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台城後,沈哲子先回了建康城內的沈宅,御賜的班劍儀仗理論上而言雖然可以帶着招搖過市,但在建康城中,二品的開國爵都不罕見,也實在沒有什麼炫耀的必要。
所謂名爵,於沈哲子而言,不過是勞碌心累過後一點調劑,並不執着沉迷於此。但建康沈宅的族人們卻不這麼想,雖然沈家門第不高,一個關內侯賜爵也不值得多麼重視,但得爵者是沈哲子,情況則又不同。
如今的沈哲子,儼然已經成為沈家從武力強宗混到文化士族的一個標杆,單憑其成為紀瞻弟子,便可以稱得上是沈家年輕一代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回到沈宅短暫停留,應付過族人們的恭賀之後,沈哲子剛待要離開,西宗的老人家沈憲又到來,要為沈哲子大肆慶賀。沈哲子固辭不掉,便只能留下來應付一下人情往來,也藉此感受一下沈家的人脈展示。
頭一夜裏,先是沈家族人內部的聚會。東西兩宗的族人,在建康城裏大約有二十多戶人家,有的住在沈宅里,有的在外自立門戶。其中大部分,都是西宗的族人,雖然共享一個郡望,但在這個年代,一旦分宗,就算抄家滅族的大罪,彼此都不牽連。但如果有彼此聯合的需求,又是血濃於水、其樂融融的樣子。
原本沈氏西宗是要興盛過東宗的,從舊吳開始便以事功晉階,歷次吳地動盪都有功勳,雖然不及義興周氏三定江南之顯赫,但所謂的江東之豪,莫強周、沈,最主要還是西宗子弟闖下的赫赫威名。
而東宗在事功上就有些遜色,從沈哲子去世不久的祖父沈瀾開始,就深植鄉里,耕作經營,當然也伴隨着兼併凌弱的黑手段,家境日趨豪富。到了老爹沈充這一代,達到一個爆發期。
及至沈哲子拜師紀瞻之後,如今的東西二宗,無論是從計門資清望,還是論勢位官職,東宗都隱隱壓過了西宗一頭。
這簡直就是兩條腿走路的典範,也是時下大族生存的常態。西宗勢大時,東宗借勢經營產業,夯實經濟基礎。等到東宗後來居上,西宗再藉此勢,更上一步。
譬如西宗沈憲,官居台省清要,影響力已經有所衰減,二子雖得爵位,但卻沒有實際的任事。如今借東宗之勢,一個做了老爹會稽郡府司馬,一個出任廣陽郡守,一掃原本有些頹唐的家世。
但無論是東宗,還是西宗,都面對一個文化轉型的困難。不能在學術上有所建樹,便是所謂的家無顯學,以武力強宗的姿態立於時下,並不受主流社會的認可。
這樣尷尬的社會地位,通過子弟出仕就明顯的表現出來其弱勢。鑒才定品,通常只在四五品之間徘徊,這直接影響到以後的仕途,大多從濁流實任開始,幾乎很難躍升到清流官職。大多數只能擔任掾屬佐貳,少有曹、監主官。
一個制度無論外表看去有多麼弱智,但如果獲得整個社會上下階層的認可施行之後,只有身處其中,才能感受到其強大的力量。士庶不同流,並不只體現在官位權勢上,簡直就是方方面面全方位的差距。對於寒流,不只是整個社會的不認可,就連其本身都看不起自己。
吳興沈氏,雖然豪強,但要獲得主流認可,如果沒有重大的際遇變遷,最起碼還要百餘年幾輩人的努力。一直到南朝沈約時代,才有了文化士族的地位和風貌,可想而知要打穿這個無形壁壘有多困難。
之所以這麼難獲得文化士族的認可,主要還是那些老牌士族的阻礙。知識分子都有自命不凡的清高傲氣,尤其在魏晉年代更是如此,無論財力亦或權勢都難令其折服。唯有學術上無可爭議的成就,才能獲得廣泛的認可。
至於玄學清談,放誕處事的風格,則又是一條捷徑。所謂跟領導一起做十件好事,不如做一件壞事。板着臉探討義理學問,如論如何都比不上一起狎妓飲酒玩樂來得愉快。譙國桓氏,陳郡謝氏便是由這條捷徑使家族清望躍升。所謂的清望,便是士族名士對其認可度。
如桓彝、謝鯤之流,他們本性未必熱衷於此,只是為了獲得認可,縱使心有牴觸,也只能捏着鼻子生受,為家族昌盛而做三陪。
但即便如此,在老牌士族阮裕看來,也只是一個「新出門戶,篤而無禮」的評價,說這話居然不覺得臉紅,似乎陳留阮氏在一干士族當中,是最不伏禮教的。
明白了這樣一個背景,才能體會到沈哲子獲得南士人望所系的紀瞻賞識,授經為徒,對整個吳興沈氏的意義之大。如今的沈哲子,就是文化士族對吳興沈氏打開的一扇窗戶,通過這扇窗戶,逐漸擠入到清望高門之列。
儘管並不認可這種價值觀,但沈哲子眼下也只能接受。最起碼對他而言這不是壞事,在家族中話語權得以提升,能夠更有效的取用調度家族的資源,去達成自己的目標。
眾多族人匯聚一堂,沈哲子成為無可爭議的中心,備受矚目。不只長輩們對其讚許有加,年輕一輩的堂兄弟之類,無論年紀大小,也都湊到沈哲子面前,爭取混個臉熟刷刷存在感。
沈哲子年紀雖然不大,但是其交際圈子逼格卻是很高,品質遠勝於他們那些朋友。如果能混進去,對自己人生而言都是一個極大裨益。
上一次見到眾多族人,還是在拜師紀瞻之前。如今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沈哲子就感覺到整個家族風氣的變化。許多年輕的族人們潔面傅粉,大袖飄飄,而一些老傢伙也手持麈尾,侃侃而談,儼然已經粗具文化士族的風貌。
看到這些變化,沈哲子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對於這種時尚趣味的追捧實在接受無能。人的性格里是有從眾性的,盲目追求合群,如果大家眾口一詞都說屎好吃,真就會有人吃得不亦樂乎,甚至能夠衍生出來些許文化氣息。
話說回來,吃屎未必傷身,服散會要人命。
族人們這些附庸風雅的變化,沈哲子尚可以接受,但服食寒食散則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底線。寒食散對神智的摧殘或許不如後世毒品猛烈,但對身體的戕害猶有過之。他不希望看到族人們都變成不堪羅衣之重的病秧子,每天神神叨叨的。
趁着族人們匯聚一堂的時候,沈哲子將這隱憂向沈憲剖白,重言服散之害。
沈憲本就是舊吳年代活過來的老人瑞,本身不受清談玄風浸染,也尤其看不慣僑門給江南帶來的玄虛放蕩風氣。聽到沈哲子的話,深以為然,當即便表態將禁散列入族規,一犯鞭笞,二犯監禁,三犯開革族籍。
聽到這一項新的族規禁令,其中不乏一些族人臉色幡然一變,其中就包括沈哲子重點培養的名士苗子沈沛之。可見服散之風,在沈家已經滋生出來。
沈哲子並不奢望憑這一項族規禁令就能禁絕族人們服散,畢竟時下服散成風已經成為交際手段之一,而沈家也負擔得起這種奢侈消費。但最起碼可以在這些人腦海中樹立出來一個是非觀念,服散是不對的,是不道德的。
日後就算這些族人要服散,也要偷偷摸摸不能宣揚,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族規的責罰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其內心道德譴責。他們自身或許不能克制這個毛病,但肯定能發揚寬以待己,嚴於律人的風格,教育族人子弟時,嚴令其不得服散。
沈憲治家,頗有軍旅果決之風,一俟確定族規禁令,席上就命人搜身檢查。但凡發現有服散者或者隨身攜帶寒食散的人,當即便在堂上施刑。沈沛之這種長輩鞭五,晚輩一律鞭十,此為首犯減刑,再往後初犯者一律鞭二十。
於是,原本一場其樂融融的家宴聚會,就變成了哀嚎叫痛的批鬥大會。作為始作俑者,沈哲子倒是處之泰然,迎着受罰者哀怨目光,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的感覺。反正這群傢伙又不敢拿他怎麼樣,埋怨過後還不是要屁顛屁顛湊上來。
所謂的家風,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的樹立起來,逐漸成型,潛移默化塑造着家族中人的性格,以及為人處世的態度。等到出仕任官,面對普羅大眾時,通過一樁一樁的事功風評,最終形成整個家族被大眾認可的一個形象。
對於後世的所謂「貴族」概念,沈哲子並沒有一個具體的認知。但在時下作為士族階層的一員,沈哲子覺得,除了享受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的特權之外,士族最起碼的責任是要為社會傳遞一種正確的價值觀,將整個社會風氣導向更為切合實際的一面,而非玄虛任性,脫離實際。
如果只享受特權,而不承擔相應的責任,所謂的貴族,哪怕門第再高,不過是盛放在朱漆盒子裏的爛肉而已,看似華貴珍饈,實則臭不可當。
針對吳興沈氏,禁散只是沈哲子心裏的一小步。他必將執掌這個家族,風靡這個時代,立足實際,建功立業,這是一個人應該具備的起碼素養。
捫心自問,沈哲子並不反感追求自由,解放個性的魏晉風度。
事實上在所有歷史朝代,這是一個世風最活潑的年代,同時也是人物形象最鮮活的年代。唯有一點不滿的就是,這些名士們,專心解放天性就好了,不要居其位而不理其事,佔着茅坑不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