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園集會氣氛有增無減,許多第一天沒有獲得請柬的,也都在過去這一夜裏竭盡全力搞到一張。甚至不乏在都之人急信回報鄉土,想要讓自家子弟抓緊時間入都來趕上這一場盛會。
沈哲子第二天倒也遵守承諾,早早便起來準備動身前往沈園,順便將沈勁給拎出來帶上。這小子最近幾天都在刻意躲着沈哲子,昨晚更是直接藏到母親魏氏居舍,壓根就不露面。
魏氏所出兩男一女,其中沈哲子那個小妹妹年未長成,而魏氏又頗有幾分重男輕女的思想,這從沈哲子穿越之初那身體狀況就能看出來,不是一兩碗符水就能糟蹋成那樣的。沈哲子久都不在家院之內,於是身邊也只有沈勁一人承受那厚重母愛,自然這小子難免就會被有所嬌縱。
所以沈勁這個家庭教育,也真是兩個極端,父親要求苛刻,一個不順眼就大加訓斥。母親則百依百順,唯恐縱容的不夠。沈哲子去母親房中將這小子拎出時,魏氏還在那裏百般叮囑,仿佛這小子仍是昔年那個奶娃子。
「上馬!」
沈哲子行出房門,便將母親的叮囑拋在腦後,親隨牽來一匹小馬,隨手一指沈勁。
「我真的能騎馬?」
沈勁跟在沈哲子後面原本還不情不願,得見如此待遇,頓時喜上眉梢。他正是好動年紀,因為母親溺愛,許多危險的事都不讓他碰,早就按捺不住。
沈哲子同樣翻身上了另一匹駿馬,轉頭見沈勁不乏笨拙的被親衛攙扶上馬,一副想要縱馬狂奔、躍躍欲試姿態,便冷笑一聲道:「一匹馬駒,至於如此?你是未見淮上千軍萬馬盛況,你家五兄早已經弓馬邀名,立勛得爵。這幾日你跟從在我身邊,若是表現得好,不要說一匹馬,良甲勁弩,名刀利劍,都可送你。」
沈哲子也是想了挺久,這種叛逆期小子,正是神憎鬼厭的年紀,一味厲言、一味順從都是不妥,還是應該在承認其趣味的同時,逐漸引導。
沈勁聽到這話,先是一喜,繼而又糾結起來,思忖阿兄這許諾背後是否正有陰謀等待着他。不自覺胯下馬駒便自動前行,便忙不迭彎腰環抱馬頸,再見阿兄已經輕越出數丈之外,稚氣臉龐上頓時羞紅一片,咬着牙壯着膽子挺直腰背,仿佛馬身上杵着的一根木樁。
沈家大宅門外,倒是沒有再聚集大量投獻者,但也不乏各家僕役於此觀望,待見駙馬出門,便匆匆往沈園趕去匯報。
當沈哲子並沈勁抵達沈園的時候,園墅門口早已人滿為患,沈哲子翻身下馬,動作乾脆利落。沈勁瞧着不乏眼熱,甩開套在靴子上的馬鐙,垂首看一眼地面,壯膽幾次終究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火候未足,稍覺羞恥的被旁邊家人上前抱下馬來。
「今日同儕閒聚,諸位實在不必多禮。」
沈哲子笑着對迎出眾人稍作拱手,然後又將身後的沈勁對眾人稍作引薦。被眾人圍觀恭維,沈勁倒也不怯場,他生來命好,長大這幾年便是沈家家勢蒸蒸日上,出入起居都受慣此類追捧恭維,乃至於都有些膩歪,實在懶於回應這些恭維聲,姿態也略有懶散,站在那裏東張西望。
沈哲子見狀,臉色當即一肅,沈勁登時便有所覺,忙不迭端正站姿,一一回應那些上前問候者。如此沈哲子臉色才變得好看一些,他向來都覺得沒修養不等同有個性,與人交際接觸,有禮貌是最基本的修養。
哪怕是道途寒卒笑語招呼,如果情況允許的話,他也要頷首回應。當然特殊情景場合,即便是稍有倨傲,那也是有特殊的目的。像是早年他新入都時,不乏受人冷眼,一言不合便要開懟,那是尊嚴之爭,無關乎禮貌修養。至於如今,已經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有所放肆,所以也就無謂再作狂態。
出迎這些人眾,將近兩百多人,大多都是生面孔,看起來反倒是沈勁人面比沈哲子還要廣一些。這也讓沈哲子不免略有感慨,鐵打的建康,流水的紈絝,他不過離都年余,都內這些浪蕩子們已經換了一茬。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值得傷懷的事情,人總要進步,沈哲子那些舊識們,如今大多數都已經步入仕途,雖然少有幾人能如沈哲子這般勇進位尊,但最起碼也已經接觸到江東朝廷的統治構架。
當然也有例外,沈哲子很快就在人群後方發現一個稍顯蕭索的身影,便是桓溫。
桓溫比沈哲子還要大了一些,如今早已加冠,此時站在人群中,比周遭人都要高出了半個頭,倒是一眼就能望見,只是體型雖然挺拔,但卻略顯瘦削,眉間兩道深紋,望去似有鬱郁於懷。
在這裏見到桓溫,沈哲子倒是有幾分好奇,他是知道桓溫跟庾彬差不多的時候服闕除喪,不過早前一直在淮南忙於戰事,倒也無暇專程抽出精力來打聽桓溫的消息。不過他是知道庾翼向來對桓溫高看一眼,桓溫服闕之後應是不愁出路,現在看起來,桓溫卻像是有幾分不得志,似乎仍是白身。
看到沈哲子望向自己,桓溫臉上也露出稍顯拘謹的笑容,正待要舉步行上去,只是前面諸多人環擁在沈哲子身畔,兼之身後還有桓雲、桓豁兩個小兄弟拉着他衣角,只能站在遠處對沈哲子稍作拱手。
沈哲子向此行來,人群自然分開,待到桓溫面前才笑語道:「元子兄,真是久有不見,別來無恙啊。」
看到沈哲子專程行向自己,桓溫眸中閃過一絲波瀾,又鄭重作揖:「梁公淮上威行,溫亦有聞,恨不能身臨從用。」
類似桓溫這種模樣,沈哲子此前也在庾彬身上見過,長隱喪居數年之久,不能身臨時局之內,難免會有一些物是人非的疏離感。沈哲子原本還要再跟桓溫說上幾句,這會兒園內又有人行出相迎,便對桓溫稍作歉意點點頭,繼而一指身後沈勁說道:「你來替我招待元子兄,將他們昆季引到樓上,不得失禮。」
沈勁這會兒滿腦子都是出賣自尊以從阿兄那裏換來他的喜愛之物,於是便連忙點頭,待到人群跟隨沈哲子離開,便上前一步,學着阿兄模樣稍作抱拳,才發現自己平視只能望到桓溫胸口,難免有些尷尬,後退一步後才仰頭望着桓溫說道:「阿兄他譽盛身勞,絕非禮慢,還望元子兄不要見怪。園內尚有幽徑,請賢昆仲隨我來罷。」
沈勁或是難免有幾分驕狂,但也並非不知禮,見到阿兄對桓溫都另眼相看,特意安排自己接待,自然也不敢失禮。
「阿兄,他是沈阿鶴!早前我隨阿母城南郊行,就是他縱車撞壞我家車駕!」
這時候,桓溫身後小兄弟桓豁指着沈勁對桓溫說道,言中不乏憤慨。
沈勁聽到這話後,當即便尷尬起來,下意識擺手否認:「桓世兄說笑了,我是歲末才隨親長入都,久在庭門受教,實在不敢在外浪行。或是人有同號,竟讓世兄誤會。」
「你……」
桓豁還要爭辯,卻被桓溫抬手制止,他已是二十多歲成年人,往年也不是沒有年少過,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只是看到沈勁臉不紅心不跳的說瞎話,倒不免想起早年的沈哲子,於是便擺手笑道:「我在園中也非新客,小郎倒也不必專程作陪,眼下人潮湧動,我與幼弟稍作等待,稍後自去登樓即可。」
沈勁原本還惦記着阿兄的吩咐,不過被人苦主當場抓住,一時間也實在不好意思再留下來,於是便拱手退開。他瞧得出那個桓家老大跟自家阿兄關係不錯,難免擔心這事會被阿兄得知。其實他也不是特意要去得罪桓家,作為都內新晉紈絝,統共也就只有那幾樣玩樂手段,或是縱車於途驚擾到別人家,自有家人收尾賠償,極少會有人再去追究。
正思忖着該要怎麼善後,園外又有人語傳來,沈勁轉頭望去,只見有幾人乘馬向此而來,正是謝家幾兄弟。對於領頭的謝奕,沈勁雖然認識,但卻不熟,但是當中最顯眼的一個,卻是他的好友謝萬。
至於謝萬顯眼到哪一步,那真是從頭到腳無不奪人眼球。首先頭上一頂漆紗小冠,上面並排插着幾根彩翎,時服衣袍樣式倒是尋常,但袍帶彩綹一直垂到腳下,腰帶雖然沒有五彩繽紛,但在陽光照射下金光閃閃,就連胯下坐騎都從頭到腳覆着一層竹片編成的披甲,顯得那麼卓爾不群,跑動起來噼噼啪啪。
其人似是過分醒目,謝家其他幾兄弟都隱隱拉開距離。到了門前一起落馬,謝奕先行上來,對沈勁打了一聲招呼:「阿鶴小郎,駙馬和沈五已經登樓了?」
「阿兄已經上樓,五兄在家苦讀。」
沈勁沒精打採回了謝奕一聲,又對旁邊的謝據擺擺手,彼此常有往來,倒也並不陌生。及至看到側身往園內行去,壓根就不望他的謝安,便又想起來這也是一個隱患,上前一步將謝安攔了下來,又對回頭望來的謝奕、謝據道:「兩位世兄先行,我跟四郎、五郎還有事要談。」
謝萬落後其他幾人一步,下馬稍顯急躁,被佩劍劍鞘戳到了腿側,曲起腿來往前跳,壓根不理門口正對他打眼色的謝安,只是擺手對謝奕叫嚷道:「阿兄等我,若不同行,駙馬能知我是何人!」
沈勁站在門口呵呵冷笑,指使家人把謝萬攔下來,才冷哼說道:「謝五你也不要急着去見我家阿兄,早前你在南郊得罪一戶人家,他家子弟就是我阿兄良友,今日也在樓內。我是好心留此道你一聲,你若不想人前露醜,趕緊在門前想出一個法子解怨。」
說着,他又望向另一側的謝安,擺出一個和善笑容:「誤交損友,都讓我家阿兄薄我。四郎你是我輩少有的賢良,你是不忍見你家五郎被樓上群賢見笑吧?」
謝安聽到這話,沉靜臉龐上頓時露出狐疑,旁邊謝萬已經滿臉急色:「阿鶴,我向來都是跟你出出入入,真要得罪什麼人,那也絕不會是我一人犯下!」
「我是幫你才留在此處通信,你還反來污我?」
沈勁故作羞惱,轉頭避開謝安那懷疑的目光注視。謝萬還道沈勁將要棄他不顧,連忙上前拉住沈勁胳膊:「是我失言,阿鶴你要助我。」接着又反手拉住謝安,苦着臉道:「四兄你要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