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春的上巳慶典仍在持續進行着,今年參與的人數較之往年又增倍余。甚至許多遠在江東的人家都紛紛趕來加入其中,氛圍一時間也是繁華喧鬧到了極點。
民自長憂,民自渴樂。太平世道,道途不乏枯骨;饑饉荒年,朱門酒肉滿盈。淮南上巳日慶典的產生,本來就是一個偶然,並不是沈哲子或都督府刻意推動。
所以沈哲子並不將之當作一個粉飾太平、誇耀富足的工具,也並不以國運艱難、不宜享樂而打壓禁止。如今淮南諸事已上正軌,甲兵自為戰,工農自為產,上下屬官各司其職,如果還不能在這世道中施展抱負、達成夙願,那是沈哲子等一干官長的昏聵失職,與民眾們無關。所以也就不必一味去苦厲宣言,讓上下都沉浸在一種苦大仇深的氛圍中。
生民需要的是美好,是希望,是余身雖然浸於血泊、仍願仰頭望上、探手擷花。所以淮南的上巳日慶典,也是沈哲子給予這些辛勤勞作的民眾們略作回應,希望他們能夠保持樂觀美好的願景,與淮南都督府共偕奔向大治盛世,而不是長久沉湎於世道的悲愴、身世的艱辛,戾氣長縈於懷。
淮南上巳慶典,除了固有的祓禊、宴會之外,另有花船游江、饗宴鄉眾耆老、年輕人踏青游歌、盛大的鄉射禮、士流經義大辯、諸多戲劇匯演,以及淮南各軍演武等諸多項目。
在這諸多的項目中,最受士庶追捧的無疑是鄉射禮和淮南軍演等武風濃郁的節目。畢竟在這樣一個世道中,唯有強大的武力才能予人足夠的安全感。淮南今日之繁榮,更與淮南強大的軍力和恢宏的戰功密切相關。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在這一片新復疆土上,兵家子不再是流於卑下的赤貧之類。如今淮南各軍,尤其是第一線的作戰部隊,早已經完成了甲功寄食的改革。凡入伍之卒日廩斗米,這一點雖然看似不多,但要知道淮南軍第一線的作戰部隊乃是完全的脫產戰卒,除基本的甲功日廩之外,凡有戰事用度公出,如果再算上積功,大凡參戰三到五場,甲功累積,月廩十數石都有可能。
這樣的一份收入,在當下而言已經算是極好,供養家室綽綽有餘。而且淮南六郡一整個產業鏈中,也能給其他家庭成員提供更多的工作機會,餬口不難,所以如今淮南的平民小戶,往往都以供養一個甲士為核心,再加上其餘家庭成員的辛勤勞作,基本一到兩年之內,便可以達到家有餘糧的生活水平。而他們的家庭盈餘財產,又可以通過鼎倉這一途徑投入擴大生產或是開墾良田。
雖然淮南絕大多數平民家庭還沒有達到盈餘投資的程度,但是也有許多過江伊始便跟隨沈都督奮戰的老卒們,已經完成了從寒卒到小產的轉變,有了這些表率,前景無疑美好。
經濟基礎決定社會地位,這話在絕大多數時候都適用,最起碼在如今的淮南六郡中,兵卒甲士不再是受人鄙視的一個階級。而是一個朝氣蓬勃、自信滿滿的新型團體。
其實關於淮南的甲功寄食,鎮中官員們包括馨士館一群在野人士也都圍繞這一點進行過許多討論和改革的推演,甚至有人提出了均田制這種分配模式。因為甲功寄食是一種以耕地為基礎的集中分配模式,這種模式優劣暫且不論,但管理成本卻是極大。
以前淮南軍甲功士卒不多的時候還能有效率的運作,可是現在淮南軍一線作戰部隊已經壯大到六萬多,為了維持這一體系運作,所需要的核算吏員便達到兩千餘人。隨着淮南軍統治範圍的擴大和大規模的擴軍,可以想見所需要的配套人員無疑會更加臃腫龐大。
一方面是軍需的激增,另一方面則是地方政務的清簡,所以通過調動地方行政力量來維持軍需,同時降低維持制度運作的成本。而且將甲食轉嫁為土地,也能降低都督府所要承擔的風險。畢竟甲食是以糧食為結算單位,而糧食在當下而言並非恆定產出,波動性極大,天災人禍都會受到影響。豐年尚可,一旦遇到災年,都督府的維持成本無疑就會激增。
關於這一點,沈哲子在考慮良久之後還是決定暫不變動。如今鄉土那些鄉宗豪強勢力仍然太大,一旦過早將土地分發給士卒,守護產業的責任落實到每一名兵卒身上,很難遏止住那些豪強的兼併欲望。
另一個方面便是豫南的環境,這裏不同於關中是一個閉塞之地,防守壓力小,作戰自由度大。過早的將生產放在每一名士卒身上,等同於將這片四戰之地的戰爭壓力放置在他們身上,未來肯定要頻頻用兵,這些士卒們為了保證土地能有穩定產出,勢必會有蔭庇流人難民的需求。這等於將淮南現行的制度倒退一步,樹立一群新的人口競爭者。
所以最起碼在近年之內,沈哲子是不打算放開土地這一個口子,仍然要保持這種集中生產、集中分配的模式。等到未來疆土再有擴展,軍事壓力和管理壓力再增加一些的時候,便要在地方上建立軍府,將如今的甲功向府兵過渡。這種轉變,也是一個農耕基礎的社會內在缺陷。
當然,沈哲子也不甘於就此止步,淮南的手工行業一直在孜孜不倦的進行技術鑽研,只是如今的重點已經從本土資源環境的利用逐步向邊疆擴展,比如對漁獵、牧養等產業的副產品研究。
生產技術在某種程度上也能決定一個民族的生存空間和前景,三代以降諸夏先民以農耕而擴展生存空間,當視野所及適宜耕作的土地俱都納入囊中之後,對外需求難免會降低,而侵略性也就適當削弱,以至於當疆域成熟之後,在戰爭方面便趨於保守而進取性不足。
尤其到了後世數代中,甚至一度轉為完全的防守姿態。不可一味言之尚武精神的丟失,而是沒有足夠外向進取的動機,戰爭成了純粹的消耗而沒有充足的補充,如果發動過頻,更多的是加劇自身的損耗、激化矛盾,得不償失。怪只怪,周圍一群不爭氣的窮鄰居,讓人沒有興致去搶。
眼下中原都未平定,羯胡大敵還在內訌的熱鬧,後續幾胡也都虎視眈眈,言之外進還是過早。讓淮南研究這一類的技術,沈哲子也是本着人道主義精神,希望能夠幫助那些胡虜們挖掘出自身價值所在,給他們一些時間將之轉化為利益和養分,免得華夏悉定之後所面對的又是一群餓得皮包骨頭的惡狼,打起來都乏甚所得。
當然這一類的操作都是後話,無補於當下的局面。淮南上巳節慶喧鬧數日,歡慶之餘,民眾們最好奇還是今年淮南軍將會投入到哪一方面作戰。關於這一點,都督府雖然沒有明示,也並沒有刻意隱瞞。事實上六郡之地徵發兵眾、集結物用這麼大的動作,也根本無從隱瞞。
沈哲子在出面主持完鄉射禮之後,便直接當中宣佈今年經營的重點乃是位於潁川的許昌舊城。去年他雖然夸武許昌,但也並未開始正式營建城池,像汝南懸瓠那樣重點經營,只是在許昌原本的殘城基礎上保持駐軍,同時招募游食,圍地屯墾。
不過今年,許昌的經營便擺上了重點。首先是陳郡駐軍西進抵達許昌,潁川太守郭誦加揚武將軍銜,假節督護兩萬淮南軍正式開入許昌,同時郡中徵發民力營建許昌新城。在增兵許昌的同時,淮南輜重隊伍也是舟車並進,先期五十萬斛軍糧運抵許昌。
時隔數年,淮南軍再次擺出如此大動的姿態,自然令得周遭邊境之敵俱都側目。雖然淮南軍的目標明明白白的擺了出來,但仍讓人無從判斷淮南軍下一步動向如何。因為自許昌而動,上可達於滎陽、直抵黃河,西可涉過鴻溝、自轘轅關直撲洛陽,東可沿河而下入於兗州,掃蕩陳留之敵。
而這三條進攻路線,在時人看來都是淮南軍極有可能選擇的進攻路線。若是直入滎陽,抵達黃河,那麼淮南水軍的北進道路便徹底通暢。雖然鴻溝水系頗為複雜,但是早年羯胡大軍南來的時候,曾經進行過相對徹底的修葺,淮南軍一旦佔據之後,只要稍加修整,那麼在淮水和黃河之間便可以暢通往來,乏甚阻滯。
若是將位於陳留的陳光奴軍拔除,那麼淮南在豫南幾郡所陳設的數萬人馬便可以獲得主動,不必再困守於地方,等於原本被捆縛住的一隻手臂徹底解放出來,從而發揮出更大的力量。
至於西進洛陽則更好理解,洛陽本是中朝舊都,一旦收復之後,政治意義和軍事意義都極大。
所以淮南軍大舉進駐許昌的舉動,仿佛在中原之地澆上一勺沸油,瞬間便將周邊各方都牽動起來,或是戰戰兢兢,或是厲兵秣馬的備戰,整個中原局勢也變得空前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