學。
眼見此幕,盧德難免失落,加上這段時間河洛形勢越發嚴峻,他大多數時候都要前往金墉城商討軍務。即便留在書廬,更多的也只是埋首那些故章做一些修繕整理,對於草堂那裏已經放棄,只是間或佈置一些課業。
如此一來,草堂里人便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三四人,也只是留在這裏作僕役雜用。
「盧先生、盧先生?」
這一日,盧德正在室中修訂牘書,他所學多縱橫策略,然而治學最基本的聲韻、句讀之類技藝卻是無有所傳而欠缺,因此做起此類事情來便事倍功半,此時聽到門外呼喚聲,便出門去看,發現一個稍顯瘦弱但卻眸光晶亮的少年正立在門外。
看到盧德行出,少年小退一步,恭謹施禮道:「日前家中親長臥病,弟子不能日稟,不是有意怠慢學業。近日親長安康,速歸先生門下受訓。」
盧德聽到這話,不免愣了一愣,他這書廬離去的多,但返回的卻寥寥無幾。眼前這少年,可以說是僅有的一個,不過他卻沒有什麼印象。
他將少年帶入房中,也不好直接表示自己對其人全無印象,待見少年興致盎然打量着書案上那些簡牘以及鋪開的紙張,心中一動便笑語道:「你說自己侍親罷業,這不是錯事。不過,既然有所學便不可廢,且到近前來讓我看一看你學成幾分。」
少年看到書案上雪白紙張,便稍顯侷促的擺手,凡從腋下抽出一根削成筆狀的柳條,那柳條一段被磨得圓滾滾的,可見尋常就是以此習字。
「直用紙筆即可。」
盧德拿過那柳條在手中摩挲片刻,又說道:「沖幼入學,唯以正源為上。硬筆雖儉,殊悖六書之妙。往年我也用學從儉,積習難改,至今書之一途難登雅堂。」
此前桃豹的軍隊劫掠商旅,也多得從汝南流出的紙張之類物用,那些將士們自然不用,因此盧德這裏存量極多。
少年聞言後便也不再推辭,上前跪坐凝神提筆,而後筆落紙上,初時筆法尚有枯澀生硬之感,但幾個字之後便漸漸變得流暢起來,很快紙上便出現了半篇漢末蔡邕所著半篇《勸學》,這正是早前盧德所教授的內容。
盧德見狀,也是不乏詫異,他對這少年毫無印象,可知並不是長久入學,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掌握所學,可見天資之外更不乏勤奮。他原本已經對授業一途完全失望,卻沒想到居然有發現一個璞玉。
他原本還待要詢問少年,突然門外又有兵眾傳令桃豹召見,於是便從那些搜羅來的舊籍中尋找幾張啟蒙書帖,吩咐道:「且先臨寫,稍後我來為你釋義。」
而後盧德便又行出,匆匆前往金墉城。
桃豹相召,主要是就一樁事詢問盧德的看法,鄴地敗軍之將郭榮早間前日過河拜見桃豹,希望能夠借道而行,並借一些穀米物用。
「郭榮也是河北舊宗子弟,若是平常以論,窮途來投,我不該再有留難。可是如今中山王已經入主襄國,而郭榮又從事石堪逆賊……我實在不知該要如何處置,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桃豹皺眉說道,言中不乏為難。郭榮、郭時率領敗軍進入河內,這一件事桃豹一早便知,但對方此前並未與他接觸,他也就懶於理會。現在上門來見,倒讓他不知該要怎麼做。
這一路人馬,不過幾千殘眾,早前又在河內之地兼併一部分流寇盜匪,但其實力也不值得桃豹凝重以待。
但這郭氏二人又有些不同,且不說其家在河北舊聲,單單在眼下的關中,便有郭權、郭敬等人勢力極大。尤其是郭權,其人雖是外將入鎮關中,但與關中尤其是三輔豪宗關係不錯,乃是河東王石生最重要臂助之一。
盧德在聽完桃豹的問題後,便也沉思起來。關於郭榮的情報,他也早就知道,對方眼下不過三千潰卒,缺食少用,流竄在黃河與邙山之間。
這件事其實很簡單,要麼直接兼併其眾,用於抵抗稍後敵軍進攻。要麼資助一些衣食用度,由其過境,與關中的郭氏勢力結下一個善緣。
桃豹的為難之處其實不在於如何處置郭榮等殘部,更多還是對於河洛該要何去何從的迷茫。盧德此前那十勝十敗之論,其實也只在維繫士氣方面有作用,實用性卻不大。
隨着石堪敗亡,晉軍主力開始向河洛轉移,單憑桃豹一部之力是很難抵擋得住的。必須要面對一個比較現實的問題,向哪一方求援以及退路何在?
而該要如何處置郭榮殘部,某種程度上便代表了桃豹所部的選擇。若是直接兼併郭榮,則必交惡關中的郭氏,那麼就不能再指望來自關中的救援。而若放走了郭榮這個原本石堪麾下重要謀士,則會激發中山王石虎的不滿。
在盧德看來,西向聯結關中是一個相對現實的選擇。史上楚漢爭霸,西楚霸王項羽在彭城大敗漢王劉邦,劉邦以孤弱殘軍退守河洛,坐擁整個關中腹地,對峙經年,終於迎來轉機而奪得天下。
如今關中雖然殘破,紛爭不休,但洛陽也是有識之士必取之地。如果桃豹以共分河洛為誘餌,絕對能夠在關中拉攏到相當數量的援軍,一定程度上抵消劣勢,這相對於指望石虎方面的援軍要靠譜得多。
但是桃豹與關中的石生關係又不融洽,早年石生打算返回河北參與到趙國最高權力的爭奪時,就是被桃豹堵在了函谷關以西。
而且包括桃豹在內,大部分將領們對河北還是存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幻想,或者說思歸之情,這從其軍居鎮河洛經年但區域卻始終殘破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們將自己擺在為時所迫、背井離鄉的客軍位置上,如今河北紛爭已經有了結果,歸心便更加熾熱。
盧德在沉吟少許後,只能建議桃豹且先將郭榮之軍接引過河,暫且將之羈縻軟禁於此,再觀事態如何演變。若中山王石虎肯於南來馳援,便將郭榮等人收斬進獻以示忠誠。若晉軍實在勢大難當,則就禮從郭榮叩關西進關中請援。
桃豹也實在是左右為難,在聽到盧德這個折中之策後便也點頭接受下來,他也明白自己這種猶豫實在是兵家大忌,便又對盧德說道:「盧先生高智賢士,我只恨不能早早得見。如今河洛危急,人情激盪,凡有大事本該從速定論。但我年過六旬,力衰不足馭馬,實在是難有遠望,若有一二可能,也不願浪死邊塞,生無歸期……」
聽到桃豹這麼說,盧德一時間也是默然。稍後桃豹又暗示若河洛果真不守,屆時願意讓盧德陪同郭榮入關請援。
但哪怕桃豹自己也明白,就連石堪都被淮南軍打得大敗虧輸,他這裏一旦敗事顯露,即刻便是大敗虧輸的結局,未必能夠等到援軍。所以這一安排,也是給盧德謀一活路。可見對於這位窮途來投的謀士,桃豹也是頗為敬重乃至於不乏愧疚。
「德半生寒傖,平素孤憤自恨才不為用,早前棄於陳公而就明公。至於今日,縱使時運乖張,終須認領,性不忍為三出之士。」
盧德講到這裏,忍不住深嘆一聲,繼而又打起精神道:「況且眼下未至途窮,來日將士用命,未必不能卻敵於外。」
「如此,我也只能寄望黃泉不孤了。」
桃豹撫着頜下灰須,渾濁眼球痴望於外,灰暗之中暗藏幾分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