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納坐在簡陋的營帳內,神態略顯侷促,他也是猶豫良久,幾近夙夜難眠,才決定對駙馬據實以告:「少前都中王丞相使人暗說,欲召末將往都中一行,或有意薦作廣陵相。」
說完之後,他的心情不免更加忐忑,屢屢偷眼望向沈哲子,因其神態間的微小變化而憂慮不已。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眉頭已是下意識皺起。他自然明白王導不可能長久喑聲於時局,但沒想到出手這麼快,而且所選的又是這麼出人意表。
略作沉吟後,沈哲子便直望向曹納,臉上不乏苦笑:「世道如羅網,人莫能遁外。我對王丞相確是發自肺腑欽慕有加,然則世事不恤人情,位處不同,雖有求同之心,也難避免存異之實。」
他並不諱言自己是與王導存在矛盾,此時再說什麼場面話也根本沒有意義。曹納肯對自己直言此事,或是已經動心,或是想要藉此更得自己看重,無論心跡如何,都是一份人情。
「曹將軍江北之宿將,舊勛累累,如今總算得輔臣青眼垂望,我是由衷為你感到高興。廣陵相之用,所重尤要甚於梁郡廢土。如此殊榮,可謂大幸。」
沈哲子這麼直言,也是在告訴曹納,你也不是一個凡事懵懂的小青年,因何能得如此殊榮不會不清楚。至於自己這裏,是很難提供與王導所提供條件相當的位置的,畢竟自己這個僑郡太守較之廣陵相重位都不可相提並論。
曹納聞言後默然良久,而後才嘆息道:「末將寒傖之才,久事卑用,本非厚德之選,實在不敢竊望尊位……」
「話倒不可這麼說,方今紛亂之世,才用本就不必執於一途。奴賊尚敢竊望天命,丈夫正宜壯志封侯!其實無論廣陵、梁郡,俱是國用加身,本也不必存意偏望。只是我實在幸與將軍共事,對於丞相所議,實在難掩微詞。」
沈哲子講到這裏,便嘆息道:「若是換個時間,將軍受此殊幸,即便不行,我也要打馬驅你赴任。然則如今,合肥之戰方息,淮南之望已在眼前,此境正是用人之際,殷望將軍能夠振威勇進,不忍相離。」
「駙馬……」
曹納聽到這裏,已經又忍不住再要開口。
然而沈哲子又抬起手來,示意他稍安勿躁,繼續說道:「如此大事,全決於私心分寸,我雖言有挽留,還是要將軍自作思量。徐州境況如何,我是未有深悉,也難細作權衡。但細思此事,心內實有兩傷。一者傷於將軍棄我,一者傷於郗公難堪啊!」
王導把主意打到曹納身上,其實對沈哲子影響還不算大,雖然被挖牆角是有幾分不爽,但也不至於會有多大的損失。但若曹納果真選擇追隨王導,繼而返回徐州出任廣陵相,那麼對郗鑒的傷害可就太大了。
沈哲子眼下雖然也在打主意要挖郗鑒的牆角,甚至曹納就是他撬過來的,但自己做是一回事,別人做又是一回事。王導對徐州出手,很明顯不可能只是稍作掣肘,假使第一步走出去,往後肯定是步步緊閉,要直接將郗鑒拿掉取而代之。
一旦徐州易主,那麼豫州這裏的情況肯定也會受影響,很難專心一意準備北伐。所以,這是沈哲子不願看到的。他也不希望曹納首尾兩顧,借兩方的博弈來將自己抬高到不相稱的位置上,所以在利弊方面是說的很直白。
如果不是要有所避諱,他真想跟曹納講一講當年他家老爹在受到朝廷三公誘惑時的反應和決定。但這種事實在是羞於啟齒,談不上有多光彩。
廣陵相位置雖然不及三公顯赫,但曹納如果真的忍受不住誘惑再回徐州,那麼無論願意不願意,都要做個拿掉郗鑒的急先鋒,一旦失敗,必定會家破人亡。不獨郗鑒要幹掉他,作為盟友的沈哲子屆時也是要推波助瀾的。曹納作為一個軍頭,實力不可謂不大,但如果想要加入到方面角逐,其實還是差了太多。
在聽完沈哲子的話之後,曹納又是低頭沉默半晌,然後才拿下兜鍪深深對沈哲子一拜,繼而嘆息道:「多謝駙馬良言教我,解惑實多。高位誘我,若說不動心,那是自欺欺人。誠如駙馬所言,若是換個時間得輔臣此召,必是欣然前往。但末將雖非善類,亦不失自知,願從於駙馬馳騁建功,不敢輕受藏禍之薦。」
沈哲子聞言後也是大感欣慰,起身親自將曹納攙扶入席,笑語道:「將軍如此決定,眼下我是不敢夸言明智。但既然身受如此信重,來日絕無辜負。此事到此為止,若是將軍自覺難稟於丞相,我可代勞稍分薄怨。至於來日功事量裁,豫州自有繩墨,不假於外。」
這話說的便有幾分狂妄,輕蔑台輔之意昭然若揭。然而曹納在聽到這狂言之後,心情反而徹底放鬆下來,神情也見開朗。
曹納願意放棄廣陵相高位的招攬,沈哲子也明白其實還非自己巧舌如簧、痛陳利弊。而是琅琊王氏那種高門做派,其實已經很難再得人心。必要的時候連最嫡親的族人都能放棄,理智的幾無人情,太過殘忍。失去了人心寄望,言辭再怎麼甘美,也實在欠缺了說服力。
誠然拒絕了這個機會,曹納或許此生都難企望廣陵相位置,但一想到王家至今甚至都還未除王舒之喪,這一次放棄也未必不是幸事。更何況,他也未必就全無機會。
談完這一樁事,沈哲子才又說起他召曹納來見的目的:「梁郡廢土民虛,實在經營不易。我是想要廣募徐州游食充實此鄉,但是對於徐州人情世風所悉實在不深,不敢輕論。所以今天是想請教一下曹將軍,徐州各部內情如何?」
曹納聽到這話,眸子忍不住一亮,只是在稍作沉吟後,還是長嘆一聲道:「徐州人情,亂如雜絮,民無一日不爭,士無一日不鬥,也實在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不妨稍撿切身。」
沈哲子在席中提醒一聲,曹納在徐州是怎樣一個處境,他也想了解一下。
「末將舊鄉祖居彭城,頗負鄉聲,兼宗親兄弟不乏勇力,所以也是鄉人咸推以為首領。永嘉初亂,南來甚早,那時淮泗之地……唉,當時江防甚苛,抱木投江者數不勝數。因負鄉人性命相托,末將兄弟不敢棄身,唯有奮起餘力,持戈自保……」
曹納的故事倒也簡單,與絕大多數軍頭並無二致。雖然南來得早,但那時候也是大江封鎖最嚴重的時候,為免流民過江衝擊太甚,當時負責鎮守京口的王舒簡直就是殺人不眨眼,將大量流民堵在江北不得南來。
那段時期也是混亂到了極點,流民各依鄉籍滾滾南來,為了爭奪一個立足之地彼此廝殺亂鬥。同鄉的殺異鄉的,先來的殺後到的,人頭滾滾、屍橫遍野,已無秩序可言。在這樣的亂象中,能夠活下來的自然只能是坐擁悍卒的軍頭流民帥。
淮河至於大江,這一段區域中,最紛亂時有青、徐、兗、幽、冀、平等等僑置州郡,人員成分之混亂駁雜可想而知。有的僑郡名號根本連具體所指都無,只是安放在某一部流民兵身上,等到這一部流民兵戰敗覆滅被兼併時,那名號自然也就蕩然無存。
如今的徐州雖然不復昔日那種混亂至極的樣子,有了一個表面的秩序,然而流民帥之間鬥爭的烈度也是不減。如果說以往只是亂鬥,那麼如今有了利益作為驅使,鬥爭起來反而更具目的性。
比如曹納,他因為南來的早,所部駐地位置靠南,自然就更安全。早年劉遐坐鎮為主時,他是盡力逢迎,得保無事。但是久處鎮中,少了戰陣兵事上的表現,便被北面那些人目為怯懦無用之輩。
加上郗鑒入鎮,也在刻意打壓劉遐餘部,所以曹納所部處境就極為堪憂,時有聲音叫囂要更換他的駐守區域,驅他北上臨淮乃至淮陰。
就算曹納自己不怯戰,但他所部也並非儘是悍卒,可以灑脫的拍拍屁股就走,還有大量老弱婦孺。那些人在廣陵也是待得慣了,一旦移防,無異於再一次的背井離鄉,可能還未拔營,部眾就要分崩離析!
所以為了保住防區駐地不變,曹納也是殫精竭慮,傾盡家財讓兒子去冒籍世族,期望能夠打消那些叫囂之聲。而今次率部投靠沈哲子,對他而言也是一次豪賭。
沈哲子聽完後也是長久默然,生逢亂世,人人都在爭,因為沒有一個秩序,所以無所不用其極。
「駙馬要引徐州之眾以充梁郡地實,末將願舉薦幾家,處境多與寒家相類,俱是久為郗公所厭,人言亦多非之,某願出面遊說。只是郗公肯否放行,還要請駙馬與郗公相商。」
曹納講到這裏便又笑語道:「其實只要駙馬肯出面招攬,那幾家自然也不會有異辭。當年之徐邃然家室所歸,在廣陵之地可是讓人羨慕至極!」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一笑,徐茂是他家最先接觸的流民帥,家室俱被安在武康縣中,地處吳中,可謂沒有兵災侵害,而如今的徐茂,在豫州軍當中也是名列前茅的督護軍主。但是他家既非昔年之舊態,也不可能再廣引僑人歸鄉落籍。
「天下之善土,遠不止吳中一地。昔年之京府,何嘗不是一片廢墟?梁郡所在,大有可為。郗公那裏,我自請告。其餘各家,就有勞將軍了。宗親遷徙,乃絕大之事,我這裏尚有諸多細節,以安撫鄉親。」
確定了事有可為,沈哲子才轉而言道他實際能開出來的招攬條件。