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沈哲子自許昌東進趕到了陳留圉城,臨於前線查看一下具體戰事詳情,以及稍後所要做出的修改。
圉城是淮南軍新進收復的區域,沈哲子一路行來,還能看到野中不乏攻堅拔寨的戰爭痕跡殘留。如今此境亂軍早被清掃一空,轉而作為淮南軍繼續保持攻勢的前線大本營,韓晃統率近萬大軍駐守於此。
沈哲子趕來此地的時候,韓晃以降十數名戰將出迎,未等到沈哲子開口,眾人已經滿臉愧色躬身請罪。一個團體從無到有逐漸有了凝聚力,乃至於以身為這個團體一員而感到自豪,自然會衍生出獨有的特質,淮南的特質就是務實以及傲氣。
今次陳留戰事初期確是連戰連捷,淮南軍以摧枯拉朽之勢鯨吞賊眾。但就事論事,這並不值得驕傲,淮南軍有着最優越的軍備補給,有着最亮眼的功勳戰績,剿滅區區一路殘破亂軍,勝是理所當然,敗是不可原諒。此前他們還譏笑徐州軍定亂無能,還要靠淮南軍出手相助才能解決掉劉徵亂軍,可是如今困境臨於自身頭上,也實在是不能釋懷。
沈哲子原本對前線諸將也是心存幾分不滿,即便是指定戰略計劃的時候,對於陳光亂軍在戰術上有所輕視,但以淮南軍的基礎和實力不應損失如此慘重。這樣的作戰表現,簡直較之此前都有不如,讓沈哲子感覺這數年養軍近似一個笑話。
不過眼見韓晃等將領們眼中俱都密佈血絲,可見也是深深為此感到羞愧與焦灼,並非刻意作態。他也不好直接當眾訓斥眾將,便在眾將陪同下先入軍營。
圉城也是陳留郡中人文氣氛濃厚的一地,屢有賢臣名士顯著一時,比如漢末名士蔡邕,歷事曹魏五代君王的名臣高柔,還有針砭時弊而作《徙戎論》的江統,俱都是圉城人。甚至於就連後世被推崇為才高八斗的陳思王曹植,也曾在這裏生活過很長時間。
但所謂的人文氣氛在這亂世之際只是一種奢侈,屢經戰火摧殘後也早已經蕩然無存,與沈哲子初到豫州時所見別處郡縣之荒涼並無區別。
淮南軍大營建築在蔡水附近、築土堆成的高崗上,營盤之大不遜城池。這其實也是沈哲子的指示,這一座營盤在定亂完畢之後將會作為營建新城的基礎,以便於快速在收復地上建立起屯田民生據點。
所以這一座營盤修築的較之尋常軍用要牢固得多,騎兵奔行將土基踩踏夯實,層層堆疊而顯高於上,甚至就連營外的蔡水都在進一步挖掘深闊,興築水利。如此一個成體系的工事,自然不可能在旬日之內完成,所以當沈哲子到達的時候,此處仍有大量勞役在辛勤勞作。
這些勞役們,大多都是陳留當地所俘獲丁口,一個個面帶菜色,衣衫襤褸,神情憂苦麻木,恍如行屍走肉,風貌較之南面潁川、陳郡等鄉民不可同日而語。所以這一幕興建畫面,也實在談不上欣欣向榮、令人振奮,壕塹之間甚至還殘留着一些來飢疲倒斃、來不及收撿的屍首。而淮南軍對這些俘虜勞役們的役使也實在談不上溫和,打罵刑罰都是尋常。
慈不掌兵,雖然只區區四字,但沈哲子在過江北伐之後,也是逐年增加對這字面之下的殘忍加深了解。不是自誇,此世當中言及對小民的體恤,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但當上升到軍事戰略的層面上,他心中對小民那一份體恤,更近似一種假惺惺的自我麻痹,因為根本就做不到。
憑心而論,這些民眾們即便是有從賊之實,但他們本身並無大罪,絕大多數都是身不由己的掙扎求活而已,淪為野心者的踏腳石,即便是要歸罪懲罰,也不應該懲罰到他們頭上。
沈哲子偶爾也在思考,自己所謂的正義王師,言道施虐於民,與胡虜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差別而已,本質都是相通。哪怕是最終北伐成功,在他有生之年,也極難看到生民永無饑饉、老幼咸安於室的真正太平盛世,那他奮鬥一生意義究竟該要以何種標準來衡量?成王敗寇,無非屍骸白骨堆疊而已。
不過雖然淮南日漸壯大,此一類的問題沈哲子已經很少再思及,是心變得更硬了,也是人變得更加成熟。滾滾大勢,無人能夠免於其外,哪怕沈哲子自己,雖然權位越重,但也越來越覺得責任沉重,也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力有不及。
他並非妄自菲薄,也深知這些生民們如果在淮南都督府治下生活,遠比追隨陳光境遇要好得多。但旁人未必認同,這些鄉民或是被迫或是主動的投靠陳光亂軍,成群結隊湧向一條黯淡無光、越行越窄的絕路,最終無緣分潤淮南壯大的紅利,反而成為飼料、養分被用頗為殘忍的方式消化吸收掉。
如此世道,誰之罪過?
沈哲子也明白,他自己並不乾淨,拔出蘿蔔帶出泥,當他選擇用一種強硬的態度去對撞那些鄉宗門戶時,其實就等於已經放棄掉受那些鄉宗蔭庇而無法脫離的鄉民們。或許假以時日,他能夠選擇一種春風化雨的柔和方式解決掉這些積弊,但那些四夷狼伺的胡虜們不會給他這個時間。
白骨為筆,血肉碾墨,汗青之下,不忍細睹。某年或是驚愕回首,才發現自己亦是面目全非。
沈哲子在蔡水畔逗留一會兒,吩咐隨行屬官們儘快規劃擴大修葺蔡水的規模,短期之內陳留戰事未有好轉跡象,維持眼下軍力之外或許還要繼續增軍,對輜重運力的要求不免更大。而且未來一旦石堪提兵南來作戰,大軍若是長久對峙下來,偷襲糧道乃是必修科目,所以便捷的水道越多,戰術靈活度就越大。
這場戰事中,他想做曹操,不想做袁紹。
韓晃等人聽到沈哲子的指示命令,頭顱不免垂得更低,他們心知是自己等人作戰不利,迫得都督不得不將計劃略作調整,加大在陳留方面的投入。
進入軍營之後,沈哲子心情倒是好轉一些。軍營內氛圍還算不錯,士伍各司其職,或是操弄新送來的軍械,或是安靜的休養戰力。在察覺到梁公入營巡察之後,雖然不敢擅離營宿,但氣氛明顯活躍起來,不乏人向此矚目行禮,口中念念有詞,用一些細微的神情動作,來表達對主帥的崇敬之情。
稍作巡營之後,沈哲子才在眾將簇擁下進入大帳,落座之後便直接說道:「告罪之辭,不必多言。戰事疏忽千變,都督府絕非無有容錯淺量,戰事至今,有捷有挫,即便累戰無功,不可料敵無知。及後該要如何攻進定亂,我想聽諸位有何建策。」
眾人聞言後,便也不再虛辭,只是接下來卻無人敢先陳己見,於是只能韓晃開口道:「雖是臨戰數年,但臨戰方知敵情仍有異變……」
沈哲子眼瞼微垂,靜聽韓晃陳述。韓晃所言敵情異變,最重要便是兩點,一者對於陳光所擁部眾、丁口預計出錯,原本都督府估計陳光所擁卒、丁合共應在五六萬之間,但僅僅外圍的清掃便俘獲丁口三萬餘眾,陳光勢力核心的雍丘、外黃、倉垣等地肯定只多不少。
講到這一點,沈哲子也是略有羞赧。陳光勢力這幾年之所以有此激增,這跟淮南都督府強硬政令關係極大,許多原本已經有意投靠淮南的鄉宗門戶們因為都督府態度實在太強硬,不肯讓步分權,因此裹挾人口北逃。
此前淮南對陳光擁眾的估量,一者是通過審察鄉籍估算出逃人口,一者是內應通商告知,一者是頻繁的小股斥候侵擾清點。這幾個方法得出的結論其實都很粗疏,這也無怪淮南都督府資料收集不利,可能連陳光自己都說不清楚眼下到底有多少人託庇他而活。要知道就連淮南都督府如此高效的行政構架,治下六郡都難免蔭戶藏匿,更不要說秩序本就混亂的亂軍了。
敵情異變的第二點便是地形地勢的變化,陳光這幾年來始終防備淮南軍的清剿,所以在掌控範圍內也是頻用工事,或截流、或決堤,通過對水況的肆意更改而人為製造障礙。
比如淮南軍今次主攻的高氏陂,原本只是一座獨立的陂澤,結果陳光在這幾年時間裏驅用民力挖掘數條長達幾十里的溝渠,將東面的白洋陂與高氏陂勾連起來,同時連掘十數座蓄水埭池,令得高氏陂範圍擴大近乎一半,將雍丘整個西南方向俱都包圍起來。
這些地貌的變化,令得淮南軍此前掌握的情報俱都無用,加上此前作戰目標是從速以決,所以是犯了輕敵冒進的錯誤,被亂軍依託地形打了幾場伏擊。幸在淮南軍不是徐州軍那種派系眾多、各自為戰的情況,損失雖然大,但也畢竟有所斬獲,甚至還在陳留故城成功立足,同時掌握了野澤中相當重要的一座大塢壁,算是將高氏陂內形勢摸了一個大概。
有了韓晃的發言,其餘眾將也都紛紛發聲,有的言道後勤運輸不及時,有的言道淮南軍的齊全軍械配備在複雜地勢中反而沒有優勢,有的則言道亂軍士卒隱藏在鄉民中暴起發難,難以細作甄別。林林總總十數個問題,算是將眼下的困境剖析比較全面。至於這些問題,有的可以靠毅力或技術彌補,有的則實在無可奈何。
聽到眾將認真分析問題所在,沈哲子雖然略感煩躁,但總體還是欣慰。一方面是眾將認真檢討,並非敷衍推諉過錯,另一方面陳留目下的狀態並非孤例,與稍後淮南軍下一個目標滎陽頗有相似之處,有了這些經驗的積累,對於後續戰事也是一種補益。
在聽完眾將的陳述總結之後,沈哲子也意識到想要在短期內解決掉陳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當然如果不計代價的話也不是不可能做到。但是淮南軍還要面對石堪和桃豹兩個不穩定因素,遠沒有強到不計代價的程度。這三個作戰方向實在是距離太近了,而且各自都是獨立個體,選擇靈活度高,這就讓局面變得加倍複雜。
眾人還在議事,突然帳外有兵卒匯報言是陳光亂軍遣使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