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885 十敗十勝

    孟津舊稱盟津,源出武王伐紂,於此會盟天下諸侯,因是名之。

    洛陽北傍黃河,孟津以西至於函谷關俱為峭壁陡岸、水流湍急的險川,然而到了孟津緩陳於平原之上,水道蔚然壯闊,而孟津這一段不獨平流緩進,更有河渚位於河中。中朝之時曾經在此假設河橋勾連兩岸,而且在河橋起始包括中央河渚都建設兵城以防衛洛陽。

    時至今日,河橋兵城俱都毀於戰亂,只留一些殘跡,但孟津仍然是洛陽北面最為重要的渡口,為桃豹之軍所佔據。

    與石堪對河內的漠視不同,桃豹對河內的經營是相當重視。盧德一行在行過溫縣之後,原野中已經可見桃豹的騎兵巡弋郊野。尤其在抵達孟津之後,更是可見依於邙山之下所開闢出的大片田畝桑林,最起碼有數千民戶於此定居耕織。郊野中幾無匪蹤,頗有幾分安居樂業的祥和姿態。

    桃豹雖然主力仍然駐守河洛之間,但是在黃河北岸邙山下也分駐數千人馬。由此可見其人雖然盤踞河洛,但卻並不自恃山河險固而自足,仍在積極經營準備後路。單單這一點,在盧德看來便已經勝過陳光與石堪良多,也因此更加期待稍後面見桃豹。

    盧德一行在孟津北直接謁見桃豹於此守將,並且道明來意。於此留駐一夜,到了第二天南岸便傳來回應,命人將盧德等人禮送過河。桃豹如此禮遇態度,令得隨行之羅根等人都倍感振奮,認為求援有望,他們的主公陳光有救了。

    只是他們在欣喜之餘卻沒有發現盧德臉上殊無喜色,反而隱隱有幾分沉重和糾結。

    洛陽此地,幾經戰亂,早已經被摧殘的殘破不堪。往年羯國雖有石朗坐鎮於此,但也並未大治此境,因此盧德等人到來時,所見洛陽殘破城邑大體仍是破敗景象。桃豹之軍主要還是駐守於洛陽城北的金墉城,以及此城周邊洛陽壘等一系列的衛城。

    至於原本洛陽殘城,也可見到一些修葺痕跡,舊時公卿權貴雲集之坊里,如今都成生民雜居之所在。許多鋪設御道的青磚條石都被撬起,堆摞在城池內等待轉運出城構築工事。至於一些華池園林,如今也都種滿了谷菽。

    金墉城之於洛陽,近似於江東的石頭城之於建康,都是都城之外屯駐重兵的衛城。不過金墉城的規模要遠比江東建康城大得多,兼之桃豹駐留於此數年之久,雖然並沒有能力復建整個建康城,但也依託金墉城為基礎,於此興建了大量的防禦工事,以金墉城為中心形成一個闊達數十里的碩大營盤。

    很快,盧德一行便被引入桃豹位於金墉城的大本營,只是最終入見的時候,只有盧德一人被允許入內。

    大帳內,桃豹居坐在中央,坐席兩側則並坐着幾名部將和儒士,眼見盧德趨行入內,桃豹已經在席中笑了起來,指着盧德說道:「河南右侯之名,我也有聞。今日盧君至此,不知有何教我?」

    盧德行入帳內,視線略一掃過,已經將席中眾人神態俱都收入眼底。桃豹本人暫且不說,幾名武將望向盧德的眼神頗有不善,另幾名儒士大概也是桃豹麾下謀士之類,在聽其人稱道盧德為河南右侯時,幾人望向盧德的眼神俱都閃過一絲不屑,顯然對此不以為然。

    「右侯之名,實不敢當。中原之大,縱有華士如林,也須明主賞鑒。愚生而未識張右侯,不敢擅度其才,然聞之念之,尤羨右侯得遇英主,遂成其名。一如君侯並承遺澤,稱雄河洛。余者寂寂,縱有妄念,又何敢面爭言忤。」

    盧德一路上已經為今次見面準備良多,所以開口便不卑不亢回答道。他不曾見過張賓,因為無從度量比較才能深淺,但張賓能夠幸遇明主,輔弼之功遂享,這是他比不上的。

    其人話音剛落,桃豹左席已有一人笑出了聲:「張右侯才大功高,時流自是敬重。盧君如今同樣以智顯稱,並非寂寂之流,言則獨崇右侯幸從英主,似是深憾不能?」

    這人說完後,席中便又有幾人笑了起來。至於桃豹那幾名部將則有些茫然,不知這話何處可笑,繼而便有人稍作直白解釋:「這一位盧君如此說,是覺得他從事的主上陳光是個庸類,因此拖累了他,不能與張右侯並論功勳。」

    聽人如此直白道出自己言中隱意,饒是盧德準備良多,一時間也覺赧顏,實在沒想到桃豹的屬下們對他如此牴觸,如此的不留情面。

    雖然他的本意如此,但也擔心會因此被桃豹誤會作是薄情之人,不念故主恩惠,於是便又開口辯言道:「高祖明皇帝庶流以進,達於至尊,三代以降所未有。時流凡有所識,又有何人不羨君侯並右侯之幸?譬如卞氏得玉,苦獻於王,遂成帝璽。因蚌取珠,陳於明堂,飾以冠冕,方得彰顯物華。人之所重,唯不自棄,是以頑石成璋,凡夫稱顯……」

    講到這裏,他語調漸有微弱,倒不是講不下去,而是看到桃豹一臉茫然,根本就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桃豹雖然聽不懂盧德在說什麼,但他對這個人本身興趣便不小,自然是因為盧德這個雅號令他遐想頗多。他雖然不敢自比於先王石勒,但也是眼見張賓輔佐先王一步步成就偉業,因而盧德這個「右侯」雅號,實在讓他心動不已。

    略作思忖後,桃豹便直接開口道:「盧君面前,我也不怯自承,你的雅聲,我是實在不懂。今日來見,所為何事,不妨直接道來。我也知淮南沈維周今春北攻,盧君至此,莫非是要說我去救?」

    盧德聞言後,先是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先不回答桃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愚斗膽請問,以君侯所觀,淮南沈維周其人其勢如何?」

    桃豹聽到這個問題,不免有幾分羞惱,須知他就是浩蕩南去結果被淮南軍挫敗灰溜溜撤回洛陽,至於如今都難歸河北。盧德讓他評價沈維周如何,他又能怎麼說?

    不過轉念想到這盧德的名號,他還是暫且按捺住心內的羞惱,沉吟道:「沈維周其人,確是江東奇才,不負幼麟之名。向年我與中山王並行向南,確是心存小覷,因是飲恨,至今思來,都覺羞慚。一時大意,愧見先王。久來不能雪恥,至今不敢歸報宗廟。」

    「那以君侯所見,若是率師出於河洛而伐淮南,又有幾分可能功成?」

    盧德又繼續問道。

    「狂徒可厭!」

    此言一出,桃豹還未及開口,席中其人部將已經忍不住拍案罵道。這問題簡直就是風涼話,哪壺不開提哪壺。

    盧德則怡然不懼迎向對方羞憤目光,繼而施施然望向桃豹說道:「向年大軍南征,以勢論、以時論、以才論,趙軍無有不勝,然則卻仍惜敗於淮上。此誠志士共惋,深以為痛,一統良機,一戰而覆,南北士庶,再為兵亂所虐。如今時勢俱都不在,乃至於將士怯而不敢論戰。然則今日淮南之勢較之往年趙軍之勢如何?今日君侯之勢較之往年淮南之勢又如何?」

    「愚竊料之,沈維周有十敗,君侯則有十勝。淮南擁眾雖多,然則兵驕將惰,懶於銳進,君侯擁眾雖寡,敗師哀眾,不爭即死,此為哀勝。晉祚久頹,苟存江表,匹夫競勇,眾皆獵事,此為勢勝。沈維周江東膏梁,平流以進,君侯河北壯士,奮戰壯威,此為體勝。其治鄉利誘,乏於施德,君侯義聚豪勇,同仇敵愾,此為道勝。晉之所失,競奢斗利,沈維周不易其俗,彰之邀寵,君侯樸實簡用,臥薪銜恨,此為志勝。

    其所居者,豫州平野陋鄉,君侯坐擁漢之帝宅,山固川險,此為地勝。其人家世豪奢,雖敗不刑,君侯簡出寒伍,唯勝能活,此為氣勝。晉室大族共治,互為掣肘,趙國群雄競爭,唯勇當先,此為運勝。沈維周少年居顯,因幸無敗,君侯累經百戰,熟知兵險,此為術勝。其人承於晉敝,用士擇取門第虛榮,君侯謙體恭聲,久則實才大歸,此為士勝。」

    「沈維周有此十敗,勢大實虛,久則必殃,君侯有此十勝,雖窘迫當時,可待脫困之時!」

    盧德侃侃而談,說完之後,便袖手而立,靜靜望着桃豹。

    桃豹一手捻須,眼瞼低垂,心內則有諸多念頭翻湧,心緒也久久難平。盧德力陳這十敗十勝,其中大半他是聽不懂,不明白自己因何而勝。但這並不妨礙他因此激動不已,因為盧德這一番話重要的不是內容如何,而是再次將他的信心給樹立起來。原來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居然有這麼多的優點勝過沈維周那個小貉子!

    「今日聽君勝論,方知盧君『右侯』之名不虛,難怪深受陳光老賊敬重。」

    桃豹這會兒愛才之心已是熾熱,而後轉頭望向近畔其他幾名謀士笑語問道:「諸位也聽盧君高論,不知可有所得?」

    眾人聽到這話,一時間心內不乏暗罵,他們或許辭鋒不及盧德銳利,但稍加思忖也能品味出盧德言中泰半都是胡扯或者根本沒有論及重點,但卻能夠讓桃豹老懷大慰。他們現在就算要駁斥,且不說能否勝過狡辯,只怕先就要激怒桃豹。

    見眾人俱都不語,桃豹更覺盧德大才,繼而又回過頭來笑語道:「那麼,盧君你是希望我出兵相助陳光?」

    盧德聞言後便搖搖頭,嘆息道:「陳公於我不乏知遇,我也曾力陳所見希望能夠保全,可惜、可惜……時至今日,陳公之危已非人力能救,君侯即便出兵,未能挽回危局。若以陳公為念,我自然希望君侯能夠相助。但若為君侯謀,眼下實在不宜妄動。陳公敗後,沈維周將直抵河南。屆時君侯可遣偏部戰將進據成皋,坐望淮南與魏王爭勝,無論成敗如何,俱可怡然而取其地。」

    桃豹聽到這話,已是大笑起來,指着盧德感慨道:「右侯歸我,大事可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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