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800 世道不過如此

    建康與京府之間,商貿往來頻密,水陸交通便更加的便捷。雖然水路跟陸路相比有更多的優點,但這一段水程又不乏江闊浪高的危險,每年總會或多或少出現一些交通意外。這也是早年舊吳時期,吳大帝孫權勞民傷財、再開破岡瀆以勾連吳會的原因之一。

    如果僅僅只是出遊而非大規模的物資運輸,如今在建康與京府之間的陸路其實也已經相當暢通,若是快馬急報一兩日便可抵達,即便是閒遊緩行,也用不了太長的時間。而且沿途路道平緩開闊,並無太多顛簸之勞。

    此時在這路途上,正有一支數百人的隊伍自京府而出,不急不緩的西向建康而行,正是歸都赴台的沈充一行。

    牛車寬闊的車廂中,沈充身裹大氅,神態不乏歡愉。坐在他對面的,則是此前自淮南趕往京府的錢鳳。

    「向年簡居鄉土,陋識寡聞,只覺天高難企,終日憂戚於懷,想要求取安穩,卻不知該要何處發力。如今總算略有所得,回望前事,方知世道不過如此啊!」

    沈充令人打起車簾,冷風灌入讓人精神為之一振,望着道旁不斷後退的風光,更覺心曠神怡。

    錢鳳聽到這話後便也笑語道:「譬如人行陌路,不達終途,難知此程長短。若是行途泄力,雖十里之程,觀如天涯之遠啊!」

    他兩人這一番感慨,那真是切身體會,有感而發。

    世道向來重北輕南,也並非沒有道理。類似沈充、錢鳳二人,也算是南士之中的高智翹楚之輩,但是限於本身的閱歷、視野,於世道實在難有更大的渴望,哪怕是造反作亂,其畢生最大的夢想無非是自立割據於東南。至於逐鹿中原,一統南北,則根本沒有這個概念。

    他們的平生夙願便是如此,至於政治素養和嗅覺則更不必多提,衣冠南渡而來,對於那些北人更是一無所知。能夠認清楚琅琊王氏乃是海內高門,值得投靠,已經算是不錯了。

    所以對那些經過中朝大一統年代,又親身經歷八王作亂動盪歲月的僑門人家而言,他們這些吳鄉土著不過是一群鄉土鄙夫而已,唯有財力、勇力可恃,余者不值一哂。如此懵懂無知,即便有所訴求,也不過是兒童吵鬧哄搶飴食,根本就不足為患,反而可以大加利用。

    所謂的江東之豪,莫強周沈。周氏雖有三定江南之功,說幹掉就幹掉。而早年的沈氏較之周氏還有不如,自然也只能被當作刀劍一類利器使用,絕不會當作同類去看待。但就算是如此,他們仍要感恩戴德,因為就算是刀劍,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去做的。

    早年沈充和錢鳳之所以熱衷於用武力造反作亂,那是因為除此之外他們並沒有其他更好的手段和選擇。同時,內心裏對於王葛之類高門,既不了解,也是不乏敬畏。除了自身所擁有的武力,他們根本沒有任何其他的方式可以在對方面前顯露。

    而這一份敬畏,大半源於無知,他們看不明白這些南渡高門興家立世之道。明明這些人不過一群亡國之餘,被北方的雜胡追殺得倉皇南逃,鄉土家業俱都捨棄一空,怎麼到了江東居然還能顯居人上,作威作福?

    所以長久以來,在沈充他們這些土著看來,僑門那些名士們比如王導之流,一舉一動真是高深莫測,似有一種他們所不理解而又強大的無從抵擋的力量。

    沈充是幸運的,他有了一個好兒子,不僅僅深悉僑門那一套手段,而且能夠玩得比僑門還要巧妙。一步步將沈家從吳興土著門戶拉扯出來,漸漸壯大成為不遜於世道中任何一家舊望人家的門戶。

    先前沈充嘆言,世道不過如此,說的更透徹一點,權術不過如此,僑門不過如此,王茂弘不過如此!


    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觀者或有驚嘆,拆穿不值一提!沈家越過那些僑門人家的阻撓,一步步顯拔於時局之內,而這個崛起過程也是對僑門權術的剖析和認識過程。明白了他們的玄機和巧妙,也明白了他們的局限和軟弱,不只能夠取而代之,而且還能做得更好!

    自從王敦事敗之後,錢鳳便一直隱匿在暗處,雖然沒有機會像沈充這樣一路顯眼,通覽全局。但他也有自己獨特的經歷,尤其是此前在襄國參與了程遐弒君謀逆的這一個過程,雖然他在其中並不是一個重要的執行者,但也畢竟參與其中。因而會有不達中途,難知此程長短的感慨。

    如今他們的視野、格局,俱都已經不再局限於吳中或者江東一地,這於他們而言,也是一個長足的成長。今次沈充歸都,取得了南人能夠在朝堂中獲取到的最高權位,對於他們這一對良友而言,也是一個新的起點,一個進望更加宏大目標的開端!

    沈充今次歸都,倒也沒有再作態拖延,一俟接到台中詔令,便將京府事務交割一番,然後便洒然起行,甚至就連京府眾多人家想要集宴歡送都予以拒絕。其過程之順利,傳到都中的時候也令台輔們都頗感意外,乃至於產生一種沈充其人乃是勤於王事的忠義之士這種錯覺。

    當然,錯覺僅僅只是錯覺。沈充之所以歸都這麼順利,自然還是因為得到了足夠的利益。這也讓許多此前便與沈氏等吳人不乏齟齬碰撞的青徐人家頗感不滿,認為不該在沒有得到任何許諾的情況下便給予沈充如此高位,這會讓接下來的談判交涉變得更加被動。

    但不滿是一方面,如果他們還有能力決定此事的話,沈充這一項任命此前根本就不會獲得通過。現在,事實已經如此,沈充已經在歸都途中,最根本的問題則還沒有得到解決,就算他們想反悔,其他人也不會答應。

    除了這一點不和諧之外,整個台城對於沈充的歸都還是持着歡迎態度的。且不說沈充的歸都便意味着將要開始正式解決淮南問題,單單解除了沈充的軍權本身便可以稱得上是一樁收穫。

    如果沈充還率軍坐鎮於京府,這本身對於台城便是一樁龐大的壓力。而且以沈家今時今日的聲勢權柄,如果還要強硬將其家排除在台城中樞之外,這也是一件隱患。所以沈充歸都執政,也是各方能夠接受的一個結果。

    當沈充一行抵達建康時,大量台臣出城相迎。吳人群體自不必說,沈充本身便已經是吳人們當之無愧的領袖人物,其人歸都擔任執政對吳人們有着極為重要的意義。至於其他各方,也都沒有必要在這種時節糾結於此類虛禮,權當給了一個面子。

    至於建康城的民眾們,也都多有出行,沿途觀望。沈充其人在建康城倒不具備多麼崇高的人望,可是他作為沈哲子的父親這一節卻是讓人頻頻提及,因而民眾們也是不乏好奇,都想見識一下究竟何人能夠教養出那樣驚才絕艷的兒子。

    沈充因子而進,這一點不乏時人譏諷,甚至此前在都外台臣們迎接時,便不乏人語帶譏誚。對於這一點,沈充倒是看得開,完全不以為意:「人言褒貶,此世積弊。家業進退,自是各顯所能。吾兒確有顯才,已是人盡皆知,又何須因畏人言而自作拙態?此世人多以舊聲枯骨為美,與那些碌碌無為、蔭受父祖之眾相比,我家兒郎高才可夸,我還是略得教養之功,又何須以此為恥?」

    他是真的不以為恥,反而覺得是家門榮光。冢中枯骨再怎麼顯赫,那畢竟已經是過去,然而他家兒郎大譽當世,帶契整個家門,未來仍有無儘可能!

    沈充入都過程雖然順利,但是跟台臣們久困的狀態相比,仍然算是晚了。尤其如今已經時入冬月,再過不久就到了臘月,如果不能儘快從速的解決淮南問題,等到進入了臘月之後,諸多祭祀典禮的準備籌措都要被耽擱。

    所以,沈充在入朝拜見君王之後,當天就被留在台內履職上任,甚至連都中一些故舊親戚都來不及前去拜訪。如此追求高效率的場面,在如今這個世道下真是不算多見。

    時間雖然趕,台內對於沈充的安置倒也沒有將就。尚書僕射本就是尚書台官長,此前戴邈在這個位置上其實談不上多顯重,如今沈充入朝,台內乾脆打通舊官署之間的圍牆,尚書台幾處分曹並作一處,作為沈充的新官署。至於府下一應屬員也都盡數整理備冊,以供沈充挑選,那些備選者無一不是台內俊彥少壯,務求不要讓沈充再糾纏於此類枝節小事,儘快開始正題的討論。

    沈充對此也都盡數笑納,甚至絲毫不避嫌沾了兒子大功之光的事實,直接將原本擔任沈哲子屬下的張鑒充作自己掾首,剩下的屬官也都從速以決,很快就搭起了一個行政班子,開始接手尚書台事務。

    沈充能這樣識相,台輔諸公們也鬆了一口氣,於是再打起精神,準備開始正式討論淮南事務各項問題。

    在沈充歸都之後第三天,久久沒有音訊傳來的江北淮南終於有人抵達了建康城。來者乃是梁郡太守庾條,而在其隊伍中還有一個讓人頗覺意外或是陌生的人,那就是此前在都中曇花一現,隨即擔任謁者、此前以台使前往淮南,繼而便杳無音訊的司馬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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